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在角山營地,虞蘇只住上一晚,第二日清早,跟隨姒昊率軍離去。離開角山時,姒昊的隊伍里多出幾個人,有吉華(特意跟任君借用),姚營,扈叟,還有醫師壺。 隊伍途徑晉陽谷,在一處無名的山坡下,姒昊命令士兵暫停前進。姒昊登上山坡,虞蘇跟隨,兩人默默攀爬,來到山坡頂端。那是一個下過雨的午后,天邊有條彩虹,天空霽青。 山坡頂端是一座大墳,墳前開遍野花野草,姒昊和虞蘇只能踩出一條道路。它孤零零在那里,已經有十九年了。 姒昊在墳前跪拜,虞蘇遠遠站著,他不敢上前,他心里有怯意。 濰水大戰,帝軍敗績,帝向被晉朋困在尋丘,他不愿受辱自刎。帝妃在老臣侍女的協助下,用條布繩綁住身體,縋下城,得以逃離。便是在帝向自刎的隔日,帝妃產下帝子,她因失去丈夫而痛不欲生,卻又不得頑強活下去,護住她的孩子。 在一路驚心動魄的奔逃下,帝妃抱著孩子來到晉陽谷,她止步于此。她精疲力竭,將孩子交予當時駐守晉陽谷的事臣(而今的牧正),便就撒手人寰。她堅持活著抵達母國的疆域,見到兒子得庇護,她才緩緩闔上眼睛。 她便是姒昊的母親,這里是埋葬她的地方。 姒昊起身,靜立在墳前,他的身影靜穆而高大。虞蘇不由得眼眶泛紅,他想若是帝妃有知,她必當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他將是一位復仇者,也是一位繼承者,他日后會是入主帝邦的君王,虞蘇深信不疑。 “蘇,你過來?!辨﹃灰萏K走到他身邊,他要他和自己在一起。 虞蘇默默前去,每走一步,他心中都似乎要沉重幾分,直到他看到姒昊眼中的溫情和親昵。像似撥開云霧,見到了清明的月般,虞蘇的心隨之澄亮。 他站在姒昊身邊,他陪同姒昊向帝妃行拜禮,兩個人的動作如此的整齊,仿佛他們曾練習過。 虞蘇無法去知道帝妃的想法,他想也許她像自己的母親那樣和藹寬容,那么她會很高興兒子有一位知心人吧? 請原諒他將無子嗣,若有怨憤,便就怪罪在我身上。 以頭觸底,齊行跪拜禮。 拜禮完畢,虞蘇站起,心中毅然而平靜。 兩人一起上來山坡,兩人相伴下山。路途上,姒昊握住虞蘇的手,虞蘇緊緊相扣。 在姒昊回任方這段時日,夷城由規君鎮守,姒昊帶領軍隊入城后,規君才返回規方。他是一國之君,不便常居于外,他留下一支規軍,協助姒昊守城。 來到夷城,姒昊讓扈叟輔佐吉華治理城民及周邊的聚落,讓鬲青然和依齊辰守城。倒霉的依齊辰由于能力出眾,被姒昊從虞戍北那兒借來,不過他也沒什么怨言。 任方也好,虞方也罷,都為姒昊的同盟。三方同進同退,有相同的利益。 安置好夷城守備之事,姒昊帶領一支軍隊前往晉東。晉東獲得捷報,尋云息將軍隊推到晉山,晉山有處祭壇正是晉夷天神大殿的所在。 “我等聽從帝昊的吩咐,不敢搗毀血池,但是已禁止巫覡們再施行人祭?!?/br> 子山晉跟姒昊稟報攻下晉山天神大殿之事,他聽從姒昊吩咐,沒敢毀壞晉夷圣地。晉夷世代信奉天神,殺人祭神年頭已久,只能日后移風易俗。 “帝昊,我親自去請烏林子的帝覡,不過他不肯離開。他說除非親眼見到帝昊,他才肯相信帝向之子還活著?!?/br> 尋云息一直沒忘記先前姒昊吩咐的事情,他從晉東兵的手下解救覡庚。覡庚不肯隨他到晉水營地來,除非帝昊親自去請。 姒昊聽著屬下稟報,他很高興子山晉和尋云息憑借有限的兵力,拿下晉東。晉東人煙稀少,而今為姒昊所有,姒昊讓子山晉好好經營,善待晉夷蒼黎。 是夜,姒昊和虞蘇在晉水營地住下,兩人住在一起。 晉東的冬日風極大,白雪彌漫天地,枯草禿樹,滴水成冰。這里的生活無法跟帝邦的帝邑相比,帝邦暖和而溫潤,氣候絕佳。難怪晉朋篡位帝邦后,晉夷貴族們走得一個不剩,入住帝邑再不肯回來。 侍從們將水燒熱,倒入大木桶中,給帝昊和虞蘇沐浴。 明日,兩人將前往烏林子,前去拜見覡庚。這位忠于帝向的帝覡,為晉朋囚禁十九年,從未屈服。他的忠誠和志氣,令人敬佩。 熱氣騰騰中,虞蘇為姒昊擦背,姒昊幫虞蘇洗頭,兩人私下里沒有任何身份區別。 白皙的身體出水,擦拭干凈,為一件絲綢的衫子裹住,也落入了一個寬厚的胸膛。虞蘇感受姒昊的氣息,他想他們的關系,覡庚會瞧出來嗎? 天下有許多巫覡,唯有帝邦的巫覡最為厲害,被尊稱為帝巫和帝覡。他們協助帝邦君王治理天下,他們的能力通天達地。 夜深,姒昊貼著虞蘇的背睡去,窗外月光清冷,照在虞蘇臉龐,一夜不成眠。虞蘇知道他的不安來自哪里,他怕從覡庚那里聽到自己的未來。如果那個未來,沒有姒昊呢? 古帝時代,帝於篡位,囚禁了本該繼位的世子朱。世子朱和虞陶正起兵反抗,一度取得勝利,可就在一場大戰前,世子朱暴卒——有傳聞是遭人藥殺,而后虞陶正戰死,一朝霸業毀于一旦。 在傳聞里,世子朱和虞陶正的關系如同夫妻。在虞蘇看來,他們和他及姒昊,仿佛是倒映在水里成雙成對的影子。他感到不安,屬于作古兩人的傳說,像篝火旁晃動的黑影般,激勵著他們,也告誡著他們。 ** 帝邑的宮城以南,是一座宏大的觀象臺。這座觀象臺建成年代,甚至早于帝邑的宮城,它是帝邦最神秘的地方。農人的農時,每年的四時,皆由入住觀象臺的巫覡報知。帝邦的巫覡,有觀象授時的能力。 巫辛在觀象臺西側的木殿中居住了好幾個年頭,她的生命如此漫長,以至要講述她的故事,得從好幾代人之前講起。事實上,沒人知道她活了多久,而見過她的人,也極少極少。 她總是用白帛罩著臉,實則不只罩臉。她戴著一個古怪的龐大頭冠,白帛從頭冠邊沿垂下,將她的全身上下,連同一片趾甲都遮得嚴嚴實實。 聽聞試圖看見她真容的人,會因冒犯而受詛咒死去。傳聞,唯有晉朋見過她的容貌,當然那只是一個縹緲的說法,后面附會著許多帝邦的舊事。 晉矢烏兵敗的消息傳至任邑,晉朋正在丹宮喝得酩酊大醉,躺臥在美人榻上。他荒yin無度已有好幾年,他寵信卿臣酉異,國中大事皆托付與他,至于打仗之事,不是有個能干的兒子嘛。 “大王,世子不聽臣勸說,執意攻打鉞關,而今吃了大敗仗。這下可如何是好,姒氏余孽就要往尋丘來了?!?/br> 酉異和晉矢烏關系惡劣,他在世子憎惡名列中,排行第二。無怪乎他說得幸災樂禍,順便添油加醋。 “來不了,他來不了?!睍x朋躺在榻上,肥大的肚子朝上,像一頭打扮高貴的肥野豬。他說話的聲音含糊,倦乏睜開的眼睛布滿血絲,眼光兇惡。 “大王,以臣之見得趕緊將世子召回來,另派個事臣去尋丘才行,我看事臣寒能當此重任?!?/br> 事臣寒是酉異的外甥,他那點心思換誰都知曉,帝邑的肥職都快讓他家族給瓜分了。 “召他回來,去去?!?/br> 晉朋翻了下身,美人用纖細的手臂將他龐大的腦袋抱住,在溫香軟玉中,這位帝邦的君王暈暈欲睡。他恐怕說的這些話,都沒經過大腦,只是嫌棄酉異有些吵,把他打發了。 “是,臣這就派人去召世子!”酉異老賊滿心歡喜,他畏懼晉矢烏,可得趁晉朋在的一天,把他扳倒。晉朋兒子眾多,除去晉矢烏,幾乎都是庸能之才,酉異駕馭而來。 木殿里,巫辛皺了下眉頭,她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她夢里聽到晉朋那慵懶的聲音:來不了,他來不了。有些預示會在后來改變,就像被一口氣息吹離風向的蒲公英花。 想當年,在一次祭祀中,巫辛遇見了晉朋,那時老朋還是個高大挺拔又英俊的射師。巫辛從他身上看到了帝邦的命運,她窺見了天機。她義無反顧,摒棄了剛登基的帝向。 巫辛的日子總是半夢半醒,她再次閉目陷入空幽之中,她看見了一片烏林子。烏林子中,一隊行人正在行進,其中有一匹白色的馬,兩位年輕男子,一個穿玄服,一個穿朱服。穿玄服那人,在雪松下驀然回過頭來,那是張帝向的臉。他不是帝向,他身上有份獨特的氣息,一份危險,令人巫辛恐懼的氣息。 他的眉頭挑起,氣勢凌人。林風起,他玄色的廣袖鼓動,瞬間遮云蔽日般。 他要來了,要來拿回本該屬于他的東西,也來懲罰當年的背叛者。 作者有話要說: 巫辛:帝向,當年不是因為你沒晉朋帥才背叛你,你確實比他帥,你聽我說。 帝昊:遲了。 第111章 覡庚的指引 沿著晉水支流往南前行, 進入綿延的山林, 在晉水支流的盡頭, 那里有一座昏暗的林子。被囚禁在晉東的覡庚(男巫為覡),就住在林子的最深處。 那是一處可怕的地方,林子中連鳥獸都很罕見, 傳說那里是晉夷信奉的一位惡神領域。這個惡神掌管死亡和殺戮,它喜怒無常,像冬雪般冷酷。 覡庚被囚在烏林子里的一座石塔上, 一待就是十九年。他逐漸成為晉東的一個傳說, 在晉水的居民們,都有一個烏林子有白塔, 白塔里關著惡神使者的傳聞。 數月前,尋云息找到烏林子來, 他攆跑看守的士兵,將覡庚釋放。覡庚一得釋放, 死寂的烏林子傳出了鳥叫聲,幾頭野鹿聚集在白塔下,仿佛生靈們得到了他的召喚。 晉東的雪下得早, 當覡庚步出石塔大門, 走到外頭。陽光照在積雪上,映亮的他臉龐。 那一刻,尋云息感到無比的驚愕,他看到一張極年輕的臉龐。他壓根不像被關了十九年之人,看起來正值青年。覡庚的膚色蒼白如雪, 他的頭發盡白,那是終年待在昏暗處,缺少陽光所致。 得到釋放后,覡庚仍留在烏林子,他住在白塔中,只不過再沒有囚禁他的士兵。他身邊,唯有兩位被尋云息留下來照顧他的尋人侍從。 覡庚在帝邦的地位中,僅次巫辛,晉朋忌憚他為外人所用,可又不敢殺他。他將覡庚囚禁在老家的偏僻之所,他絕不曾想到,有天帝向之子會攻下晉東。 姒昊和虞蘇前來烏林子,尋云息在前帶路,他們一行,有二十來人。晉水支流消失在前方的密林,尋云息手指前方,說烏林子就在里邊。 越往里邊走,雪越厚。昨日下過場大雪,將樹枝壓彎,皚皚一片,白茫茫。 “聽當地人說,他們先祖最初就住在晉水的南岸。他們管晉水叫晉江,說它是一條通海的大江?!?/br> 尋云息的營地里,收編不少晉夷人當士兵,他從這些人口中知道晉東的風土人情。姒昊讓他治理晉東,他做得很好,對所管轄的地區了解熟悉。 細細的晉水支流不比一條小溪寬多少,難以去想象它主流會是條通海的大江。在腹地長大的河洛之人,他們終其一生,不曾見過大海。 烏林子里長著一種高大的樹木,生長得極密集,走在里邊,仿佛走進了黑夜。烏林子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踏入烏林子前,姒昊似有所覺,突然止步回頭。頓時,風帶著雪花,撲面而來,他玄色的衣袍隨之鼓動。 這一陣風,也揚動了虞蘇的朱袍,他駐足回望,只聞風過林的蕭蕭聲,見身后綿綿不絕的森林。他們置身于山林之中,四周人跡罕至,鳥獸絕跡。在這樣的地方,仿佛能聽到天地的聲音,他們挨近山野神祇,心中神圣而寧靜。 “阿昊?”姒昊的神態有異樣,虞蘇能一眼瞧出。 “像似有人跟隨?!辨﹃缓陀萏K低語,他搖了下頭,又否決了。 一群人繼續前進,他們在烏林子里支起火把,走到林子正中,眼前突然光亮。樹木在這里稀疏排序,陽光穿透樹梢照進林海,點亮了位于正中的白塔。 姒昊和虞蘇來到白塔,隨從們止步在外頭,尋云息告訴他們覡庚喜靜不喜喧嘩。負責照顧覡庚的尋人侍從,聽得人馬聲,出來迎見。尋云息問他們覡庚的情況,侍從說覡庚在塔中,今日沒離開過。往時白日覡庚都在林子里,也不知曉他去哪里,但到天黑會回來。 尋云息獨自進塔中,隨即出來,他告知姒昊,覡庚愿見他們,不過要一個個見。姒昊和虞蘇對視一眼,姒昊妥協,他邁進石塔的木門,虞蘇則留在外頭。 覡庚的要求讓人有點費解,不過巫覡之類溝通天地神鬼的人,非同常人,有自己的習性。虞蘇不覺被冒犯,他心里只是莫名有點不安。 姒昊在白塔里待上多時,當他出來,他平靜,淡然。從他的神情,難以去判斷覡庚和他說了什么,是吉是兇。 “阿昊?”虞蘇迎上去,他在意覡庚對姒昊日后的預言。他日后是否安然無事?他是否能如意?人們總想知曉未發生之事,以便應對。 姒昊實則并不是那么想知曉,與其相信巫覡之能,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力量。他來見覡庚,只因他是追隨帝向的帝覡。姒昊首要目的,不是來占卜,問前路。 姒昊低語:“回去再與你細說?!?/br> 虞蘇頷首,他看向通往白塔的褐色的木門,他遲遲不前。他回首望姒昊,仿佛想從他身上獲得勇氣般,他在害怕。姒昊握了下他的手,溫語:“巫覡之言,不必盡信?!?/br> 巫辛是個十分可怕的帝巫,她給姒昊制造許多痛苦和麻煩。她令人膽顫,令人畏懼。天下的巫覡并非都如此,覡庚是位值得敬重的帝覡,去見見他,又何必害怕呢。 虞蘇邁過木門,朝石塔內部走去,尋云息在旁帶領,將他帶到覡庚的房間外。尋云息離去,虞蘇走進石室,見到了這位神秘的帝邦大覡。 覡庚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他的裝束像一位隱士,不像一位大覡。他沒有巫覡那些夸張的衣飾,頭冠,連一個青銅牌,一對鈴鐺都沒有。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蒼幽,厚重,那不是一位青年男子的聲音。 虞蘇請教覡庚許多當年帝邦的事情,覡庚記得十分清楚,仿佛就在昨日。他講述的方式讓人驚詫,他的一些話語,哪怕虞蘇都聽得不透徹。虞蘇后來還問了關于姒昊的事,最終才問到自己。 覡庚直視虞蘇,他的眼睛仿佛能將人看穿,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冰窟里的風。他說:“你害怕聽到它,你感應到了?!?/br> 虞蘇瞪大眼睛,他的心在揪動,他張張嘴,喉頭滑動,沒有任何聲音發出。覡庚壓根不在意聽者的恐懼,他的話語沒有中止,他仍在陳述:“你將過不了濰水,他能去,他只能獨自去?!?/br> 攻下尋丘后,便需渡濰水前往帝邑。被說過不了濰水,意味著什么,虞蘇心里清楚。也就是說他只能止步于尋丘,那里會是他陪伴姒昊的最終地點。 許久,虞蘇才緩緩問:“如果我執意跟隨,對他有害嗎?” “你的血會蒙蔽他的眼睛,讓他寧愿被埋葬在尋丘,也不愿再前進?!币牳蛴萏K投去一眼,他看見一滴淚從他眼眶滑落。他知曉這個警告,他聽懂并聽入心。 “大覡,我會因為什么而死去?”虞蘇問得很平靜。 覡庚的眼睛透過虞蘇的臉龐,看見了天豈山的毒霧,還有毒霧中相擁的兩人,那是他們曾經歷經的磨難。覡庚的眼睛一眨不眨,像被冰封般,他喃語:“人心將比毒霧林險惡,那是毒蛇的毒牙,蝎子的尾刺。他必須獨行,否則他要得到,就得先失去?!?/br> 虞蘇聽明白了,如果他跟隨,他會成為姒昊的絆石。他死,姒昊便死。 這是對他們情感的一種懲罰嗎? 覡庚抬起一只手,他的手指在虞蘇額前點了一下,他說:“你要回到虞地去,你身上有一縷神靈的力量。它巨大而寬廣,它枝繁葉茂,必能將你保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