第45節
“沒事的,阿俏!”靜觀語聲平和,安慰她:“這是佛前燉煮的齋飯,你我這一番拳拳心意,上天都看在眼里。有很多事,我們只管去做,上天自然而然會給我們一份好結果?!?/br> 這是將這齋飯的味道,全部都交給的上天去決定了? 阿俏眨了眨眼,她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辦法接受這種“烹調”的方式。說起來,她活過兩輩子,始終都在不懈地追求烹制各種食物的技巧,或尋常、或新奇……她每一樣都一點點地認真學起??伸o觀大師這樣全然“無為”,將所有的材料全都倒進一鍋燉了,將味道交給老天的法子,阿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從來不知道哪個學廚之人能這樣烹飪。 誰知靜觀師太也沖她眨了眨眼,眼神天真,像是小孩子在與同伴一起做鬼臉。 阿俏馬上省過來,“嗯”了一聲,伸手就將泡好的干菜一股腦兒倒進了大鍋里。她向靜觀伸出手,說:“師父,讓我來替你把鍋里的材料攪勻吧!” 靜觀師太點點頭,將長長的一柄木勺交給了阿俏。 阿俏深吸一口氣,使勁攪動幾下,然后換一口氣,再攪,循環往復,幾個回合下來,她頭上蒸著騰騰的熱氣,額頭再一次滲出細細的汗水,臉蛋紅撲撲的,手臂一酸,便停下稍許歇一會兒。 “阿俏,你聞!”靜觀師太說著,臉上笑容浮現。 阿俏趕緊去聞,果然,有一股香氣正從鍋中升騰起來,粗粗一聞只覺得好聞得緊,仔細一辨,黑豆、赤小豆、糙米、瓠瓜、蘑菇、茄子、干豆角、黃花菜……各種食材的氣味各自清晰可辨,可融合在一起,似乎又自成一體,純出自然。 阿俏一下子精神大振,她沒想到這樣“不烹調”,其實也是一種高明的“烹調”。一想到這里,阿俏臂上似乎就又生了力氣,趕緊使出渾身的力氣,再度攪拌幾下。靜觀卻在旁邊提醒她,連聲說:“可以了,可以了” “接下來的烹調,我們就都交給無所不能的神佛了?!膘o觀從阿俏手里接過木勺,看了看鍋中材料的成色,隨即將鍋蓋取來,往鍋上一扣。 靜觀說著雙掌一拍,似乎渾身輕松,拉著阿俏就往前頭過去喝茶還就真一點兒都不管了。 阿俏一面喝茶,一面惦記著后頭的“福飯”,她從旁暗中觀察靜觀,只見師父神色始終平靜自如,似乎萬事都不縈于心上。 阿俏隱隱約約有點兒想明白了:以前靜觀師太贊她是“看山不是山”,那意思是她已經將各種食物的烹制技巧都學到了極致,因此可以因“材”烹飪,做出來的菜式千變萬化,甚至連她根本沒見過的菜式都能“原樣”復制出來??蛇@說到底,還是依靠著技巧。 可靜觀師太今日的這一道“福飯”,卻是將技巧盡行忘卻,完全靠原材料自行調和,卻能做出渾然一體的滋味。 阿俏對靜觀師父的欽佩之心,又升了一層??蛇@種手法,就是靜觀師太囑托她暗中去琢磨,爭取能夠達到的“看山還是山”嗎? 正月初一這天,天氣頗好。正午還未到,這附近人家的女眷已經紛紛結伴上山,候在西林館的山門內,等候著,準備品嘗這一年才能嘗到的一次“福飯”。 少時阿俏捧了一個大沙缽出來,帶著歉意沖各位女眷點頭,笑著說:“各位久候了,靜觀大師馬上就到?!彼龑⒛巧袄忣D在女尼們實現擺好的桌上,當著眾人的面,揭開了鍋。 一股子樸實無華的香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溢了出來,分毫也不招搖,卻叫在場的人忍不住都閉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喲!福飯啊,咱們每年都在盼著這個味兒呢!”有人大聲贊了一句。 “是呀,年頭能嘗到這個,直到年尾都會有好福氣呢!”立即有人附和出聲。 阿俏趕緊取了木勺出來,將砂缽里的“福飯”一份一份地盛在小陶碗里,由西林館的女尼一碗一碗地分給在場的眾人。 這時候靜觀師太也從內堂里走了出來,見了正在品嘗“福飯”的人們,微笑著合什行禮,向大家恭賀新年。 眾人不敢怠慢,也紛紛騰出手,向靜觀大師還禮。 “靜觀大師,這個飯的味道真好,我在里面嘗到了榛蘑的味道,您是不是把我家那口子從關外帶來榛蘑也一起做到福飯里去了?”有個穿著粗紅布棉襖的中年媳婦子開口問靜觀。 靜觀笑著點點頭。 阿俏在她師父身后一拍后腦,這才想明白一直糾結她的那個問題:惠山本地是怎么會出產榛蘑的。 “大師大師,里面的干茄子是我上回帶來的那些吧?” “這黑豆挺糯的,像是我家出產的品相?!?/br> “……” 人們紛紛出言詢問,而靜觀師太則不斷地點頭回應這所有“福飯”里的材料,都是這左近各家各戶,你出一把豆,我曬一屜干菜,這樣才聚到西林館來的。 阿俏低下頭,手中的木勺再度盛出一碗“福飯”,飯里是各色雜豆、雜菜,簡簡單單地頓在一起,只用鹽調味,完全不加任何增鮮的東西。 就是這樣一道“福飯”,靜觀師太口中,在神佛們關照之下做出來的齋飯,卻凝聚了這附近鄉鄰的大方好客,和他們對來年生活的美好愿望。這些樸實的美好匯聚在一起,就做出了這樣一道人人都贊好的“福飯”。 阿俏望著這碗飯,忍不住微微發笑,她好像又學到了什么。 這時候有一名穿著華麗的闊太太望著阿俏,開口問靜觀師太:“大師,這位是不是就是您上次收的那名小弟子?” 這下子,西林館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聚在了阿俏身上。 “張太太,誰說不是呢?您是沒見著,前一陣子這姑娘整天上山下山地拎水干活兒,可實在了?!庇腥舜o觀師太作答。 阿俏猜那位張太太像是張老板的夫人,因為她一臉富態,與那胖胖的張老板有點兒夫妻相。 “我是聽我們那口子贊過這姑娘,覺得她挺好的??墒抢钌迫艘膊恢母畲铄e了,總是拉著我們那口子,說是這姑娘不適合做靜觀大師的弟子。我瞅這姑娘挺好的,有她幫著,靜觀大師做出來的‘福飯’,味道也是一樣的好。這有什么不適合的?” 張太太出言詢問,在場沒有李善人,因此無人能答。 靜觀師太便就此合什,向張太太行了禮,說:“務請張太太幫忙,在張居士面前幫忙說項,我已認定了這姑娘傳我平生的廚藝,若是李善人能打消這念頭,那是最好?!?/br> 阿俏在靜觀師太身后聽見這話,不由得低下了頭,眼有點酸,臉有點熱:都是因為她的關系,讓她的師父還要這樣放下身段求人。 她卻沒想到這于靜觀其實不是什么事兒,靜觀沒有“我執”,想到就說,想求人就行禮,非只為了阿俏這件事,為了旁的事,也一樣是可以的。 張太太趕緊還禮回去,連連說:“這可不敢當,這可不敢當!”她想了想,到底還是嘆了口氣,說:“可是李善人那脾氣,您也是知道的,一旦倔起來,十頭騾子都拉他不走。要想他改主意,怕是可得費些功夫?!?/br> 這位闊太太扭頭看向阿俏,大聲說:“姑娘,你可別太放在心上,李善人不是針對你,真的不是針對你?!?/br> 阿俏聽見張太太連說兩遍,連忙點頭微笑稱謝??墒撬男θ輩s有點兒苦,張太太嘴上雖然這樣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善人就是在針對她阿俏啊。 自從上回李善人在飛行學校發難,刻意要為難阿俏之后,阿俏向好些人打聽過李善人的為人和喜好。 這位李善人,一向好面子、愛虛榮,為人做事一板一眼,倔起來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頗像是張太太剛才形容的那樣。 偏生此人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紳,家中本來是種桑養蠶的,后來到李善人祖上一輩,花重金進了幾臺繅絲機,這十里八鄉織錦的小作坊就再也競爭不過李家。好在李家大度,事情做得不絕,而是將鄉里手藝好的工人都請來做工,李家一下子發達了,卻也落了個好名聲。 到了李善人這一輩,他明面兒上更加樂善好施,因此才會得了個“善人”的名號。再加上他在本地有很大的影響力,其余幾家富戶也大多與李家有些生意往來。沒哪家人會犯傻,為了阿俏這么個省城來的小姑娘得罪李善人。 所以,阿俏任重而道遠,這降服李善人、讓他認可自己的任務,最后只能落在她自己肩上。 過了三刻鐘的功夫,惠山禪寺來人,將西林館做“福飯”的大鍋連鍋抬走,送到惠泉跟前,請諸位百姓隨意品嘗。 阿俏也跟著去看了熱鬧,見到飛行學校有好些學員竟也從學校里出來,見到品嘗“福飯”的大場面,好奇起來也各自取了一碗在路邊上嘗著。 阿俏上前去向他們打招呼:“孟大哥、向大哥、周……嗯,各位新春大吉!” 孟景良與向小剛見了阿俏,都嚇了一跳,趕緊還禮。只有周牧云一個,面不改色,看也不看阿俏,抬手就往口里送了一筷子“福飯”,嘴里還在嘀咕:“這個總歸不會也是你做的了吧!” 孟景良和向小剛遺憾地望著周牧云:“這個可是……西林館做的‘福飯’吶!” 阿俏不理會周牧云,連忙問孟景良:“孟大哥,昨晚后來……學校里可還好嗎?” 孟景良明白她想要問實驗室的事兒,連聲安慰:“沒事了,我們的人雖然輪流守了一夜,可是一直到后來,都什么事兒沒有。今天一大早,沈先生就從鎮上請了人過來,幾處重要的地點門窗都加固過,連鎖也換了。阮姑娘你就放心吧!” 阿俏想了想,又問:“是什么人昨晚偷溜進了實驗室,后來查出來了么?” 孟景良與向小剛兩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表示還沒有半點頭緒。 第73章 在除夕那夜發生“實驗室入侵”事件之后,飛行學校隨即加固了重要地點的門窗門鎖,并且派學生輪流值守檢查??稍诖撕蟮恼麄€正月里,學校里風平浪靜,什么事都沒有。那天晚上實驗室里曾經出現過的神秘腳印,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可是阿俏在學校食堂里幫忙,倒漸漸覺出些不尋常來: 學校食堂里存放的食材,她能感覺出是被人動過了,只是這材料并不一定會減少,有時候反而會多出來。 比方說某天阿俏念叨著竹林里該是抽春筍的時候了,可她忙著灶下的各種活計,還沒來得及背上小背簍去竹林里挖筍。待到阿俏忙完,將食堂廚房里打掃趕緊,正準備回西林館,她一開廚房后頭的小門,就見到門外摞著一堆春筍。 阿俏伸手一掂,見每個春筍個頭都不大,正是最鮮嫩的初生筍子。挖筍的人看起來是個行家。 她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四下里并無旁人。只有遠處教員們正帶著學員們在飛行跑道旁邊訓練,準備試機。 小范師傅也不在。今天他說好是到丈母娘家去干活兒,要晚點過來的。 阿俏不動聲色,將春筍全收回到廚房里去。一會兒范盛光過來,阿俏才問起,范盛光不知所以地“啊”了一聲,撓了撓后腦,突然想起了什么,趕緊說:“阿俏,這肯定是我四姨家的二表舅送來的。昨兒他跟我提過一句,說要上山挖筍子,回頭會給學校捎一些……哼,這家伙,東西送來扔門口,也不曉得進來跟你打個招呼……” 阿俏疑惑地看看小范師傅,心里在盤算“四姨家的二表舅”是個啥親戚。不過學校里經常有鄉里鄉親地過來捎一把時鮮的出產,一堆筍原也不在話下。她就打消了心里的疑問,用商量的口氣向范盛光說:“那感情好,這么多好筍,我看廚下有過年時候留下的火踵和咸rou,不如今兒燉上一大鍋‘腌篤鮮’?” 小范師傅連連點頭,贊阿俏這主意出得好。 可這點兒春筍并不是唯一的一回,在那之后,阿俏經常在廚房小門外,或是在窗臺上發現各式各樣新鮮的食材:一大把薺菜、馬蘭頭或是秧草、現掐下來嫩得出水的枸杞芽兒、剛剛炸出爐的新鮮豆腐泡……小范師傅每每只用“二表舅”來搪塞,阿俏也沒法兒反駁他。 過了驚蟄,天氣不賴,阿俏就將舊年里曬好收著的魚干取出來,支了個簸籮把魚干放在里面擱在廚房小門外頭曬著,免得再返潮。她自己則回西林館幫靜觀師太準備觀音生日的典儀去。 豈料天有不測風云,阿俏還沒回到西林館,一時間烏云密布,黃豆大的雨點已經沖著阿俏砸了下來。 糟糕!她的魚干阿俏趕緊轉身,原路返回,迅速沖回飛行學校,一路緊趕慢趕,氣喘吁吁地奔到了食堂外。 那曬著魚干的簸籮卻不見了! 阿俏搓著手,將廚房那扇小小的后門推開,伸衣袖將她自己頭臉上落下的雨水擦去,一抬頭,就見到那盛著魚干的大簸籮正擱在灶臺旁邊,里頭的魚干干干的,一點兒也沒有淋濕。 這時候小范披著蓑衣,戴著斗笠,也趕到學校里來了。他一面在門外抖著竹笠上的水,一面對阿俏說:“這雨下得這么急,阿俏你沒被淋著吧!” 阿俏伸手指著那籮魚干問小范:“這是你替我收進來的么?我剛曬上出門,就下了雨,趕回來的時候就發現整個簸籮都被拿回屋里來了?!?/br> 范盛光也不以為意,說:“嗯,我早先看著放在外頭容易招野貓,就先拿回來了?!?/br> 阿俏算算時間,總覺得不大對??墒切》兜脑捤譀]法兒反駁。這段時間里,她總覺得學校這食堂里有個第三人,但是這第三人卻又始終不出現。 正在這時,阿俏突然注意到地面上有幾個淺淺的足印,足印不帶泥點,純是下雨之后帶著水汽進屋才留下的。 阿俏低頭去觀察,見這足印又窄又小,阿俏伸腳去比比,覺得這纖足只有自己腳掌的三分之二大。 她猛地一抬頭,見到范盛光正一臉驚愕地看著她觀察足印的樣子。阿俏立即笑著問:“小范師傅,這下您還有什么想對我說的?” 范盛光伸手撓著后腦,臉上一副為難之色,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哎呀”了一聲:“說著怕野貓怕野貓,不會有外頭的貓兒趁著下雨偷偷溜進來了吧!” 他說著飛快地在食堂里轉了起來,一面轉一面說:“阿俏啊,你替我將廚房看好了,我四處看看,是不是有野貓溜進來了?!?/br> 阿俏見到范盛光這幅模樣,險些沒笑出聲來。不過她也確知了一件事,小范師傅,應該是一早就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并且默許了這人在學校附近出沒,給廚房悄悄地送來這樣那樣的東西。 她和小范夫婦兩個相處得久了,知道這夫妻兩人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又都不善作偽,否則也不用整天“二表舅”“二表舅”地找借口了。小范師傅能義務幫學校這么久,將學校當家一樣,肯定不會對鄧教授他們的科研成果起什么壞心。 只不過,范盛光既然知道這些嬌小鞋印的主人,可為什么又不愿正大光明地說出來呢? 還有一件,這個神秘的人物,看起來對學校似乎也沒有任何惡意的樣子,可為什么要在除夕那天夜里,偷偷地潛進學校實驗室里呢? 阿俏輕輕抿著嘴,見到范盛光正在滿屋子地亂走,她暫時不打算說破。 急雨下不長,到了午后終于停了,惠山山麓里掛著一彎鮮亮的彩虹。 李善人不知從哪兒得了整整一筐的長江刀魚,和一條常人手腕那么粗的鰻魚。他本就喜歡顯擺,當即叫人送了來飛行學校的食堂。 江刀是極為珍稀的食材,清明前的江刀魚骨尚軟,滋味極鮮,但是數量稀少,價格昂貴。李善人竟然往學校送了這樣整整一筐,可以算得上是出手豪闊至極了。 見了李善人,小范師傅趕緊上來鄭重道謝,善人長善人短地恭維了半天,將李善人夸得心花怒放。阿俏躲在旁邊,一時記起小范師傅教過她的,對付李善人要“順著毛捋”,眼見著小范師傅將李善人捋得像是只得意的家貓,她忍不住藏起來偷偷地發笑。 “記住,這可是江刀,不是湖刀,回頭你對大家伙兒也可得這么說,江刀,江刀??!” 長江刀魚的價格比湖里出產的刀魚價格要貴上數倍,李善人為了顯示他的豪闊,才會特地強調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