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此時才午時,對虞蘇而言,還有很漫長的時光。 虞蘇把玩竹箸,玩了一會兒,實在無聊得很,他望著屋外明媚的陽光,他想到外面去曬曬太陽,吹吹風,看看山丘下的景致。 要是能出去該多好。 虞蘇拿來木拐,試著讓自己站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縮著傷腿,成功站立。虞蘇挪動木拐,用木拐替代傷腿,來使自己前進,在只有一只腳可以行走的情況下,只能用跳,虞蘇小跳了一步,雖然和木拐的配合并不協調,但畢竟邁出一步,心中暗喜。右腿弓起再次彈跳,這次傷腿蹭到地面,疼痛頓時襲來,虞蘇跌倒在地,抱著傷腿疼得眼淚花花。 等疼痛感減輕,虞蘇從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他看著傷腿,一臉惆悵。 要出屋子,看來只能讓姒昊背他,總不能在地上匍匐蛇行吧。虞蘇坐著,沒敢再移動。 他度日如年,等到午后,聽到姒昊的腳步聲,他激動地朝門外探頭。 在這荒涼的地方,有一個人相伴是多美好的事情,虞蘇第一次體會。 姒昊進屋,手攏一把草藥,洗得干凈,還沾著水滴,他大概是特意上來給虞蘇換藥。姒昊看見虞蘇坐在地上,還有一旁橫臥的木拐,他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姒昊問:“想出去?” “嗯?!庇萏K靦腆點頭。 “先把藥換了?!辨﹃蛔叩接萏K身邊,他蹲在地上。 姒昊把草藥葉子薅下,葉子收攏,在手掌搓揉,將它們搓成一團,再放石板上,用小石子碾碎。姒昊把碾好的草藥收集在手掌,抬頭,見虞蘇已經挽起下裳,將舊藥取下,露出小腿。 虞蘇小腿上的蹭傷已經愈合,皮rou傷。他的傷腿略有消腫,雖然還是青紫一大片,看著嚇人,實則也很疼。 草藥在姒昊掌中擠壓,拍平,輕輕糊在虞蘇的傷腿上,而后耐心包扎。為防止草藥掉落,虞蘇用手抬起自己的傷腿,他注視姒昊上藥的動作,時而也偷偷瞥眼姒昊低垂的臉龐。 虞蘇的目光從姒昊的發梢到眉宇,鼻子到唇,他仿佛忘記了傷痛,等他回過神,姒昊已經做好包扎,抬起頭來。 “吉蒿,謝謝你?!庇萏K將傷腿放下,整理下裳。 “嗯?!辨﹃粚τ萏K的感謝很淡然。 姒昊起身,蹬兩下蹲得有點發麻的腿,他對虞蘇的感謝很淡然,只應聲:“嗯?!?/br> 當姒昊再次挨進虞蘇,低下身子,虞蘇以為他是要背自己,不想姒昊竟將他打橫抱起。 “噫?”虞蘇驚訝發聲,本能地抓住姒昊。 在有記憶里,還是第一次被人抱著,虞蘇緊攀住姒昊的手臂,深恐自己會突然墜落。 姒昊抱虞蘇,確實吃力,他還是位少年,雖然比虞蘇壯實,但是虞蘇也不輕。姒昊抱著懷里人,踩著沉重腳步邁出屋子,聽到虞蘇著急的聲音:“這里就行,你放我下來吧?!?/br> 姒昊又走出兩步,才把虞蘇輕輕放下,他面不改色,除去額頭上有汗水外。 他的手勁好大。虞蘇想,他并不知道姒昊能扛起一頭大羊。 “謝謝?!贝抵鴳敉馇鍥龅娘L,入目廣袤的原野,虞蘇開心地和姒昊道謝。 “不必?!辨﹃荒抗饴湓谟萏K飄動的長發,還有那條纏在發辮上的藏藍色發帶,及發帶尾部的流蘇飾物,他看了好一會兒。 虞蘇他收攏被風吹亂的頭發,因為愜意而綻露微笑,又因被凝視,笑容里帶著靦腆。 還以為姒昊要說點什么,結果他起身就離開了。 目送姒昊離去的身影,虞蘇想好奇怪,他為什么要抱自己,明明可以用背。是因為自己的傷腿新上藥,他不想讓傷腿受到碰蹭,所以才用抱嗎? 虞蘇留心山道,他不自覺地尋覓姒昊的身影,過了好一會兒,才在山道上看到姒昊身影,看他匆匆離開,再次消失于視野。 因為山體和樹木的遮蔽,姒昊消失無蹤。 虞蘇的視線移動到遠處的青山和白云,聽著樹葉的沙沙聲,被和暖的陽關照著,他心曠神怡。 落羽丘的位置極佳,尤其土臺高聳,能鳥瞰四周。無論是山林,還是草地,虞蘇看得到飛鳥,也看得見野鹿和野牛。 一望無垠的原野,為湛藍的穹廬覆蓋,陽光穿透云層,斑斕映在草地。光影之下,萬物滋生,毫無遮掩地展現在虞蘇眼前。 就這么坐在屋外,虞蘇看云,看光,看飛禽走獸,時間消磨得很快,不知不覺,他已披晚霞,聽到羊群咩咩的叫聲。 虞蘇知道,這是姒昊回來了,他正將羊群趕回羊圈。自己坐的位置,視線受阻,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他的目光,又不覺地落在山道上,他在等待姒昊的身影出現。 天邊殘陽似血,將山道染紅,虞蘇看到姒昊帶著一犬,慢慢悠悠走在山道上。他手里攜提著東西,想來是今晚的食物。 當姒昊的身影消失于山道,為一片樹木遮掩,虞蘇將目光盯在落羽丘的入口,等待過程里,他的眼神熱切,滿懷期待。 他如愿看到姒昊登上落羽丘,邁步朝他走來,虞蘇揮動胳膊,開心喚聲,不由自主地綻出笑容。 虞蘇在熱熱鬧鬧的虞城長大,還不適應孤零零一人獨處,而人總是喜歡有人相伴。 黃昏下的一人一犬,在地上拉出很長的影子,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少年,驀然對上虞蘇燦爛的笑容,臉上神情滯固。他一身金光,他手里提著一只大鱉,懷里還揣著包東西。 姒昊先進屋將東西放下,才出來背走虞蘇。 對姒昊而言,無論是背還是抱,都一樣。都是和人的接觸,感受到人體的溫熱,他不嫌棄這種感覺,畢竟,身邊已經許久沒有他人的氣息。 火塘里的炭火燃起,虞蘇看火,姒昊殺鱉。 虞城人也吃鱉rou,殺法差不多,烹飪方法則和姒昊不同。 虞蘇早發現了,姒昊都是用烤,只是那一堆鱉蛋,他該不會也是要烤?這可怎么烤? 姒昊帶回的食物,除去一只大鱉,還有二十多顆鱉蛋。鱉蛋脆弱,他用草絮包著,兜在懷里帶回家。 此時鱉蛋就放在木盤里,一顆顆圓滾滾,比水禽蛋還小。 姒昊使著青銅刀,輕松將大鱉分成數塊,金燦燦的銅刀上,沾染鱉血。姒昊倒清水洗刀,并用布擦拭,看得出他很愛惜這把刀。 “吉蒿,我可以看看它嗎?”虞蘇小心詢問,留意姒昊的反應。 姒昊抬了下眉頭,看向虞蘇,他像似做了思考,而后才將青銅刀遞給虞蘇。 虞蘇接住,捧在手上,端詳這把青銅刀。刀柄上的紋飾,看著像一種動物,也許是老虎,也許是豹子,也許糅合了其他猛獸。紋飾流暢,形象威嚴而神秘,它的制作工藝高超。刀身長度只比巴掌長些,在刀柄上,有一個環首。這樣的樣式,虞蘇見過,他父親就有一把,只是沒有姒昊這把精美,遠遠比不上。 “這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嗎?”虞蘇記得姒昊說過他父母都已不在人世,這樣一把貴重物品,很可能是傳世之物。 “不是?!辨﹃粚⑶嚆~刀取回,言語漠然。 虞蘇本來是想問問他的身世和家人,但是姒昊的態度,讓自己不敢多言。希望不是把他冒犯了,虞蘇想。 兩人坐在一起,姒昊專注于烤鱉rou,虞蘇負責照看炭火。 終于,鱉rou烤熟,姒昊分食虞蘇,虞蘇捧著木碗,道聲謝謝。虞蘇執住竹箸,夾取鱉rou,他用竹箸吃飯,吃得還挺順手。鱉rou最好吃的部位是鱉裙,姒昊分了虞蘇一份,虞蘇細細品嘗,相當鮮美,口感嫩香。他未入嘴前,還以為烤鱉rou不會好吃呢。 鱉rou在虞蘇家里,主要用來燉湯,偶爾也蒸。 “鱉rou烤著也很好吃?!庇萏K細細“收拾”完鱉裙,把沒有皮rou的鱉殼放在一旁,由衷稱贊。 “還要嗎?”姒昊問他。 “不要了?!庇萏K碗中還有不少鱉rou。 姒昊將石板上的鱉rou全都夾入木盤,他夾出一部分分食大黑,大黑早按耐不住,叼起一塊大的,跑門口啃食。 大黑對虞蘇似乎已習以為常,不曾再吠過虞蘇, 虞蘇低頭吃rou,不再說什么,他吃東西的樣子溫雅。他獨自坐在一旁,姒昊看他,只能看到他背影,這背影看起來很寂寥。 “你們怎么煮?”姒昊難得主動開口。 “我們會用陶鼎燉鱉,加姜片和菇,也很好吃?!庇萏K露出笑容,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一掃之前的沮喪。 “我……我會制陶,等我腿傷好了,我做幾件陶器給你?!庇萏K把他心里的想法說出來。炙烤的食物很好吃,但是他希望姒昊能吃到其他做法的食物。 姒昊問:“你幾歲?” “十五?!庇萏K有問有答,顯然很高興。 “吉蒿,你幾歲呢?”虞蘇還不知道姒昊年齡。 “十六?!辨﹃怀灾Mrou,頭也沒抬。 虞蘇驚訝想,原來他才十六歲,看起來好老成。難得姒昊肯主動說話,虞蘇問: “吉蒿,你一直住在這里嗎?” “不是?!辨﹃话痒M裙吃掉,鱉殼并不啃食。 虞蘇小心翼翼問:“那你以前住哪里?” 姒昊沒有回答,他看著陶鬶上冒起的煙氣,沉默許久。他拾起鱉蛋,將它們放進陶鬶,清水煮鱉蛋。 虞蘇等姒昊的回答,等到鱉蛋熟了,姒昊也沒告訴他。后來剝著鱉蛋殼,吮吸燙紅的指頭,虞蘇沒敢再追問,他知道姒昊不想告訴他。 夜里,姒昊仍舊睡在屋外,虞蘇睡在屋內。 虞蘇比第一夜還難入睡,他覺得屋內悶熱,皮膚發燙,一股不明的燥熱在身體里亂竄。雖然屋門大開,不時有涼風吹入,而且火塘的火也只保留火種,并未熊熊燃燒。 他沒有意識到是這只大鱉的功效,還以為天氣熱所致。以往在虞城吃鱉rou,不會一口氣吃這么多,要搭其他米糧食用。 虞蘇到深夜才睡下,他睡下不久,外頭嘩啦下起雨來,雨聲響徹,也帶來冷意。虞蘇在久違的冰涼中沉沉睡著,不知道淋得一身雨的姒昊,跑回屋里來。 姒昊吹燃火塘里的炭火,坐著烤衣服,火光有限,只映亮姒昊四周,泥臺上虞蘇的身影為黑暗遮蔽。姒昊知道虞蘇在熟睡,他聽到虞蘇均勻地呼吸聲。 初來角山時,每一個夜晚姒昊都睡得不踏實,往往從夜中驚醒,警惕著外頭的風吹草動。 他不怕野獸,他怕的是人,人心比猛獸更為可怕。 他怕得不是虞蘇,他只是不想牽連他。 舉著根燃燒的柴火,將墻角照明,姒昊看見躺在泥臺上的少年,他有著安恬的睡容。哪怕帶傷,他的長發也細心梳理,綴著飾品,穿著件整潔的細麻衣,昏暗中,昳麗而恬靜。 這人為何能這般安心,他就不怕自己用青銅刀了結他性命? 姒昊抬手碰觸虞蘇耳邊的流蘇飾物,他見過類似的飾物,在一位嬌美,溫婉的女子身上。那女子是任邑臣西的女兒媯蘭,以美貌聞名,她母親便是位虞人。 常聞虞城出佳人,倒是不虛。 收回手,拇指腹在虞蘇臉龐輕輕蹭過,觸感柔滑。 姒昊想起他微笑的樣子,只有生于安樂,無憂無慮的人,才會對陌生人笑得如此燦爛。 把手中的柴火放下,姒昊像似對虞蘇失去了興趣那般,返回火塘坐下。 離天亮還有老長時間,姒昊的衣物掛在木梁上烘烤,他只在腰間圍了塊蔽膝。 他想起吉秉說過,在遙遠的過去,在所有古帝之前,那時人們還不會編織衣物,亦不會用火。人們茹毛飲血,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蒙昧的活著,不懂得用火,亦不知道遮羞,后來人們采集火種炙烤食物,后來人們在腰間有了塊遮羞布,終于活得像個人。 有著火塘和一條蔽膝的姒昊,沒有發出對身為人的感慨。 他的發絲還濕潤著,他屋中唯一的臥處給了別人,唯一一條草席也是,他今晚得靠在火塘邊睡了。于是姒昊像個野人般,蜷縮著身子,躺在火塘邊睡去。 夢里,他沒有夢見吉秉說的那個遙遠的時代,他很難得地夢見了媯蘭。他和表兄任嘉站在城堞上,一起看她。傍晚的風吹拂她的長發,她耳邊纏發辮的藍色流蘇拂動,她的嘴角潺湲著笑容,確實挺美。 不知不覺,她的臉龐,變成了虞蘇的臉,也正在微笑著。 夢到這里被中止,姒昊從夢中醒來,他心中仍有份令人不安的情緒,誰想睜開眼,對上一張放大的臉,正是虞蘇。 虞蘇趴在地上,長發垂在姒昊眼前,他手里拿著一條布被,從仰躺的姒昊角度看來,他就像是撲在自己身上。虞蘇雙手交錯在自己腰間,兩人的胸口挨得很近,幾乎要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