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時隔十二年,鰲蟒又到了蛻皮的時間。蛻皮七日,須以菁絲花露為食。沈群隨身飼喂鰲蟒,想必是早就查清敬喆生辰,知曉她柳堤邊生,官殺弱水,癸水坐巳,八字屬水。 沈群早早潛入分局支隊埋伏,借用身份便利,偷盜過世居民的身份信息,偽造電話和微信號碼,聯系敬喆,取她信任,還造出相戀假象。 事發當日,沈群送敬喆回家,在門口告別的時候從隨身攜帶的藍色冰包中,掏出一支做成玫瑰花樣的冰花如意送給她。 敬喆絲毫沒有懷疑,反而感動于他浪漫細心,手握冰花如意,進了家門。 冰花如意怨氣凝結,魅惑人心,敬喆被迷去心神理智,絕望之下手握冰花如意,腳墜紅漆鐵桶上吊自殺。 敬喆上吊之后雙手自然垂下,此時室內溫暖,冰花如意漸漸融化成水,順著她捆綁住的雙手流下,一滴一滴墜入她腳下的紅漆鐵桶中。紅漆鐵桶漸漸吃重,綁著紅漆鐵桶的尼龍繩越勒越深,在她腳腕上留下一道尼龍繩勒痕。老張尸檢的時候,于是發現了這道勒痕,恰恰是敬喆死后才造成的。 幾日之后,冰花如意與尸油融合完畢,適逢鄰居小龔報警,沈群自告奮勇前來探查,與小龔一并請來鎖匠開門。門開之后,他快步走過去,喝止小龔留在門邊,自己孤身向前探查尸體,以后背遮擋小龔視線,從懷中掏出一個提前備好的塑料空瓶,將紅漆鐵桶中的尸油花露放入空瓶之中,再偷偷將桶中所剩余水潑在地上。 等到刑偵鑒定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沈群營造的這副密室自殺假象。水分蒸發,敬喆腳下所墜鐵桶,也成了一個毫無痕跡的空桶。 如果不是老張心細如發,業務精熟,懷疑敬喆腳腕上的勒痕是死后造成的,想必敬喆上吊案早已被定性為自殺處理,無人懷疑沈群,他也可順順利利帶著鰲蟒全身而退。 而敬阿姨的“他殺論調”也會淪為因為失去獨女而精神錯亂的可憐母親的胡言亂語,沒有一個人會相信。 敬阿姨聽完宋書明和林愫復原案情,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只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內心的激動。半響,她才終于開口:“我不信?!?/br> 林愫一愣,張嘴便想反駁。宋書明手中用力,暗暗將她按住,幾不可查對著她微微搖頭。 敬阿姨接著說道:“你們說這么多,可有一點證據?” 宋書明答:“沈群已死,不能再開口說話。但是敬喆和沈群的尸體不會說謊,沈群是被鰲蟒吸干精血而死,這點我相信林愫不會搞錯?!?/br> 敬阿姨問:“這世上,能吸精血的,就只鰲蟒一種怪物?” 林愫一噎,想了想,默默搖了搖頭。 敬阿姨又問:“就算是鰲蟒,那鰲蟒為沈群所飼養,又為什么會殺沈群,吸干他的血呢?” 宋書明答:“我們懷疑,鰲蟒的主人另有其人,沈群只是為人所雇,專門制作尸油花露的。也許是我和林愫的出現打草驚蛇,也許是沈群察覺到金剛杵之后想逃,才讓背后的人借機殺沈群滅口?!?/br> 敬阿姨點點頭,說:“就算這些屬實,那你有沒有證據,去證明沈群的死,就一定與我女兒有關系?” 宋書明搖搖頭:“沈群的手機一直沒有找到。我們確實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沈群就是一直以來用假身份跟敬喆微信聊天的所謂男朋友?!?/br> 敬阿姨再問:“尸油花露,你從來只是聽說,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你怎么能保證,我女兒腳下的鐵皮桶里,裝的就一定是尸油花露?” 宋書明輕咳一聲,說:“我的確不能保證?!?/br> 敬阿姨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林愫的手,說:“你是老林的孫女,我相信你不會故意騙我??赡隳贻p,經驗不足,比不過你爺爺也是有的。這件事,我還是相信老林的判斷?!?/br> “就是惡鬼尋仇,害死了我女兒?!?/br> 林愫還想再勸,她卻制止住她,整了整衣襟,緩步走出咖啡廳大門。 宋書明示意林愫留在座位,自己一個人追了出去。 他在門口不遠攔住敬阿姨,敬阿姨回頭看他,眼中明明略有失望,態度卻依然十分溫和,對他說:“正好,我原本打算回去轉賬給你,既然你追出來了,我就給你現金吧?!?/br> 她說完,從隨身帶著的皮包中抽出厚厚一個信封,非要遞到宋書明手里。 宋書明一眼望去,就知是六萬塊錢。他當初寧愿遲些找到書晴,也肯接下這個案子,多少是因為報酬實在豐厚。寶剛的車禍案子,林愫不遠萬里不辭辛苦盡全力來幫他,他正愁無法報答。如果接了敬阿姨這單案子,得到豐厚報酬,倒可以交給林愫,感謝她鼎力相助。 可如今宋書明與敬阿姨相處多日,早知她一生苦難多舛,艱辛不易,哪里能伸手拿她的血汗錢。 更何況,敬阿姨根本就不相信他與林愫的推論。他再拿這錢,豈不是于心不安? 宋書明推辭絕不肯收。敬阿姨卻堅持一定要給。兩人就在街頭僵持許久,人來人往,已有過路人投來好奇眼光。 宋書明著急:“敬阿姨,您未來幾十年的生活,處處都要用錢。我還年輕,這錢,我真的不能拿?!?/br> 敬阿姨卻勾勾嘴角,低聲說:“沒了敬喆,我哪里還有未來呢。如果不是要替她討個公道,我又怎么會堅持到現在?!?/br> 她說完這話,到底還是把錢收回了包中,拍拍宋書明的手,道聲辛苦了,再轉身一步步朝著地鐵口漸行漸遠。 宋書明望著她挺直的背脊,倒似終于品出了其中的味道。他和林愫雖也失去至親,但兩人從未想過自裁??删窗⒁堂咳諏x容外表打理的一絲不茍干干凈凈,分明是存了死志!她分明是每一天,都按著打理“遺容”來替自己穿衣梳頭。 宋書明心驚不已,想出聲叫住她,卻不知說些什么好。 敬阿姨似有所覺,在地鐵口下扶梯前回頭,沖著宋書明微微一笑,揮了揮手。宋書明莫名胸口一痛,心中竟隱隱有種預感——這一次見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會有一章~~~~ 第47章 書晴 宋書明回到咖啡廳, 林愫一臉焦急迎了上去。他猶豫幾秒,不想她跟著一并擔心, 便把心中對敬阿姨的擔憂隱去不提。 “敬阿姨要給我們調查的報酬, 我沒有要?!彼螘髡f。 林愫一愣,似是不明白他為何與她說這個。 宋書明出言解釋:“這個案子,本來想拿到了錢就轉給你。畢竟最近幾個案子, 都多虧你?!?/br> 林愫皺了眉頭:“朋友一場,以后錢的事情不要再提。敬阿姨不容易,這次的報酬你不要,是對的?!?/br> 宋書明點點頭,說:“既然這樣, 我也不與你多客氣。不知你何時方便幫我問米?” “書晴失蹤四年有余,我一天也不想再多等了?!?/br> 宋書明四年前二十六歲, 工作四年剛剛提拔為副隊長, 少年得志一番順遂。書晴小他九歲,四年前正好在讀高三,功課繁忙,每晚都要上晚自習。 那年春天, 宋書明剛剛破格提拔,正是帶隊證明自己的關鍵時刻,恰好遇上一批入室搶劫案,忙得焦頭爛額。書晴心疼哥哥工作辛苦, 下了晚自習并不總要宋書明接送,時常自己坐公交車回家。 城西片區治安極好, 宋書明也并不太擔心。三月尾里有一天,首都暴雨,又得恰逢他剛剛抓獲那一批入室搶劫的劫匪,正在審訊的關鍵時刻。 宋書明看著窗外暴雨,十分擔憂,心里猶豫是否去接書晴。八點來鐘,他接到了meimei的電話,十分貼心的說自己已在公交車站,等下坐公交車自行回家,不用他開車來接。 宋書明聽說meimei已在車站,放下心來專心審訊。十點鐘的時候卻接到母親電話,說書晴一直沒有回家。 “我這四年來,沒有一分鐘不在后悔?!睍r隔多年,苦痛依然絲毫不減,負疚感如影隨形,直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堂堂七尺男兒,心底卻一直佝僂著仿佛侏儒一般,只覺得自己對不起meimei,今生今世都沒臉再站起來。 “我父母四十歲上,才有了meimei,全家愛她如掌中之寶?!彼螘鲝腻X包中掏出相片,林愫湊近看,照片中書晴明眸皓齒,笑容燦爛,宋書明穿著警服,意氣風發的樣子。她扒在宋書明肩頭,笑得十分嬌俏可愛。 “meimei出事之后半年多,我爸就先不行了,強撐了幾個月,臨走之前抓著我的手不肯合眼。我知道,他死不瞑目,都是在擔心我媽我妹?!?/br> “可我先是丟了meimei,后來也沒能照顧好我媽?!彼螘髂抗舛ǘ粗掌械臅?,繼續說,“我媽在世最后一年,心里責怪我那晚上沒去接書晴,到死,都不肯跟我說一句話?!?/br> 前后不過兩年時間,一家四口就這樣分崩離析陰陽兩隔,只留他一人在這世間苦苦支撐。他以前忙于工作忽略了家庭,現在就要承受孤家寡人的懲罰。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回去工作。我,對不起書晴?!彼螘鞯恼f。 林愫默然良久,起身說:“走吧,我們去問米?!?/br> 兩人回到林愫家中。林愫換過一身衣服,洗干凈手,一件件拿出黃符紙、銅金盆、陶瓷碗、綠豆水、陰沉木筷和一袋糯米。 她在桌前坐好,設下銅金盆,凝神靜氣,左手捏訣,右手攥一小撮五色糯米灑下,糯米似無窮多一般從她手中紛紛落下,在銅金盆中漸漸聚集成一座小山。 林愫深吸一口氣,一把抽出陰沉木筷插在糯米山頂。 “生辰八字?!彼龁?。 宋書明趕緊報上。林愫心中默算一番,又含過一口綠豆水,噴在陰沉木筷上。 半響,她站起身。 “問到了嗎?”宋書明著急問她。 林愫點點頭。 宋書明深吸一口氣,連聲音都在發抖:“那,她還活著嗎?” 林愫定定望著他,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憫:“如果還活著,是問不到的?!?/br> 宋書明轉過身去,他不想林愫看他現在的模樣。饒是已有了四年時間,無數次的認尸,數不清的心里建設和無窮多的猜想,現在那痛不欲生的感覺,仍像是胸口裂開一條永不可彌補的巨縫,讓他今生今世無時不刻都感到,無窮盡的冷風從那縫隙中烈烈刮過。 他握緊拳頭又松開,終于平復心情,轉身問林愫:“書晴她,她說什么?可有說是誰害她?” 林愫搖搖頭:“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br> “她說,她一直在看著你?!?/br> 宋書明終于難撐偽裝,跪倒在地崩潰痛哭出聲。 這四年來,他理智上再知道希望渺茫,卻又怎能忍住不抱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有人輕輕叩門,他拉開一看,就是亭亭玉立的meimei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而過去的一切,都不過是噩夢一場。 可再也沒有了,這樣的希望。都被林愫這一刻的回答,擊碎了。 書晴失蹤那晚,宋書明接到母親電話,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第一時間調取監控探查,沒有絲毫耽擱。監控中顯示,書晴在公交車站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公交車遲遲不來,她神色愈顯著急,終于撐起了傘走進雨里。 公交站離家并不太遠,兩公里多一點,天氣好的時候走路也不過二十多分鐘。書晴對路況很是熟悉,干脆挽起褲腿露出白皙小腿,大步踏著雨水向前走。 宋書明緊緊盯著監控中的meimei,積水越積越深,漸漸沒過她膝蓋,她卻絲毫不以為意。 meimei雖為家中嬌寵幺女,但性格堅強獨立,從來不讓家人擔心。暴雨如注,她步伐漸漸加快,離家幾百米的時候,書晴突然停下腳步。 既是黑夜,又受雨水影響,監控圖像十分不清楚,但隱約可以看出她半蹲下身子,似乎在水里撈著什么。 宋書明緊緊盯著屏幕,不敢眨一下眼睛,但是下一秒鐘,書晴還是從監控中,消失了。 “就這么消失了?”林愫著急追問,“這,怎么可能?” 宋書明說:“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那段監控一幀一幀反復看了無數遍。書晴當時彎下身子,手在水中撥動了一陣,下一秒就從監控里面消失了?!?/br> “我們當時的推斷,是她的手機可能掉到了水里,所以她才會彎腰去找?!?/br> “老李覺得,最大的可能性是地下有暗流,或者下水井蓋丟失,書晴沒站穩,摔在了積水里,又被水沖走?!?/br> “但你并不相信?”林愫問。 “我一個字,也不信?!彼螘髡f。 書晴六歲學游泳,是宋書明手把手教的,旁人也許不了解,可他清楚知道,meimei水性極好。就算是被暗流沖走,她也起碼該有能力掙扎一二,而不是像監控里這樣憑空消失。 現在早已不是十幾年前,市政前些年就統一焊死了井蓋。何況第二日雨停,宋書明沿著書晴回家的路線來來回回走了無數遍,也專門詢問過路政報修,從來沒有聽說過暴雨當夜有井蓋丟失。 自宋書明認識林愫以來,他將書晴當晚行蹤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遍,胎牛蠹靈鰲蟒也好,情蠱佛牌小鬼也罷,哪個都有些像,又哪個都不太像。 “能不能再問一次米?問詳細一些?”宋書明既已確定meimei不在,復仇之火熊熊燃起。他心急如焚,想找出書晴被害的真相。 林愫無奈:“能問到的,就是這些了。書明,倒不如你帶著我,重新走一次書晴當晚的路線?!?/br> 兩人收拾好東西,這就出發。書晴在八中讀書,公交站臺就在校門口50米處。林愫和宋書明順著公交站慢慢往宋書明家走,路邊梧桐成蔭,蟬聲陣陣,兩人走在樹下,陽光錯落的枝葉打在他們身上,照出樹影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