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姒昊墜落于虛空中,他見到一片黑暗,而黑暗的盡頭,是一簇簇殷紅的荊棘,像一團團火光。他正沿著荊棘行走,而后荊棘變成了火,舔著一堵灰白的夯土墻,土墻如此高大,火焰也越燒越旺,層層竄高。姒昊繞著土墻走,他悠悠晃晃,像浮魂般,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著什么,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牽引他。 他走到城門前,門口和門樓上坐著許多人,他們面無表情,都有著慘白的臉龐,還有襤褸沾染血跡的衣裳,他們齊刷刷看向他,黑白的眼睛,空洞得仿佛死物。 紅色的城門半掩,姒昊朝它走去,突然從門兩側伸出數只手臂攔阻,那些游蕩在門外的人們,不知何時,都來到了姒昊的身旁,他們伸出的手臂,詭異的齊整。姒昊只能徘徊在門外,似有不舍,仿佛紅門之內,有什么他眷念之人。 阿昊…… 一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在喚他,姒昊回頭,看到一位穿朱色長袍的老人,他有把灰白的長胡須,和一雙慈愛的眼睛。姒昊伸出手去牽他,老人也伸出手,一雙枯老的手,握住一只孩子的手,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行走。 他們來到一棵高大的棠棣樹下,白色的棠棣花紛飛如絮。他們坐在花下,眺望向南方黛綠色的山,還有白色的云,孩子說:大父,我想再聽聽伯禹的故事。 老人掃去落在肩上的白花,他用悠長的聲音說:伯禹很早就沒了父親,他的父親,因罪被古帝誅殺,但是他想成為一位杰出的人,他…… 壺守在榻旁,他在觀察姒昊,他看到他的唇嚅動,像似在說著什么。在迷藥的作用下,姒昊隔絕了疼痛,陷入幻覺,他在囈語,他像似在和什么人說著話,瀕死之人說的話,總是沒有條理,都是虛妄之詞。 他夢見了故人,壺想,人們在生死徘徊之際,常常會夢見已經去世的親人。他也許能蘇醒過來,也許不能,一切只能靠他祖先之靈的庇佑。 壺,沒有姓氏,他是姜銘的奴人,奴籍出身。姜銘重視他才能,讓他效力于軍隊,恢復他的自由之身。壺知道躺在他屋中之人,他的姓氏,他是洛姒族,他氏姒。 壺端起一件陶盤,陶盤上放著一枚紅鏃,他認得紅鏃,他步出門去。門外,牧正和任銘一見他出來,都激動迎上去。壺是個直率的巫醫,他對牧正說:“今晚醒不來,明日再來看看?!?/br> 牧正挨靠著木門坐下,壺所說的話,他早已有猜測,只能等待。 從姒昊身上挖出的紅鏃箭,讓任銘的詢問欲望更為強烈,他不管牧正的頹然,他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問他:“這少年是何來頭?” “以他年紀,且為晉夷的神弓手追殺,老銘,你覺得他是何來頭?”牧正苦笑,慨然長嘆。他信任任銘,所以他不再隱瞞,此時也隱瞞不住。任銘和任君有較親的關系,細算起來,他是任君的從弟。 任銘皺起眉頭,他很驚訝,他吃吃道:“那傳言難道是真?” 以前有過傳言,說帝向的正妃,逃回娘家任地,并且在途中生下一個男孩。然而任人都知道,帝妃埋在尋丘,尋丘還有她的墓呢。 牧正點了下頭,他最清楚,這不是傳言。 任銘責怪:“你可藏得真深,這么重要的事,都不與我說!” 任君的外甥,在他的地盤上,他一無所知,直到晉夷的人進來,險些把他殺了,而且這位任君外甥,還是位帝子呢。 不對,如何確定他一定就是帝子? “你說他是帝子,他可有什么信物?”任銘雖然是位武夫,心思倒細密。 “他身上有一件帝族族徽的佩玉?!蹦琳氖终归_,他手中是一件沾血的玉佩,玉佩陽刻著族徽。在姒昊被送進壺屋子前,牧正將它取下,捏在手上。 任銘將玉佩拿到自己手上,他執住端詳,嘴巴張得老大,帝族的族徽佩玉,他聽聞過,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 任昉返回營地中心,來到事官的大屋,見到正在交談的父親和任銘。任銘問他:“落羽丘那邊有消息嗎?”任昉拍拍衣袍上的灰塵,疲倦落席,回道:“找到一具尸體,身旁帶著弓箭,腹部中了長矛?!?/br> 今日,任昉返落羽丘和營地,已有兩趟,第一趟他見到憂心忡忡,什么也不說的父親,還有神色凝重的任銘。當時姒昊在壺屋中急救,他也幫不上什么忙,由此代任銘去落羽丘監督士兵。他和任銘關系很好,待任銘如兄長。 “這必是兩位晉夷弓手之一,倒是不知道他被誰所殺?!蹦琳烙袃晌粫x夷弓手,當初刺殺失敗,從任邑逃脫。 “阿父,晉夷的神弓手為何要殺吉蒿,難道他是洛姒族?”任昉看向父親,他覺得他應該有一個解答。任昉生活中偶有一種挫敗感,因他并非牧正最優秀的兒子,他兄長才是。不幸的事,這個兄長早夭。 即是不被看重,也難怪父親要覺得他不足以議事,有事瞞他。 任銘回道:“他是洛姒一族?!?/br> 他只年長任昉幾歲,同為從任邑來到角山來的貴族,任銘也沒有幾個能談上話的朋友,任昉便是其中最投緣的一位。 落姒族群中,有一支血脈被稱為帝族,以往帝邦的君王,都出自帝族。晉夷滅絕了帝族,對于洛姒一族,也趕盡殺絕,要么俘為奴隸,要么祭殺。十多年后的今日,其實很少有落姒族的消息,殘存的人早隱名埋姓,不知所蹤。此時任昉提起他們,是覺得他找到一個解釋。任昉根本就想不到,姒昊不只是洛姒族,他還是帝向之子。 “果然如此?!比螘P覺得父親會收留一位洛姒族,有點匪夷所思。 牧正沒去理睬兒子的情緒,該告訴任昉的事,他早晚會告訴他,而此時也正是時候,牧正對兒子說:“昉,我需要你去任邑?!?/br> “是,要我去任邑做何事?”任昉樂意接受派遣,他也喜歡任邑。 “明早你便去任邑,親自謁見任君,告知他……”牧正瞅眼門外,見到兩個閑散的士卒,他站起身,走到兒子耳邊,低語:“告知他,帝子受襲傷重?!?/br> 任昉的表情相當的戲劇性,他先是瞠目結舌,繼而是憂慮惆悵,隨后又化作為激蕩之情,他攥緊雙拳,渾身因激動而發抖。 和帝邦有著古老結盟的甸服方國,大多不喜歡晉朋這位篡位者,原因很簡單,利益沖突。晉朋憑借武力崛起,對其他方國一直是個威脅,任昉畢竟是任君同族,同仇敵愾。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劇透下,虞蘇很快會來角山。魚酥照顧病貓昊總。 第33章 蘇醒 虞蘇昨夜昏睡, 夢魘不斷, 醒來只余心悸, 夢中之事再記不清。他從草泥臺上坐起身,發現太陽已老大,他還很少睡這么遲。匆匆出屋, 父親早就離開去宮城,母親可能是下田里,家里空蕩蕩。 陶鬲里留了食物, 還有微微暖意, 虞蘇將它盛起。捧著碗,卻沒有食用, 他坐在堂上發憷。 噩夢中有姒昊的身影,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感覺心神不寧,莫名的沮喪惆悵。姊夫不知道幾時才過來, 自己簡直是坐立不安。 “小蘇,在嗎?” 外頭傳來一個叫喚聲,虞蘇一聽就知道是風川。 “川, 我在?!庇萏K應聲, 起身出門,看到站在院中的風川。 “你今日不用去大陶坊嗎?”風川問道。虞蘇此時還待在家里,往常天一亮,就會出城去大陶坊。 “今日不用去?!贝筇辗焕镒罱彘e,虞蘇去不去都沒關系。 “我請姜陶做一件雙連壺, 婚宴要用,正想邀你過去——咦,小蘇你的手?”風川看到虞蘇包扎的傷指。 虞蘇回道:“被陶片割傷,不礙事?!?/br> 虞人成親,必要一件雙連壺,用于裝酒,給新婚的雙方飲用。這東西使用時,往壺中倒酒,因為壺是雙體相連,中間互通,以示兩家結成一家,是婚禮上的一件重要禮器。 這樣的禮器,會由陶坊里的老師傅燒制,燒制者,不僅要成年,還要已婚。 兩人結伴出院子,虞蘇只將屋門掩上。住在聚落里,就是門不閉戶,也不會遺失東西。 走在路上,風川問:“小蘇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啊?!庇萏K不解。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br> 他模樣疲憊,臉色蒼白,眼睛還布著血絲,只是他自己看不到,就是粗心的風川也留意到他的異樣。 “做了一晚的噩夢……”虞蘇覺得很受折磨,他還從沒睡得這么不安穩,仿佛睡覺是件痛苦地事情。 “你夢見什么?” “夢見吉蒿,我很怕他出事了?!?/br> “……”風川覺得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不過他也不好說什么,甚至覺得這種事,相當費解。 “住得實在太遠,不知道他怎樣了,他上次才被狼咬傷手臂?!庇萏K很牽掛他,甚至覺得如果不去看他,這幾天會很難熬,心里實在擔心。 “你該不會是……”一向說話爽快的風川,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句,“算啦,走吧?!憋L川拍虞蘇肩膀,和他加快腳步,往城南走去。 兩人剛出北社,就遇找妘周,見他正在社里和人閑扯。妘周遠遠看到風川和虞蘇,立即追上來,喊著:“等等我?!?/br> “這是要上哪去呢?”妘周追上,高興搓著手。 “要去姜陶那兒?!庇萏K回道。 “川你怎么不把我喊上?!眾u周跟上,在旁抱怨,仿佛他能幫忙燒陶似的。 風川說:“你不是跟虞正去山里打獵,還以為你要好幾天后才回來?!?/br> “別說了,進林子第一天,就差點喂熊。還是虞正狠,揮著矛把熊擋下,我們三四個人,拼命往外跑?!眾u周說得繪聲繪色,說到逃跑,還用雙臂做出奔跑的動作。 “然后我說:不行!我們得講義氣,不能讓正兄一人喂熊,我們過去把熊打死,不行就把熊撐死?!?/br> 妘周講述時,三人一直朝著南門行進,沒放慢腳步。妘周這些話,把風川和虞蘇都逗樂了。 “我們一大群人,就揮著弓矛,大喊大叫,把熊攆跑了?!眾u周揮動胳膊,表情豐富,“還別說,正兄真男人,雖然他有點不好理解,和你們風族那個風羽啾啾親親。也是怪事,沒屁股沒胸,摸起來也不舒服?!?/br> “就你話多?!憋L川拍妘周的頭。 妘周個頭矮小,他被拍頭也不惱火,樂呵呵跟在風川身后,像個小跟班。妘周小時候過得挺慘,好在風葵是個熱心腸的人,見他同是虞城的外來戶,讓風川常喊他到家中吃飯。 三人不知不覺,來到姜陶的小陶坊前。這座小陶坊,說是陶坊,也就一個木棚子,相當簡陋,陶窯也小。姜陶性情孤僻,但是他擅長制作雙連壺,誰家要成親,都要找他做一件。 姜陶見風川帶著友人過來,仍忙著手里活,他在照看陶窯,只瞥了風川一眼。 風川自到木架子上,找到一件未完工的雙連壺,它已經塑造好,只是沒上色,沒入窯燒。風川示意虞蘇幫忙看下,虞蘇走過去,端詳這件雙連壺。 陶器的好壞,在陶土,陶工及燒制上,陶土不錯,是當地最好的白陶土,做工也很細致,很難想象一個邋里邋遢糟老頭,會有這么好的手藝。 “怎么灰撲撲,不上顏色嗎?”妘周伸手要摸陶壺,被風川拍走,陶土還未定型。 “誰說不上顏色?”姜陶頭也沒回,還蹲在陶窯前,他聲音聽起來很粗暴。 妘周放低聲音,問風川:“他有和你說,什么時候幫你燒好嗎?” 風川笑說:“等允的顏料?!?/br> 這類雙連壺一般只有兩色,黑紅,但是虞允說他家有藍色的礦物顏料,讓風川做一件三色的雙連壺。 藍色礦物顏料,虞城不產,虞允家有,還是來自緡地商販的饋贈。 沒過多久,虞允過來,和伙伴們打個招呼,自去跟姜陶交談。陶姜跟虞允討請:“多給老漢一些,老漢以后娶兒媳也得用上?!彼形粌鹤?,已到成親的年紀。 “下回你需要,找我拿,這些給川?!庇菰蕪难g取下一小包東西,遞給姜陶。 姜陶樂道:“好好,虞臣子為人沒得說?!?/br> 虞允在虞城里有很好的聲譽,雖然他年紀不大,但為人寬厚,慷慨,跟他父親虞臣頗類似。 “那么好的東西,怎得還答應給他?”妘周在一旁嘀咕,他覺得虞允太好說話了,姜陶和他又沒交情。 虞允只是笑笑,他跟風川聊起婚前的準備。 姜陶自去用水溶解藍色礦粉,將它攪拌均勻,他端著到案臺,他抬頭看眼這群年輕人,叫道:“把上頭的壺給我端來?!?/br> 虞蘇將木架上的壺端起,送到姜陶那兒,他放下后,沒立即離開,他看姜陶給陶壺上色。 姜陶執著毛筆,在陶壺上繪制出流暢的線條,神情專注,旁若無人。風川等人都已過來圍觀,安靜聚集在他身旁。他們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這么件雙連壺,都將會有一位伴侶。 午時,虞蘇和伙伴們離開姜陶的陶坊,走過溪畔,要往南門去。虞蘇想著心事,低頭往前走,聽得妘周說:“小蘇,前面來了好些人,好像是你姊夫?!庇萏K立即將頭抬起,往身后看。 在山道上,果然有三四個人,還有一輛木車,虞蘇一眼認出,正是他姊夫邰東和兩位奴仆,芒和卯。 虞蘇心中狂喜,他朝木車奔去,跑得比兔子還快。 妘周和虞允都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高興,今日看他話語很少,挺憂郁的呀,只有風川清楚,虞蘇因何喜出望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