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牧正家有舒適的房間,美味佳肴,還有奴仆伺候,那確實再好不過,可是,然而……虞蘇說不清楚,他為什么留念落羽丘,也許姒昊也希望他早點離去?畢竟是個行走不便,得背來背去的大麻煩。 虞蘇又忍不住想,姒昊應該不會嫌棄自己,兩人相處得很好,他應該不會的。 “那小蘇先在這里等我?!比螘P拍了下虞蘇瘦削的肩,他看虞蘇的眼神,像看待兄弟般親切。 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遇到有眼緣的,就會喜歡。任昉對虞蘇的喜愛,就像喜歡一頭漂亮的小馬駒;一件華美的衣裳,一壇醇厚的美酒。別看他生長在一望無垠的角山,本該粗狂,卻有著很好的情趣。 姒昊趕羊回羊圈,在野麻坡上沒見到牧正兒子,仰頭才發現任昉站在落羽丘上,也正往下方探看。奇怪的是,任昉和虞蘇在一起,兩人還在親昵說著什么。 如姒昊先前猜測那般,虞蘇他們那群人,果然認識牧正,而且明顯有交情。 姒昊把羊關進羊圈,抱胸站著,看牧正家的仆人束站在羊圈外,豎起指頭,清點羊數。畢竟是給任君放牧,身為牧人歸牧正管轄,所以牧正家奴過來察看羊的肥瘦和清點羊群數量,都是很正常的事。 對于放牧,姒昊談不上喜歡與否,只是他做事,向來要做便做好。束對羊群的狀態很滿意,他瞅見幾頭肥羊,臉上帶著笑意。 任昉從落羽丘下來,他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孩,姒昊認出是牧正的小女兒任葭。倆兄妹一前一后,正朝野麻坡走來,任昉的目光,落在姒昊身上。 姒昊有種直覺,任昉恐怕會跟他說點虞蘇的事,果然,任昉開口就是:“小蘇是我家的客人,他摔傷腿,我要帶他回去照顧?!?/br> 姒昊一手執牧羊鞭,一手背在身后,他沒有立即回復,他思考了片刻,在任昉看來,他“無視”了自己片刻,然后才問:“虞蘇怎么說?” 他第一次喚虞蘇的名字,他記得虞蘇名字,只是一向不喚。 “他自然是要隨我回去?!比螘P很肯定。 “哦?!辨﹃粵]什么更多反應,臉上也看不出丁點情緒。他長得俊,劍眉星目,但有對薄唇,有時會給人寡情薄幸之感。 任葭在任昉身旁,她看到姒昊似乎很意外,她記得這人,在她家住過兩天。這人來時穿著細布衣服,頭發扎發髻,戴骨簪,不是現在這幅披頭散發的模樣。 “吉蒿,去挑幾頭肥羊?!比螘P差遣姒昊,他瞅著羊圈里的羊,覺得養得還湊合。 姒昊想,有束在,哪里需要他幫挑羊,不過他也無所謂。姒昊進羊圈,挑出五頭肥羊,他每頭都直接抱起,手臂跨過圍欄,把羊放到圈外。束站在圍欄外頭搭手,他抓住羊,迅速綁繩,拴住。 束是牧正家的老奴,一輩子都在養羊,他對羊可能比對人還熟悉。 牧羊嘛,經常要和羊在一起,身上帶著牲畜的臭味,姒昊已適應這樣的生活,他心中寵辱不驚,淡然處之。 “束,你將羊牽走,我一會過去?!比螘P吩咐家奴,他不忘要去帶虞蘇。 “老奴在坡下等著?!笔響?。 束趕著羊下野麻坡,野麻坡下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后還拴著十來頭肥壯的羊。今日主仆駕著馬車,到牧人家中收肥羊,以便趕牽回去一起宰殺。 任昉和任葭再次登上山道,姒昊無聲跟在身后,任昉特意回頭看姒昊一眼。任昉在角山下長大,這里的生活單純,但任昉不單純,他出過角山,去過虞地,也去過任邑。他直覺姒昊身份不一般,說不準是獲罪的大臣之子,為留條命,給塞到角山這窮山僻壤來。 此時看著三人登上山道,虞蘇心中紛亂。任家兄妹離開,獨處在落羽丘時,虞蘇想起姒昊的烤鱉rou,烤蝦;想起姒昊雨夜里睡在地上,把臥處讓給自己;也想起自己為姒昊縫衣服,編織草席。 很奇怪,任昉要帶自己回去,虞蘇應該感到很高興才是,但卻莫名惆悵。虞蘇不禁想:也許姒昊,并不嫌棄我麻煩。 虞蘇注視半道上走在一起的任家兄妹,和落出一截,踽踽而行的姒昊,他覺得姒昊的身影好孤獨。 自己走后,落羽丘就只有他一個人,從早到晚,形只影單。 姒昊登上落羽丘,他一抬眼,就見到拄杖站立的虞蘇,虞蘇的目光也正在看他,神色嚴肅。姒昊還是第一次見到露出這種表情的虞蘇,他還是比較喜歡虞蘇對他綻出笑容的樣子。 “小蘇,走了?!比螘P跟虞蘇招呼。 虞蘇的目光卻仍是看著姒昊,他期待姒昊能說點什么。 姒昊一句話也沒說,仿佛這件事和他毫無關系。對姒昊而言,也確實如此,虞蘇的去留,由虞蘇決定。 “昉,再一兩天,我姊夫就回來了,我還是……在這里等他?!庇萏K遵循自己的心意,他決定留下來。 說完話,虞蘇特意去瞧姒昊反應,姒昊明顯抬了下頭,兩人目光接觸,不知道是否錯覺,虞蘇覺得姒昊的目光里有些許詫異。 “都一樣,東陶回來還不是要途徑我家?!比螘P笑語,覺得這不成問題。 虞蘇回道:“我住習慣了,這邊挺好?!?/br> 站得累乏,虞蘇想往地上坐,任昉伸手攙了下他。虞蘇落地,放平酸疼的腿,他在山崖憑借單腿和拐杖站立許久,真是靠意志堅持。 從任昉下去找姒昊,虞蘇心里便就擔慮起來,此時,說出拒絕之言,虞蘇有種解脫之感。 虞蘇眺望遠景,微風吹拂他的臉龐,他微微笑著,他是真心喜歡這里。任昉見虞蘇嘴角的微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看得出虞蘇熱愛落羽丘。 孤零零的高崗,稀疏的樹林,齊膝的雜草,相伴的只有風和羊鹿,他一位虞城來的少年,怎會喜歡這樣的生活?任昉無疑是忘掉了姒昊的存在,他忽略了這個寡言的少年,他不知道這人是虞蘇留下的主因。 “你在這邊有吃用的嗎?什么匱乏你和我直說,不用見外?!比螘P見虞蘇心意已定,也不強迫他。 “都有,吉蒿會捉魚鱉,也有粟米?!庇萏K顯然沒告知任昉實情,不缺乏吃的東西,用則是樣樣弊陋。 “吉蒿?!比螘P將姒昊喚跟前,跟姒昊叮囑:“小蘇是我朋友,你好好照顧他?!?/br> “我自會照顧他?!辨﹃辉捳Z簡短,不容置疑。 雖然任昉和虞蘇交談時,姒昊選擇不插話,但是他認真在聽虞蘇的話語,他在意,但他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任昉轉身去對虞蘇說:“小蘇,兩日后,我在家候你們?!?/br> 兩日后,虞蘇跟著邰東返程,必然要經過牧正家,他和虞蘇還有相逢時。 “好,昉路途小心?!庇萏K坐著躬下身,他面帶笑容。 任葭對三人的交談興趣不大,她自去玩耍,獨自坐在土臺上,手里把玩一朵野花。她年紀尚小,貪玩,在她看來,人可比不上花花草草有意思。 “葭,回去了?!比螘P下土臺,找著meimei。 “蘇不跟我們走嗎?”任葭抬頭,看向站在土臺上的虞蘇。虞蘇聽到她話語,對她點點頭。 任昉沒說什么,他和虞蘇道別,帶著meimei離開。 任葭耳邊別著一朵小黃花,面帶笑容,她牽住兄長的手,步下道口時,任葭不忘回頭,朝虞蘇和姒昊用力揮了揮手。 送走這三人和一輛馬車,虞蘇覺得落羽丘的天空明媚依舊,他又找到了清早那份舒適感。他覺得姒昊應該不嫌棄他,反正姒昊也沒說過嫌棄的話。 姒昊問:“回屋?” “嗯,我登不上土階,你可以背我嗎?”虞蘇仰頭看姒昊,言語輕柔。 姒昊彎身,突然將坐在地上的虞蘇抱起,虞蘇的身體猝然脫離地面,慌得一手揪住姒昊衣襟,一手死死攀著姒昊肩膀。虞蘇的擔心,無疑是多慮,姒昊抱得動他,而且不會把他摔著。 基于是在麻煩別人,虞蘇不好提議,下次能不能不抱,背著不挺好的。 摟住姒昊的脖子,虞蘇輕語:“蒿,還要麻煩你兩天?!?/br> 姒昊感受著懷抱之人的重量,還有對方溫熱的氣息吹拂在自己脖子上,他淡然說:“無妨?!?/br> 他心里挺高興虞蘇留下來,沒跟著牧正兒子離開,至于為何高興,姒昊自己也說不出原由。 回到屋中,虞蘇坐在草泥臺上歇息,姒昊在火塘前燒水。一切照舊,仿佛這個午時,牧正家的人并沒到來過,引起過漣漪。 還是這孤寂的地方,還是他們兩人的房子。 陶鬶的水冒泡沸騰,姒昊將陶鬶提起,水汽里,姒昊往木碗倒水。這一碗水,姒昊遞給虞蘇。虞蘇滿頭大汗,外頭炎熱,又值正午,想來他定是渴了。 虞蘇吹著熱水,靜靜地想:晾曬的蘆葦席,晚些時候可要記得收起來,別讓風給刮山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再給你們兩天時間,好好珍惜。 第13章 蘆笛·烤雞 午后,姒昊難得留在落羽丘上,和虞蘇相伴。 姒昊挨靠在草泥臺邊歇息,并未入睡,合目養神,虞蘇坐在火塘邊看火,他從柴草堆里撿出一根粗實的蘆葦桿,拿在手上端詳。 編制葦席的剩料,都被姒昊抱進屋,堆放在火塘邊,它們是很好的燃料。余料將用于發光發熱,而蘆葦的精華,編制成了一張席子,此時正靠墻晾風。 虞蘇拿石刀,削蘆葦桿,削去皮,然后將蘆葦桿截成所需的長短,獲得一節蘆葦管。他把蘆葦管的一頭,放在唇邊,十指按放葦管,仿佛在吹奏。 無聲無息,虞蘇閉目,遐想它發出美妙的聲音,而自己身處澤畔,齊膝的蘆葦隨風搖曳。 姒昊抬眼,看向虞蘇“演奏”的側影,嘴角微微揚起,不明顯,連姒昊自己都沒察覺。虞蘇自然不知道,身后的姒昊在看他,他還以為姒昊無聲無息睡著了。 虞蘇睜開眼睛,把蘆葦管放下,他執石刀在蘆葦管上做記號,而后用刀尖在蘆葦管上鉆孔,他鉆出六個小孔,他在制作蘆葦笛。 蘆葦笛的制作,幾乎每個孩子都懂得,只是制作工藝有高低之別。人們往往不在乎它的音律是否標準,只要能發出聲就好。虞蘇的音律知識一般,勝在耐心和專注。 挖好出聲的孔,虞蘇用根細竹簽扎入蘆葦管中,一把穿透,把里邊柔軟的芯推出,得到中空的蘆葦管。 姒昊在旁靜靜觀看,他不驚訝虞蘇會利用蘆葦材料。像蘆葦笛,就是姒昊小時候也玩過,不過他不懂制作。因著生存需要,人們自小便就要學習許多東西,除非是那些衣食無憂,樣樣不匱乏的貴族,才不用去掌握。 虞蘇拿一根樹枝,放在火中烤,等樹枝點燃,再用樹枝燃燒的一頭,去燙蘆葦管的發聲孔,將它們燙成同等大小,呈圓型。 一根蘆葦笛,即將成型,只需把它用于吹奏的那頭壓扁,再用麻繩和一根夾放管口的細蘆葦拴緊。這是個不難的過程,虞蘇輕松完成,他獲得一支蘆葦笛。 看至此,姒昊不免驚詫于虞蘇制作的嫻熟,虞蘇顯然經常制作蘆葦笛。蘆葦笛脆弱,用不長久,很容易損壞。 笛子做好后,便得試聲,虞蘇輕放唇邊,吹出一聲,像似想起什么,立即回頭看姒昊。他怕吵著姒昊,不想姒昊根本沒睡,正睜眼看他。姒昊對虞蘇點頭,示意虞蘇吹試試。 虞蘇把笛子豎放,用手指執住,放在唇邊,他試著吹奏,蘆葦笛艱難發出低緩的嗚嗚聲,并不悅耳,聲音單調。 不擅長音律的虞蘇,覺得笛子能發聲就可以,不過是用它隨便吹出聲響。 姒昊聽虞蘇吹奏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虞蘇身邊,朝虞蘇伸出手,示意虞蘇將笛子遞給他。虞蘇不解,但仍把蘆葦笛擱姒昊手上。姒昊接過蘆葦笛,拿起端詳,他用手指堵住孔眼,將蘆葦笛的管口貼在唇上,測試音階,他動作老練,對音階似乎還滿意。在虞蘇期待的目光下,姒昊按放蘆葦笛的孔洞,低頭輕輕吹奏,這根取材簡陋的笛子,竟發出了悠揚,綿長的悅耳聲音。 虞蘇漂亮的眼睛瞪大,覺得不可思議。 姒昊吹奏出一段流暢的曲子,悠綿,聽得人繾綣。真是像沐浴著水澤的蘆葦風,身披晚霞那般,真美好。虞蘇靜靜地傾聽,他凝視著姒昊的側臉,看他手指靈巧的按松笛孔,美妙的旋律傳出,虞蘇聽得入迷,看得專注。 曲終,姒昊將笛子執在手上,遞向虞蘇,他這是要還笛子。虞蘇發愣,好一會兒才做出反應,他對姒昊說:“蒿,這把笛子給你?!?/br> 這是虞蘇聽過最動聽的蘆笛曲子,他不知道姒昊竟然會吹奏音樂,很驚訝。虞蘇想,姒昊肯定熟悉音律。 “那你呢?”姒昊只是隨手把玩,并不是多熱愛樂器。 “我聽?!庇萏K笑語。 把蘆葦笛贈送姒昊,就可以聽到姒昊吹奏笛子,而且姒昊不像其他人那樣隨便吹點簡單的節奏,他會演奏優美樂曲。再則,蘆葦到處都有,挑根老蘆葦桿制作就行,它實在是太平??梢娏?,一點也不珍貴,在虞蘇看來,他送出的,實在是微不足道的禮物。 收下蘆葦笛,姒昊將它插在腰間,便就步下落羽丘,他得去草場看羊。 羊群散開,在草地里就食,藍天白云,還有羊,除去天氣炎熱外,一切都很美好。姒昊坐在樹蔭下乘涼,他摸出腰間的蘆葦笛,放在唇邊吹奏,蘆葦笛的聲音,時而低沉,時而悠揚,不過還是被大風的蕭蕭聲遮蓋。吹奏這種樂器,吹奏者得有很好的心境,姒昊的心情相當不錯。 臨近傍晚,熱辣的陽光收斂威力,姒昊起身,鉆進陰涼的林子里,他想找尋原雞,將之狩獵。魚鱉經常能吃到,禽rou可不常有,捉一只給兩人改善伙食。 山林里遠遠就能聽到原雞的叫聲,三五成群,出沒在矮草叢,歡躍地啄食漿果。姒昊有根石矛平日總是放在湖畔,還有捕魚的網也在那,但此時,他需要的是弓箭。 姒昊匆匆返回落羽丘,遠遠就見虞蘇坐在屋外,他身旁放著一根木拐,看來他又是自己出來。虞蘇躲在屋檐下陰影中,看角山的景致,神情舒適愜意。姒昊今日給虞蘇換藥,就發現他腿傷好上許多,小腿恢復原來修長的樣子,已經消腫。 虞蘇看到姒昊回來,總是很高興,他揮手笑語:“蒿,你回來啦!” 姒昊看虞蘇模樣悠然,只是頷首。他走進屋子,將弓箭從墻上取下,他攜帶弓箭出屋,對虞蘇說:“我去打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