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最驚險那次,當屬給諒山618高地運送干糧回輸傷員?!?/br> “敵軍正面戰場上與我軍無法匹敵,索性在后方打起了游擊戰。遇險當晚,我民兵連行進到高地附近公路上,被一股三十余人的敵軍伏擊了?!?/br> “敵軍武器精良經驗豐富,先殲我先頭部隊,再斷我軍退路,機槍炮仗火力轟炸,一直持續到黃昏?!?/br> “連長犧牲在我身邊,被從天而降的手榴彈炸成了碎片。我生來命硬,昏倒醒來才發覺,左半邊腿毫無知覺,竟是連動也難動一下?!?/br> “大部分戰友已趁著nongnong的夜色撤退,那種情況下,我便是咬碎一口牙也絕不會開口求救。人人性命寶貴,怎能為了救你一命,拖累整個連隊行軍速度?” “我懷里揣了手榴彈,只等著敵軍下高地搜查戰場便與他們同歸于盡?!?/br> “我能活下來,只是多虧了當時的一位京族老鄉,阮東朗?!?/br> “東朗在民兵連擔任翻譯,大我十歲,平日里便與我處得極好。遇襲當晚,他并未負傷,本可趁敵軍火力停頓之機,迅速撤離戰場??蓶|朗為了救我一命,不離不棄,甚至寧愿背著我緩慢行進,也不愿放棄我獨自后撤。若不是第二天早上,筋疲力盡的我們遇到了前來接應的后續部隊,我與東朗二人能否幸存,且還是個未知數?!?/br> “我受東朗救命大恩,此生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所以,十五年之后,當年近六旬的東朗輾轉找到我的時候,他提出了一個,我根本就沒有辦法拒絕的要求?!崩狭洲D過身來,定定看著林愫,說。 “想必此刻你也應該猜到,你與我之間并無血緣,你并非我的孫女,我也并非你的祖父?!崩狭终Z意遲滯,話說至此,只能拼命在臉上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東朗找我,是為托孤?!?/br> “而你真正的名字,是阮素心?!?/br> 素心,愫也。 阮東朗與老林,戰后一別十五載,再相見,卻是在昆明。 那晚天降大雨,老林獨身一人等在昆明汽車站,已到午夜卻依舊不見東朗人影,本已打算放棄等待,卻在臨近上車之前,看到了東朗匆匆趕來的身影。 老林幾難相認。 不過十五年的時間,當日勁瘦勇武的錚錚鐵漢,此刻佝僂著身子,左腿微微瘸著,面上一道駭人刀傷,滿臉凄惶慌張,拖著身后一個大腹便便的年輕女子,跌跌撞撞在雨中前行。 見到老林,東朗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大雨傾盆落在他身上,掩蓋了他放聲痛哭的哀泣聲:“兄弟,哥哥我今有一難,求你,求你幫我一把?!?/br> 老林這才知道,我軍大勝后撤之后,戰區一片混亂。他們這些原本京族的幾位同鄉湊在一起,并未隨軍后撤,反倒利用語言便利地形優勢,倒賣起戰區遺留下來的物資用品。 戰區百廢待興,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難保障。東朗幾人借此機會,竟然大發了一次戰難財。 不僅僅如此,東朗讀書多,心眼重,竟偷偷昧下一批軍備。他也知軍火事大,也不在戰區倒手,干脆一路輾轉運到緬北戰區軍閥手中。 幾次得手,東朗野心愈大,最風光的那幾年,便趁著緬北局勢混亂,擁兵自重,做了佤幫聯合軍的一個小頭目。 人生際遇總歸跌宕起伏,東朗尚未站穩腳跟,便遇上了緬北佤邦和緬西若開邦數次交火。他一個外來小頭目,兵力最少錢財最薄實力最弱,幫派交火夾在中間,竟被兩邊暗自做了約定,最先拿來祭天。 事已至此,只能背水一戰,東朗兩子兩女盡皆葬命緬北戰場,妻離子散,只能隨身帶著幾個手下,北逃入境,一路上幾次遇險,最終聯系到老林的時候,也早已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我東朗一生坦蕩,哪知被小人所害,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此仇不報,我枉為人!”東朗目呲欲裂咬牙切齒,對著老林賭咒發誓。 老林看著他面上神色隱隱心驚,想開口去勸,卻不知說些什么,只能跟著他嘆氣。 東朗平復一番心情,這才對著老林徐徐開口:“我原本以為兒女俱喪,斷子絕孫,便做好了準備與他們同歸于盡?!?/br> “可后來才發現,我那不爭氣的小兒子,拿著家里的錢,在寨外包養了一個小情婦?!?/br> 東朗側身讓了一讓,露出身后怯怯懦懦站著的女子,老林打眼一看,這才發覺那女孩圓面黑瘦,雖然一看便是緬甸女子的長相,但眉目婉約,也算得是清秀佳人。 東朗指著這女子,說:“幾場鏖戰,家人盡皆遇難,反而這情婦因養在寨外逃過一難。我對不住老婆對不住兒子,只他這一點點血脈,總想替他留下來?!?/br> “此行逃來昆明,一路皆有人盯梢。我回到緬北,也是一場血戰,能否保命尚不可知。走投無路之下,便只能想到你?!?/br> “哥哥并非挾恩以報,當日戰場上救你,也真的算不得什么。但求你念在你我戰友情誼,替哥哥保存這一點尚存的血脈,可好?”東朗涕淚交加跪倒在地,緊緊握著老林雙手哭求。 老林望了望東朗身后那女子,長嘆一口氣。 東朗打的算盤,他也不是不清楚。 老林命硬,一生親緣甚薄,無子無女。唯一的妻子也在十年之前溘然長逝,自此漂泊世間孤身一人,無牽無掛。 且他一身本事,不求富貴,養活一個孩子卻無半點問題。何況身家清白,為人正直善良,身手矯健又漂泊多年,最擅躲避和隱藏。 若說托孤和逃亡,他實在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人選。 何況他曾受東朗救命大恩,不能不報。 東朗此時前途未知,生死未卜,便是算準了這點,才會在他面前放低姿態,百般哀求。 老林低頭,沉默半響,終是敵不過心底的那一點善意,咬牙將東朗扶起,說:“好,我答應你?!?/br> 老林帶著身懷六甲的孕婦,趁著夜色上了車,一路奔波勞累,原本打算直奔豫西陽平,他師父蔡叔所在的蔡胡村中。 可是懷孕的緬甸婦人,水土不服越發消瘦,兼之從未有過產檢,孕尚不足九月,他們剛剛走到關中,便發動了。 林愫出生當晚,正值七月半。老林守在產房門外,鄉村臨時找來的產婆哪里處理得了產后出血這樣的大事,凌晨時分,衛生所無人值守,緬甸女孩掙扎不過半個小時,便周身青紫咽了氣。 老林苦笑一聲,抬頭看看天上星斗,說:“也罷,算是你我有緣。我天煞命格,命硬克親。你比起我來,半點不差。還未出生,父母親人便死了個透?!?/br> “素心為木,你,便跟著我姓,單名一個愫字吧?!?/br> 宋書明聽到這時,終于忍不住出聲問:“那您之前曾說過的,林愫命中注定的地剎命格,卻是什么?” 老林緩緩點頭,說:“林愫八字硬、陰氣重,是比旁人更不同些?!?/br> “阮東朗其人,祖上是獵戶,耳聰目明,直覺極佳。如若不是這樣,也沒那個本事在緬北叢林里面討生活。林愫跟了他家人,自小五感,就比常人靈敏一些?!?/br> “可除此之外,她與你我并無不同。那地剎命格,不過說來麻痹旁人心神,讓人忽略身世可疑之處,也讓林愫,不要對父母親人之事,起了疑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