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虞蘇撫摸頭發,覺得也確實太長了,到肩膀比較合適。 把頭發弄短很簡單,有些人家要用蚌刀割,用石片割,虞蘇家不用,姒昊有把鋒利的青銅刀。 白色的棠梨花在枝頭盛開,枝頭之下,是一位席地而坐的少年,還有一位站在他身后的年輕男子。男子拿一把青銅刀,幫少年削頭發,邊削邊心疼,把頭發摸了又摸。 虞母見兩人在樹下,一個坐地端正,一個忙著手中活,態度認真,她就沒過來關心了。不想,等虞母煮好鍋羹,再出院子,發現兒子那頭發是削短了些,可總有什么不對。 她走過去一看,嘖嘖,這跟被狗啃的也沒差多少,她怎么就信了姒昊的理發手藝呢。 “我來吧,阿蒿你去吃羹?!庇菽钢ё哝﹃?,執著青銅刀,在兒子身后忙碌。 虞母拉起長發,一刀下去,削掉一片,虞蘇吃疼,告饒:“阿母,好疼呀?!庇菽概乃^說:“阿蒿幫你削就不疼了?!?/br> 虞蘇乖乖坐著,不敢多嘴,明明確實姒昊幫他削發的動作溫柔多了。 姒昊捧著一碗魚羹,到院中來看虞母幫虞蘇削發,她動作神速,沒多久,虞蘇那一頭坐時垂地的發不見了,變成一頭齊肩清爽的發。 那個溫婉柔美的少年,一下子消失,站在姒昊跟前的,是一位俊美,高挑的青年,他的眉眼還是那么熟悉,可親,只是感覺有些不同,嗯,他長大了。 削短頭發后的虞蘇,將半頭的發結髻,但他還是在耳邊編起一綹發,用一條藏藍色的發帶系綁,依稀有他往時的模樣。 虞蘇打理頭發,姒昊在旁看得目不轉睛,他知道,這人將為他所有,他很動容。 被看得不好意思,虞蘇回屋,關房門,磨磨蹭蹭把短袍換上。姒昊人在門外等待,看他很期待,在火塘忙碌的虞母突發奇想,他會不會等這一天很久了? 終于,虞蘇的房門緩緩打開,他走了出來。他紫袍白裳,發髻上綴著小小的白色貝飾,耳邊藏藍色的帶腳錯落垂下。他的腰間用一條灰色的布帶纏系,掛著一個白色的小香包。 姒昊看得目不轉睛,虞蘇對他莞爾一笑,姒昊覺得心中有團熱氣在騰升。他手抬起,探入衣襟,摸出一條彩帶,那是條五色彩帶。他執著彩帶,將它遞給虞蘇,他說:“你換上它試試?!庇幸粍x那,虞蘇覺得姒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肯定是自己看錯。虞蘇接過腰帶,紅著臉,去解身上的灰布帶,他激動而緊張,手指顫抖。姒昊過去幫他,一下子就解開了,并且將五色的彩帶,幫虞蘇綁上。 虞母在旁看兩個孩子親密無間的樣子,心里早猜測到他們的關系,所以她并沒有很意外。她撿起柴草往火塘里添加,自顧忙活。 腰帶非同它物,是最親昵的定情物,卻不知道姒昊這五彩的腰帶,打哪來,也許是去大紫屯易貨換來。 明日要去社木參加成年禮,但今日,虞蘇就得盛裝前去宮城,由虞父帶他過去。 每年,成年的虞氏男子,都會受到虞君的宴請,這是一種比較古老的部族習俗。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恭喜昊總,冬天種下一只魚酥,春天就收獲了一個妻子。 第61章 知曉 每個虞氏男子, 成年時, 都能出入宮城一遭, 接受虞君的宴請。這是一場每年都會舉行的宴席,有一個固定的場所,在南宮門側的大屋。 虞蘇由虞父帶他入宮城, 其他剛成年的年輕人也是,身邊會有一位長輩陪伴。這些長輩們,在宮城大道上相遇, 相互問候, 結伴而行。往往長輩有著親好的關系,晚輩間也會成為好友。 虞蘇的父親虞茅認識的人眾多, 幾乎整個虞氏部族的長輩,他都能喊出名字。從宮城大道, 走到南宮門,對虞蘇而言很漫長——一路不時停下跟人打招呼。同齡的虞氏男子, 虞蘇認識不少,不過沒有深交。他們逢過面,知道這么個人, 相互寒暄下而已。 虞父陪同虞蘇落座, 他們坐在宴席前頭,和群貴族們在一起。今天這么個日子,每個后生都盛裝打扮,從儀貌來說,虞蘇可不比這些貴族子弟差, 坐在一起也顯得很出眾。 他溫雅俊秀,彬彬有禮。不說兒子,就是虞父也儀貌堂堂。虞茅一家,長得都好看,無論男女。 受邀請的眾人入席而坐,翹首以待宴會的主人虞君出現。住在宮城里的虞君,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見到,他神秘而威嚴。 堂上的燈火通明,酒菜擺上案,幾位貴客坐在上頭,空置出中間的兩個席位,那是虞君和嗣子之位。 等待中的人們言語聲嘈嘈,有些人更是大聲喧嘩,把這里當成社中。虞父和虞蘇都很鎮靜,安然坐在席位上等候。虞蘇見虞臣父子不時在堂上和堂下穿行,看起來好忙,他們是這場宴席的司儀。 未幾,奴仆們出現,穿行席間,將酒菜上呈木案。人群的交談聲越發喧鬧,興致勃勃。 突然,堂鼓響起,第一杵,人聲漸小,第二杵,人聲細弱,第三杵已經靜寂無聲。堂下的人們大多伸長脖子張望,他們知道虞君和嗣子就要出現了。 小時候虞蘇見過虞君,年代久遠,記不清他模樣。 虞君步上堂,虞蘇窺見他的儀貌,他年紀看起來比父親要老一些,他也許四十來歲,也許快五十歲了,養尊處優,不好辨認年齡。虞君威嚴,不怒而威,他一走出來,堂下人人噤聲。他穿著朱衣玄裳,戴高冠,衣物華美,彰顯身份。嗣子虞戍北同樣裝束,只不過腰間的佩玉和佩劍沒有父親的精美。 虞君和嗣子入座,示意開宴。 嚴肅的氛圍立即被打破,人們又攀談起來,興奮歡悅。宮城里的美酒美食,今日得享用,來日,可未必有了。 虞蘇嘗過酒的味道,他不覺得酒好喝,見眾人舉杯歡賀,一飲而盡,他只呷一口。案上的食物豐盛,令人食指大動,身邊之人,紛紛大快朵頤,虞蘇不慌不忙進食,細嚼慢咽。 宴席剛開始,坐在前席的賓客起身,依次向任君行禮,介紹剛成年的晚輩。虞君記不住這么多人,不過習俗如此,他會象征性地點下頭。 輪到虞父和虞蘇,虞父領兒離席,走到堂前,向虞君介紹。虞君問他:“這是最小的兒子?” 虞父說:“是的,最小的就是他?!?/br> “你喚什么名字?”虞君的目光移到虞蘇身上,他發現這個孩子長得特別漂亮。 “回君主,我喚虞蘇?!庇萏K上前一步,從容介紹自己。 “都這么大了?!庇菥磥碛浀眯r候的虞蘇,有個微弱的印象,僅此而已。 虞父帶虞蘇下堂,轉身離去時,虞蘇見到虞戍北在對他頷首,顯得很親切。冬日答應過虞戍北要到宮城里聽差,虞蘇想他可能也還記得。 虞蘇覺得自己被人記住,都是父兄的功勞,他微不足道。 父子兩人返回席位,繼續就餐,心平氣和。 宴席散去,人群魚貫離開大屋。虞父和虞蘇起身,準備離開,不想虞父被友人喊走,虞蘇剛打算獨自離去,覺察有人在拉他衣服,回頭一看是虞允。 虞允把虞蘇拉到一旁說:“戍北公子邀請你我,到他宅中一聚?!?/br> 這自然是一項殊榮,虞蘇心里吃驚,他和父親通報一聲,跟著虞允一起離開。 兩出大屋,往宮城中心前去,半道遇到一支執火的隊伍,虞戍北在里邊。虞戍北待虞蘇親和,喚他:“小蘇,不用拘謹,過來?!?/br> 他身旁已有三四位年輕男子,看裝束都是貴族子弟,他們年級比虞蘇大。虞蘇不認識他們,猜測是居住在宮城里的大貴族。虞戍北把虞蘇喚到身邊,親自跟他的友人介紹:“他是虞茅之子虞蘇?!?/br> 眾人看得出他器重虞蘇,對虞蘇客客氣氣。 夜幕下的巍峨宮殿,影影憧憧,更增添幾分神秘,莊穆。年少的虞蘇緊隨虞戍北,進入他居住的東殿。 這是棟華美寬敞的建筑,朱梁畫壁,器具新奇,目不暇接。虞蘇沒有東瞧西,他很慎重,向身邊的虞允學習,把這些當成習以為常。 來到東殿,虞戍北仍是設宴喝酒,不同的是,這次在高樓之上,并且酒器精美,珍饈列陳。 虞戍北嫌棄侍女在旁,不能好好暢談,把侍女們撤走。眾人要喝酒得自己倒,酒盉在相互間傳遞,酒杯交錯,更顯親近。 賓客們幾乎不怎么動食物,酒也喝得少,他們熱衷交談。他們的談論內容豐富,從穹人和任方的戰事,到尋丘的守備。虞蘇覺得很有意思,聽得入神。 “小蘇,你怎么不喝酒?”虞戍北執杯向虞蘇示意,他留意到虞蘇滴酒不沾。 “怕醉酒失態?!庇萏K靦腆,但如實回答。 “哈哈,不必擔心,公子不會怪罪?!弊谟菔鄙砼缘哪凶庸笮?,他是事臣之子,喚依齊辰。年紀看起來和虞戍北相仿,濃眉大眼,是個性情豪邁之人。 “開懷喝,你要喝醉了,有人送你回去,不用擔心?!庇菔毙φZ。 虞蘇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先前在成年宴上已喝下一杯,此時盛情難卻,又喝下一杯酒,希望酒的后勁不大。虞戍北看虞蘇飲酒的動作很風雅,他有點好奇,都是從哪里學來這些禮儀。 半杯酒下腹后,虞蘇感到有三分醉意,他盡力保持清醒,傾聽席上的交談。不知不覺,他等待目光在虞戍北的酒杯上停留,他驀然覷見漆杯底部有一個紋飾。 一見到這個紋飾,虞蘇的酒意頓時消散無蹤,驚詫,疑惑。 虞戍北放下酒杯,發現虞蘇直勾勾盯著他的杯子,他覺得有點意思。手中杯是席上最精致的物品,也是他珍愛之物,虞蘇從它身上看到了什么? “小蘇,你覺得酒杯有什么不同?” 突然聽到虞戍北的提問,虞蘇脫口而出:“它底部有一個紋飾?!?/br> “哦,你認識這個紋飾?”虞戍北感到意外。 虞蘇搖頭,回道:“我……我覺得它很特別,像花蒂?!?/br> “小蘇的眼光不錯,它可是帝族的族徽?!币例R辰跟著虞戍北喚小蘇,喚得還很自然。虞蘇是他的小輩,模樣又乖巧,在依齊辰看來,很討人喜歡。 “這是帝族之物?”虞允很吃驚,他知道帝族使用的漆器,是天底下最精美之物。 “是的,它落到我手中,想來經過許多曲折?!甭彐Φ圩宓奈锲?,相當珍貴,它流落于民間,并最終經由商人的攜帶,抵達虞城,落到虞戍北手中。 帝族的族徽! 虞蘇聽得心中大驚,他沒流露出來,他在竭力克制,唯有他放在木案下的雙手微微顫抖。 “只……只有帝族才能用嗎?”虞蘇詢問,帶著些微顫音。 “那當然,這是帝邦王族之物?!绷碛形毁e客回道。帝邦王族,人們習慣稱為帝族,因為他們的族徽是帝(蒂)。洛姒族不全是帝邦王族。 “哎呀,現在哪還有什么帝族,早就死光了?!币例R辰無所謂地擺擺手。 那當然,這是帝邦王族之物…… 虞蘇的手指掐在手心,他不只是因為震驚,他感到更多的是恐懼。他感到害怕,害怕姒昊是洛姒族中的帝族,那樣晉夷更是不會放過他。 想起他對項飾一直諱莫如深,原來有這樣的緣故。 這般想來,他熟悉的姒昊,到底是誰? 依齊辰對洛姒帝族的悲慘命運,進行一番講述,其他人也參與討論,有的認為帝族已經死絕,有的人認為總還有一兩只漏網之魚。 虞蘇一字也沒聽進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離開東殿,出宮城,返回家。這一路,虞蘇茫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走來。 家中,母親已睡下,父親和姒昊顯然在等他回來,兩人坐在火塘邊閑談。姒昊最先瞧出虞蘇不對勁,上前扶他,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虞蘇搖了搖頭。 “在戍北公子那兒酒喝多了?”虞父問。 虞蘇還是搖頭,他沒什么心情談東殿的宴會,怕父親和姒昊擔心,他說:“我有些倦,想先去睡下?!?/br> “去睡吧?!庇莞副具€想問他在東殿的事,見兒子疲憊才作罷。 虞蘇回房,姒昊跟隨進去。 在虞父看不到的角落,姒昊摸虞蘇的手臉,都很冰涼,他穿的衣物不少,不該是這樣。他以為虞蘇是喝酒難受,心疼問:“你喝了多少?” 從虞蘇進屋,見到自己沒有絲毫笑意,并且神色反倒郁結,姒昊相信必是出了什么事。 “阿昊,我沒喝多少,你不要擔心?!庇萏K對上姒昊關切的眼神,他知道他在乎他,一直都知道。 虞父還在堂上,未回房去睡,姒昊不敢造次,他低語:“你先去躺下,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br> “嗯?!庇萏K應道。 回草泥臺上躺臥,虞蘇拉來被子將自己裹住,合目閉眼。 姒昊離開房間,將房門輕輕關上。 姒昊走后,虞蘇又睜開眼睛,房中昏暗,沒有燈光,他眼前還是黑漆漆一片。相當應景,此時虞蘇的心情,便是如墜入一處深淵,黑暗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