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羅翠微慵懶靠著椅背,唇角掛著冷冷的笑,右手舉起那小算盤不停上下搖晃。 算盤珠子急促脆響,帶著某種威壓與警告。 “你……后來是怎么察覺不對的?”夏侯綾站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問。 羅翠微輕輕將小算盤拍到桌面上,似笑非笑,“你說呢?” 初時她因為才孕吐過不久,腦子混混沌沌的,雖覺事有古怪,卻沒精神去深想,只顧對“那人竟只用尋常的迷藥打自己”而惱火。 她近來總是這樣,時不時就會有些奇怪的跑偏,等事后再倒回去想,自己都不明白當時為何會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反應。 就在與夏侯綾回來的路上,她慢慢緩過神,總算察覺了些苗頭。 以夏侯綾多年來對她的維護,眼睜睜看著有人意圖傷害她,事后竟沒有半句義憤填膺的話,這是很不對勁的。 再有,無論那折扇男子是否真是人拐子,既夏侯綾察覺了他的意圖還擋下了迷藥,沒將那人踩到地上暴揍一頓再扭送官府,卻還放他走了,這就更加不合夏侯綾一慣的作風了。 “說吧,那人什么身份?” 見羅翠微神情冷冷淡淡,雖不豫,卻不像大動肝火的模樣,夏侯綾心中稍安,一五一十道,“我并不確定他的身份,只是遠遠瞧見他接近你的動作不對,扇子上又似乎有古怪,這才趕過去擋住他的?!?/br> 羅翠微垂眸,端起面前的湯盅,捏住小銀匙的手指不著痕跡地輕顫。 此刻回想當時的場面,她憶起夏侯綾于電光火石之間急奔而來后,分明是背對那人,以身將她擋得嚴嚴實實。 也就是說,若那人扇子上的“乾坤”是致命殺招,夏侯綾根本就是不要命在護她。 “那迷藥,是你原本帶在身邊的,還是他扇子上的?”羅翠微才抿了半匙熱湯,嗓子卻緊到有些輕微沙啞。 “都有,”夏侯綾低垂著臉,抬了抬自己的廣袖,“我朝你跑過去時就將盛藥的小竹管拿在手上了?!?/br> 她用袖子朝那人扇子前揮擋的那一下,既將自己手中的迷藥拋向他,也將他扇子上的迷藥擋回去還給他了。 羅翠微放下手中的湯盅,兩手使勁按在桌面上,略傾身向前。 “夏侯綾,當年你來我身邊時我就說過,”她著牙,眼眶泛紅,目光凌厲狠絕,“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磥?,你沒聽進去?!?/br> 在羅翠微心中,無論是夏侯綾,還是如今在羅風鳴身邊的羅銳,甚至家中那些年紀小、資歷淺、還未被啟用的姑娘小子,他們都是伙伴,是家人,即便職責是護她助她,也絕不該拿命換她。 她素來理解并接受他們護著自己的心意,卻從不許他們有“羅翠微的命比我們金貴”這樣的念頭。 見她這是當真動氣了,夏侯綾張口欲言,卻被她抬手一指,凜聲打斷—— “若你將來再敢這樣魯莽的打算用命來換我,我絕不會感激;只要你敢替我死,我就敢將你掛到城門樓上曝尸。不信你試試看!” 明明神色狠絕,撩下的話也足夠混不吝,可她泛紅的眼中卻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 夏侯綾怔怔望著她,眼眶驀地酸澀濕重,似有吸飽了水的棉花團子堵在喉頭,耳邊太陽xue脹痛得厲害。 就這么與羅翠微通紅卻狠戾的淚目對視半晌后,夏侯綾使勁咽下那股悶痛,輕卻鄭重地點了頭,“夏侯綾,領命?!?/br> 此刻她終于明白,羅翠微是打從心底不接受誰以命相護的。 她要的是與所有她心愛與心愛她的人們一道,攜手去經歷此生的艱難與安樂,共甘苦,同榮辱,直到皓白時仍能濟濟一堂。 她要的是到那時,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好。 夏侯綾淚中帶笑,輕聲道,“今后我一定將你護好,也護好自己。這或許有些難,但我會盡力而為?!?/br> 大家都好好的,一同老去吧。 **** 戌時,云烈踏著夜色歸來,遠遠就見偏廳內似乎燭火通明,不禁有些詫異。 那偏廳被做了書房用,平日里也就他和羅翠微兩人會進去。 因羅翠微孕后這段日子精力不如從前,自十余日前夏侯綾來后,她就將許多瑣事都交給夏侯綾,只白日里過問一下進度即可,并無至夜還在偏廳內秉燭忙碌的必要。 云烈心中一緊,腳下生風似地進了院中。 腳步稍緩,他立刻覺出今夜家中氣氛異樣。 陶音滿面惴惴地站在東廂外的廊柱旁,不知所措地望著偏廳的方向。 而偏廳門口的檐下,夏侯綾正僵身立在那里吹冷風。 她的背后,羅翠微似乎捧了一碟子點心在身前,斜倚著門框,俏臉隱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 見他回來,夏侯綾小聲地清了清嗓子。 云烈總覺得她在對自己遞眼色,一時卻沒看懂她眼神中的訊息。 “還打算給落難盟友通風報信是怎么的?”羅翠微走上前來,將手中那碟子點心塞到夏侯綾手里,“我想好了,就罰你去廚房雕一百顆‘水晶盅’?!?/br> 所謂“水晶盅”,是將梨子去皮后,把內里的果rou挖空,留下盅形的梨身做器皿,以便添些滋補的藥材或食材進去一同上鍋蒸。 雕“水晶盅”這事說起來簡單,實則是門需要細手工的費勁活,若是不夠靜心仔細,一不留神就會將梨子雕壞,成不了完整漂亮的盅形。 便是羅家派來的兩名司廚也不敢夸口說,給一百顆梨就能雕出一百個“水晶盅”。 夏侯綾頭皮一緊,回頭淺笑:“梨子涼胃,你哪能吃那么多?” “誰說我要吃?”羅翠微沖夏侯綾挑了挑眉,眼角余光若有似無地遠遠掃向云烈那頭,“是你,和你的難友,一起吃。包括雕壞的那些?!?/br> 她只是近來腦子慢些、人也懶怠了些,他們竟就敢不將她放在眼里。 若不是今日拔出蘿卜帶出泥,她還不知這兩人竟合伙瞞了她那么多事! 是時候提醒他們這家是誰坐主位了。 云烈雖還不確定夏侯綾因何事要受這樣的處罰,但他心中無端浮起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愴感。 于是他蹭著步子往前挪去,口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家中……或許并沒有備下那么多梨?” 直覺告訴他,他將要面對的后果,一定比夏侯綾更嚴重。 所以,他為夏侯綾求情,其實就是在為自己爭取“減刑”。 聽他幫忙求情,夏侯綾似乎整個人顫了顫,抱緊了羅翠微方才遞來的那碟子點心。 羅家大姑娘訓人的規矩之一,就是中途絕不允旁人插嘴討價還價,否則懲處加倍。 果然,羅翠微勾唇一笑,伸出兩只手指:“漲價了,兩百顆。窖中若沒儲這么多,明日自個兒上市集買去??傊魅仗旌谇叭粑乙姴坏綁驍档摹е选?,那就清零重來,成交嗎?” 夏侯綾笑意僵在面上,生怕她再坐地起價似地,痛快應了“成交”后,立刻疾步往地窖去。 倉皇逃竄中,夏侯綾還是義氣地向院中的云烈再投去一瞥。 這回,云烈總算看懂那眼神中的訊息了。 她的意思大約是:事已穿幫,有人飆,難友你自求多福。 云烈吞了吞口水,毫無底氣地抬眼看向氣頭上的嬌妻。 卻得到一個叫他頭皮麻的帶刺冷笑。 羅翠微站在偏廳門口的燈影之間,抬手向里指了指,淡聲道,“昭王殿下,里面請?!?/br> 假笑的嬌嗓透著森冷,任誰聽了都會覺得,那門里的天地絕不是書房,更像是刑房。 云烈抬手按住猛跳的額角,長腿艱難而氣弱地邁著碎碎小步,磨磨蹭蹭地拖延著“奔赴刑場”的進程。 第76章 虛掩的窗外是沉沉暮色,偶有微涼的夜風掠過窗縫。 偏廳內通明的燭火時不時被風掃過,忽明忽暗。 羅翠微垂眸掩睫,略側著身靠著椅背,似是在極力平復心緒。 她慢慢調整著呼吸,左手在桌案的遮擋下貼在腹部,右手指尖來回輕撫著小算盤珠子。 一時間,氣氛靜謐得讓人喉頭緊。 隔桌而坐的云烈尚不知夏侯綾究竟“招供”了些什么,當下拿不準羅翠微究竟氣的是哪一樁,便不好貿然開口,只能訕訕抬手撥了撥自己的右耳耳廓。 “別過來,好生坐著說,”羅翠微抬眸,見他似乎打算起身過來,便豎起食指搖了搖,“我能問些事嗎?” 經過方才那陣短暫的沉默后,她的神情、語氣都緩和許多。 冷靜,客氣,且疏離。 這比大雷霆、掀桌罵人更讓云烈難受。 他依言坐定,喉間滾了好幾滾,“你問,我什么都招?!?/br> 羅翠微唇角輕揚,淺聲笑了笑,眸底卻平靜無波。 “一件件來吧。先,殿下是正申時過后出去的,想必是去見今日意圖暗算我的那人了,可對?” 在市集遇到那折扇男子是申時之前,夏侯綾將那男子制服后,兩名暗衛迅將他帶走,算算時辰,正申時過后云烈約莫就接到消息了。 “殿下”這個稱呼讓云烈如鯁在喉。 但見她眼神鄭重堅定,云烈只好先壓下滿心的氣悶,點了點頭。 “他是什么人?為何對我下手?” “是北狄人,”一想起羅翠微今日遇險,云烈心中有怒火也有后怕,眸色就沉了幾分,“沒來得及審出他的意圖,他便咬破了口中的毒囊?!?/br> 羅翠微平靜頷,接受了這個解釋,“對他的意圖,殿下和幕僚可有推測?” 自年初讓云烈受傷的那場大戰過后,北狄可謂元氣大傷,前任領也被墻倒眾人推,如今正在新領的帶領下休養生息,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招惹臨川這頭。 一聽她又口稱“殿下”,云烈蹙緊眉頭,郁郁道,“或許是京中有人想挑起咱們與北狄人之間事端,以此消耗咱們的精力,打亂咱們重振臨川的步子?!?/br> 他一口一個“咱們”,偏要將她用“殿下”這稱呼故意劃出的距離消弭于無形。 羅翠微對此充耳不聞,倒是忽然美眸大張,滿眼震驚,“京中有人通敵?!” “只是推測,沒有任何實證,”云烈抿了抿唇,“不過,我安排了人循線追查,也命人加了強防衛與警戒,徹底盤查出入新城的所有人;熊孝義那頭今夜就調整布防,不會再讓那頭的人有空子潛過境?!?/br> 以目前的形勢來說,這些已是所有能做的努力了。 羅翠微點了點頭,偏頭看向窗戶,右手撥響了小算盤。 **** 既推測事情是京中有人想借刀殺人,那大約就不脫五位殿下之間的儲位之爭。 錦惠公主云沛與云烈的關系并不惡劣,即便她仍將云烈視為儲位之爭的潛在對手,也斷不會拐彎抹角沖著羅翠微來;且她領水師戍海境多年,武將的尊嚴與底線烙在骨子里,想來做不出為奪權而通敵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