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何太夫人仍在,靖北侯府兩房未分家, 孩子的排行本就一起的。即便紀明錚戰死, 但排行仍在,大少爺本來就是他, 這紀壽特別說明, 主要是為了強調一下, 好打破主子們僥幸的心理。 剎那間,延壽堂中, 除了何太夫人露出夢幻般欣喜若狂的神色以外, 其余人等,都是一副山崩海裂的表情。 其中,以紀宗賢夫妻,還有二房嫡長子, 行二的紀明欽為最。 紀宗賢雙手顫抖,紀明欽手里茶盞“砰”一聲落下,guntang茶水濺了他一褲腳,他完全無知無覺。 父子臉色青白,難看到了極點,曹氏愣了半秒,掩耳尖聲喊道:“你胡說!來人,給我把這個胡說八道的奴才叉下去!” 紀壽匍匐在地不敢抬頭,天知道,現在最想下去的,是他。 但他不敢,只能心驚膽戰趴著。 為什么二房夫妻反應會這么大了呢? 要知道,爵位承爵這事情,承了就是承了的,即便是陰差陽錯之故,在沒有什么特殊情況之下,也不會因為世子生還,就把以襲爵的二叔擼下去換回來的道理。 要知道,王朝的爵位承襲,可不是兒戲的,你陰差陽錯,只能算你倒霉了。 其實,問題就是出在這里了,朝廷的誥封不是兒戲,不管有何原因,都沒有輕易更改的道理。 侯爵如此,世子之位也如此。 是的,紀宗賢給嫡長子紀明欽請封世子的折子,去年就遞上去了,可惜直到現在,還沒有被朝廷批復下來。 說到這里,不得不稍稍提及一下,大周朝的爵位承襲制度。 世子之位,就猶如皇太子于皇帝之位一樣,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皇帝承認,朝廷承認,天下臣民承認,它具有唯一性。 皇帝那位置,還有可能兄弟不服,在最后時刻把太子拉下馬,自己篡位上。 換了世子之位,就完全沒有這個煩惱,畢竟頭頂始終有人壓著嘛。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這是請封世子的原則,由現任當家人寫了折子,呈上朝廷,等待批復。 一般若是嫡長子請封,朝廷是沒有理由不批的,若看你不順眼,最多就壓上或長或短一段時間罷了。 紀宗賢就屬于被看不順眼那一撥。 當初他承繼的是兄長爵位,不好侄女還未出孝,就急不迫待請封自己的兒子,吃相太難看。 于是,就只能緩一緩。 這么一緩,紀婉青姐妹出孝了,馬上就爭產風波,紀宗賢夫妻出演丑角,京城聞名。 這當口上折子,肯定被卡,于是,只能再緩緩。 這么又緩了緩,一直等到去年年中,好不容易紀宗賢認為風頭過了,才把折子遞上去。 結果還是卡了,高煦彼時與妻子心意相通,十分不喜靖北侯府,大伙兒會看眼色,兼對這人相當看不上,折子很默契被壓下來了。 這么一壓,就是韃靼犯境,大戰拉開帷幕,更沒人搭理這些許瑣事。 再后來,就是大軍凱旋,紀明錚隨皇太子一起還朝了。 換而言之,紀宗賢那道請封世子的折子,朝廷直接打回來即可,也不必再批復了。畢竟一個侯府,不需要兩個世子啊。 在外人看來,這叫完璧歸趙,紀宗賢好歹還能當幾十年超品候,撞了大運。 現在,靖北侯府也不怕繼續沒落,君不見,能干的紀世子回來了嗎? 在朝廷看來,這叫稱心如意,忠心且有才干的臣子承爵,實在比無能窩囊廢好上太多。 所有人都覺得挺不錯的,除了紀宗賢一家。 簡直無法接受??! 吃下肚子的rou,現在還讓他們硬生生吐出來? 哪怕他們烹飪無能,煮地一團亂糟糟,也是吃下肚子能管飽的??!現在竟然要活生生被摳出來? 本來紀明錚立大功而歸,紀婉姝這樁禍事隨即消弭,算是好事。但很可惜這同時意味著,紀宗賢百年后,這爵位就得歸還大房。 誰還能慶幸避開了禍事?誰還能高興得起來? 延壽堂中,除了何太夫人流出喜悅的眼淚,高聲感謝列祖列宗以外,其余所有人,如喪考妣。 何太夫人喜極而泣是真的,能干的孫子回來了,她享福的日子也回來了,孫子立下大功,二房惹的一屁股禍事,也就不是事了。 二房所有人如喪考妣也是真的,即使麻煩再大,也總比以后吐回爵位要好??!特別是紀宗賢夫妻,以及紀明欽,這簡直是直擊要害,且一擊斃命。 不過不管怎么樣,時間流速也是一樣的,次日,大軍抵達京城外,犒賞三軍,宮中慶功宴開始。 這一個晝夜時間,這個靖北侯府的氛圍非常古怪,然而哪怕紀宗賢幾個有多不愿意,紀明錚也是要回來的。 本以為戰死的世子回歸,生擒韃靼可汗,立下不世之功,靖北侯府當然得灑掃街巷,大開府門迎接。 何太夫人輩分高,等在延壽堂沒出來,紀宗賢并曹氏,領著一干主子奴才,一聽見宮宴差不多要散的消息,就迎了出去。 本來二人是紀明錚的叔嬸,長輩身份無需出迎,但侄兒死里逃生,你們還占了天大便宜,不迎一迎就顯得太端了。 況且不管如何煎熬,他們也想第一時間親眼印證真假。 夫妻二人勉強掛笑,在門外等沒多久,便見負責候在街角的紀壽急奔回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道:“來了!來了!” 紀宗賢等人來不及反應,便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 “噠噠噠噠噠!” 馬蹄一下下打在青石板上,接連不斷又十分清脆,聲聲回蕩在高墻相夾的街巷中,凌亂中卻有著特定的規律,聽著人數極不少。 馬蹄聲越來越近,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紀宗慶幾人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好在好歹記得街頭巷尾看熱鬧的不少,才勉強保持笑臉。 像旋風一般,一行帶甲健兒跨馬瞬息即至,轉過街角,出現在靖北侯府大門前正街。 這些剛下戰場的將士,身上尚且帶著未散的血腥氣,沉默不語動作一致,但如山氣勢已經壓了過來,圍觀者似要喘不過氣來。 為首一人尤為甚也,他高大魁偉,身姿矯健,不過隨意環視,威儀赫赫,已讓人不敢逼視。 這人,就是紀明錚。 大掌一勒馬韁,正高速奔跑的黑色駿馬立即嘶鳴一聲,雙蹄離地,瞬間停下腳步,位置剛好是靖北侯府大門前。 他眉峰不動,面上看不出喜怒,側目掃了大門前一干人,翻身下馬。 “大侄兒,你終究是回來了!” “祖宗庇佑??!” 這氣勢頗為厲害,紀宗賢被唬得雙腿一軟。好在他雖慢一拍,但好歹名門出身,這種情況該有的適當反應,他還是知道的,擠出笑臉迎上前去,狀似激動的說著熱絡話。 他面子功夫實在不怎么樣,心中不樂意,動作間難免帶出些許,瞞得過遠處部分圍觀群眾,卻瞞不過面前的人jingzi。 但紀明錚恍若不覺,微微一笑,道:“小侄托祖宗庇佑,今日方僥幸回歸?!?/br> 紀宗賢干巴巴附和兩句,還想湊些廢話,紀明錚就提前截住,“祖母身體可康健,我許久不歸,正要拜見祖母爹娘?!?/br> 幾句話功夫,他不動聲色間,已將大門前庭掃了一遍,看著倒是挺熱鬧,只可惜除了二叔一家,一大群下仆間,已找不到半個熟面孔。 不過數年,他爹娘的痕跡就已消除了個干干凈凈。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家人換了,掌事下仆跟著換,這不難理解,但問題是,人家將父母親畢生心血往死里消耗折騰,他實在無法等閑視之。 早在韃靼時,第一次拜托大食商人打聽消息時,他就知道里面官司了,為了從meimei手里搶奪父親私產,二叔夫妻豁出去臉面,把靖北侯府名聲鬧得臭不可聞。 這次回歸,抵達京城之前,霍川私下提過一些給紀明錚打底,說話時嘆息連連,好友戰死不過數年,家里就被折騰成這幅模樣,實在讓人氣憤痛心。 外人都如此激憤,更何況是紀明錚? 自他懂事以來,就知道靖北侯府是自己的責任,他以振興這座府邸,延續它的輝煌為畢生重任,并多年來如一日,為之付出不懈努力。 可惜現在,這座煌煌宅邸,已經從暗地被人掏空。 紀明錚大掌倏地攢拳,須臾松開,神色卻自若,只笑道:“不知祖母可有閑暇?” “有,有有?!?/br> 紀宗賢連連點頭,忙轉身向里,“你祖母今兒早早起了,就等著你?!?/br> 說到此處,他心里尤其不是滋味,不過他這人是個典型的自欺欺人兼窩里橫,一旦被人強勢逼到眼前的話,他立即就慫了。 靖北侯府的路,紀明錚熟悉得很,且他還是府里的世子,偏偏二房一家萬分客氣,又是領路又是客套陪聊,看著挺熱情的,實際卻無形中把人排除在外。 也不能說二房硬要使些不入流的無用招數,只能說他們城府不夠深,尷尬不知說什么的情況下,無意識就帶了出來。 紀明錚恍若不覺,眸色卻深了深。 一行人很快來到延壽堂,老太太早命人守在外面眺望,一見喧鬧聲逼近,立即高聲喜道:“世子爺到了!” 整個延壽堂沸騰起了,何太夫人喜形于色,顫顫巍巍站起,剛邁開腿,紀明錚就一個箭步沖上前,跪在榻前。 “不孝孫兒今日方歸,望祖母恕罪?!?/br> “無罪,無罪,你無罪!” 這一刻,老太太是喜極而泣的,所有孫輩,她最疼的是這個大孫子,能干,孝順,再無他人可比。 “怎地受了這般重的傷?” 她蒼老的手,撫摸孫兒太陽xue那道疤,心疼半響,又喜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咱家終究是有人能頂門立戶了!” 何太夫人的激動喜悅不摻假,紀明錚內心卻百般滋味摻雜。 他是祖母最疼愛看重的孫子,曾經的他萬分敬重對方,可惜,真相往往經不起考驗。 父子戰死,母親病逝后,祖母是如何對待他的兩個胞妹的? 父親多心疼他們兄妹,紀明錚最清楚,父親去世前,必然會重重囑托自己的親娘,求她好生照應孀妻弱女,給好生尋兩門妥帖親事,送女兒們出門子的。 祖母肯定答應得好好的,可是,后來她是怎么做的? 先來一個葷素不忌的紈绔浪蕩子韓國公七爺,憑著小妹紀婉湘的性子,這是想逼死她吧。 這還不止,他們同時與皇后達成協議,算計大meimei,然后再爭奪meimei們嫁妝,林林總總,令人齒寒。 紀婉青唯恐兄長受欺瞞,相逢那天下午,就將前事仔細敘述了一遍,至于有何計較,就看兄長。 這一樁樁一件件,雖說是二叔二嬸領頭,但要說沒有何太夫人默許甚至贊同,是不可能的。 紀明錚眼瞼低垂,或許祖母多年來疼愛的也不是他,而是一個能干的嫡長孫,孝順,又能振興門楣,帶給她安逸尊重的日子。 他苦笑,所以說人有時糊涂點也是好事,畢竟感情這玩意,有了裂縫再想完好如初了,恐怕就難了。 只不過,不管有無夾雜其他,祖母多年疼愛也是真真的,即便有了隔閡,但他面上依舊會保持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