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這樣的情況愈演愈烈。 時間不會計量時間,所以他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一天顏脫拿起神案上的燭臺刺向自己的胸口,鮮血迅速涌出,滿目的紅刺傷了他的眼。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沒有能力去阻止——他碰不到他。 兇器被拔出,掉在地上發出金屬撞擊的悶響。胸口可怖的傷口迅速愈合——他死不了,在這個時間的囚牢里,他甚至無法死去。 可是他臉上悲傷絕望的表情卻是他沒有見過的。 “讓我回去吧?!彼械赝婺磕:纳裣?,他始終不知道他的意識地存在,也不知道他其實就站在他的身邊,試圖將他擁在懷里。 “讓我回到我原本的世界里,和那個世界一切覆滅吧?!?/br> 第101章 緣始 在那一瞬間, 他無法拒絕顏脫的要求。 他不能再這么困著他了。 他最終親手打破了禁錮住對方的時間囚籠, 讓對方回歸了自己應有的軌跡——這本來是他最初就該做的事情, 他本就是為扭轉這個錯誤而來。 應該讓一切回歸原本了,他也該……回去了。 時間之國的世界已經瀕臨毀滅,世界上的時間之光早已黯淡下去, 在囚牢的屏障被打破的瞬間,顏脫就無意識地隨同著整個世界被拖向灰色的死境。 他就安靜地站在原處看著那個身影一步步遠離,一步步離他越來越遠, 離那虛無的灰色越來越近。 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任何存在都有其時限, 時限一過,存在便不再存在。 正因為不能如永恒一般恒久, 在這些微小的存在所存在的時間內所發生的一切才顯得那樣可貴:為了爭取一個目標而執著的努力,為了牽起心愛之人的手而微笑, 為了珍惜之物的逝去而悲傷,人正因為自己所經歷、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短暫非永久的, 所以才會努力讓自己存在的時候更精彩、更有意義一些。 他看過了太多的死亡和覆滅,他看過了太多的永遠消散,他本應該無動于衷, 他本應該視若尋常, 他本應該在解決這個錯誤之后就回歸自己過去的樣子。 但當看著那個身影真正要被灰色吞噬而消亡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去,拉住了對方的手。 “別走……” 顏脫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 時間低頭看去,他的手已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在那一瞬間, 他擁有了實體。 他從此在這世間有了存在,從此會被自己所約束,從此有了牽絆,有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他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心里卻仿佛松了一口氣一樣。 他笑著抬起眼,俯下身子親了親顏脫的額頭,對面前懵懵懂懂的年輕人道:“走了,脫脫,我們回去?!?/br> “回到哪里?”顏脫一邊迷迷糊糊地跟著他走,一面疑惑地問道,“你是誰?我又是誰?” 他不過是一個一般人,來到時間洪流之中,瀕臨消亡,還能保持意識已經很難得了。 “我是時間,就是你身邊那個一直不說話的?!?/br> “時……緘?”顏脫歪著頭看向他。他的思緒是混亂的,不說話自動被他代換成了其他的概念。 “嗯,那就叫這個吧?!?/br> 時間是最有節律和約束的,他不會停留,更不會后退,時間的逆轉,等同于他自己否定自己。 但他想試一試。 “我們回你的王國?!?/br> 他逆轉了時間之流,讓時間之國回到了顏脫出生之前。而這一次他也跟著一同出現,他成為了國師,被奉為時間的代言人,卻忘了自己本來的來歷與身份。 直到往事重現,整個世界再一次無可避免地走到毀滅的節點。他望著神龕上面目模糊的神像,終于想起了一切。 但這一次,他至少有了實體,可以將愛人擁進懷里。 “不是你的錯?!彼蜃诘厣?,從身后抱住跪在神像之前祈禱的年輕帝王,“脫脫,這一切都與你我無關,你愛我,抑或不愛我,這世界都改變不了毀滅的命運。這是一切運轉所遵循的規律,不是你的錯?!?/br> 顏脫怔怔地轉過頭來看著他,似乎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全忘了?!睍r緘低低地嘆氣,把他納入懷抱里,抵住他的額頭,“脫脫,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我只是想要你明白,這世間終有其無常規律,你愛的東西可能無法挽回,你要與這個世界陪葬,也不過是留我痛苦,所以我絕不允許?!?/br> 顏脫和時緘挨在了一起,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星河閃耀而壯觀,在他腳下緩緩地有節律地流淌著,有的星子光芒無限,有的星子已然蒙灰黯淡。 他看到了自己,那時他依然是時間之國的帝王,但王國中卻沒有時緘的存在,繼任的國師是來自陪都的老神官,會在他每個月來神廟侍奉神的時候恭敬地迎接他。 他把自己的所有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了這個國家,他沒有心思談情說愛,只一門心思地希望時間之國可以更加繁榮昌盛。他敬神愛民、勤政公正,深受百姓的愛戴,也自問做到了無愧于心,沒有絲毫得咎之處。 可是災難依然如期來臨。和他現世的記憶一樣,干旱、暴雨、洪水……洪水之后是更加可怕的荒蕪,整個世界都瀕臨毀滅。國都的暴雨終日不停,皇城內外一片哀聲,每個人都在祈禱,死不過是一件或早或晚的事情而已。 然而他在一覺醒來之后,整個世界突然都安靜了。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他跌跌撞撞地冒著暴雨跑去神殿,向神祈求救贖,卻在長久的折磨和煎熬中明白了一個事實——他被困在了一個靜止的時間里。 神殿中的神像成為了他唯一的寄托和交流對象,而神像也真的在某一天給予了他回應,他們像知己愛侶一樣無話不談,用寫在地板上的簡陋文字互訴衷情……他不知道他以這樣的狀態度過了多久,對方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對時間之國的救贖,也不允許他離開此處,而他卻在這樣空寂的單人世界里逐漸趨于崩潰。 然而最終他的愛人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放他離開這一刻,又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逆轉時間,讓一切重新開始。 這一次,他依然是時間之國的國王,他的國度里卻多了一名年輕的國師,時緘。 “所以你明白了嗎?”時緘溫柔地親吻著他的眼睛,“我就是時間。你是在褻瀆神,可你無罪,你所做的一切都讓神心生喜悅,我怎么會因此而懲罰你?這個世界的毀滅,不過是其必然的結果,屬于它的時間已經全部耗盡,它自將不復存在?!?/br> “那你能……救一救它嗎?”顏脫小心翼翼地、祈求地問道。這個問題他曾在那個空無一人的神殿中對著只會寫字的時緘問過無數次,可這一次他依然渴望著不一樣的答案。 時緘安靜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br> 神殿外的雨幕越來越大,蒼白的閃電仿佛撕破了整個天空,即使站在神殿里也能聽到外面僧侶和神官嗚咽的混雜著哭聲的祈禱聲和哀求聲。 高于神的存在就蒞臨于神殿之內,卻救不能救。 這個世界很快就又要徹底毀滅了,只是這一次,不會再有時空逆轉,將其從覆滅的邊緣拉回來。 正因為祂高于存在,才明白這世間的生與死,存在與覆滅,自有其數,不可擅變。 “那讓我一切走吧?!鳖伱摲鲋鴷r緘的手臂站了起來,他的面色卻從容而鎮定,他仰起頭吻了吻時緘的下頜,輕聲道,“我是這個國家的王,我應守著我的國與我的人民到最后一刻,這是我的責任?!?/br> “我原本最放心不下你,我怕你被我拉入紅塵,被我引誘破戒,就不能回到神的身邊做神使了。我希望我的罪不會牽連到你……現在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了?!?/br> 時緘緩緩閉上了眼,沒有說話。他沒有告訴他,他已經回不去了。擁有了意識和自我存在的他,只會在無盡的時間里回憶著他的樣子,走過時間的長河。 他已經鐫刻在了他的“存在”中,他不會停止愛他,直到時間也消散的時候。 “好?!彼察o地應了一聲,低下頭吻上年輕帝王的胸口。 但他依然學不會拒絕他的請求,他永遠會尊重他的決定,所以他依然只是站在原處,看著他守著他的國家和他的世界,一步步走向覆滅…… 看著他,一步一步的,永遠走出他觸之可及的距離。 從此往后,他將永永遠遠,求而不得。 ———————————— 這一年夏天各外的炎熱,顏脫因為被心中綺念所糾纏,在房間里坐臥不安,煩躁不已,最終站了起來,換上外出的白色金絲袍服,對兩旁的侍從吩咐道:“去神廟?!?/br> 年輕帝王到來得有些突兀,他下了車,對兩旁的侍衛擺了擺手,示意不要聲張,便在兩名近侍的陪同下向神廟內走去。 神廟的主人正垂手在庭院中站著,他穿著銀色的寬袖袍服,黑色長發散落在腰際。他仰頭望著庭院中的樹,一陣風吹來,無數的貝多羅樹葉紛揚而落,擦過他的袍袖衣角,落在地上,落在他淡灰色的眼底。 那一瞬間顏脫眼前掠過了無數的景象,前塵舊夢,如那紛飛的貝多羅樹葉般落盡——星河璀璨,世事輪回,三年后必然降臨的毀滅,以及他兩次隨著這個世界走向覆滅,又兩次被同一只手拽?。?/br> “別走?!?/br> 第一次他為他回溯了時間;第二次他賦予他無限的時間,而后將他拋向時間之河中。 顏脫緩緩回過視線,國師灰色的瞳眸正安靜地看著他,仿佛已經在此等待了他許久,又仿佛一個隔著數世生死紅塵后終于重新相逢的故人。 他們之間隔著三步的距離,時緘那樣靜靜地看著他,開口道:“脫脫,你都想起來了嗎?” 顏脫閉上眼,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為什么又會回到這里?”他睜開眼,眼底依然帶著沉浸于記憶中的悲傷與不解。 時緘輕輕低嘆了一聲,將他擁進懷里: “那時候我看著你即將消散,還是做了自私的選擇。顏脫,我不能這樣,放任你做完那一切后,又一走了之?!?/br> “所以我拉住了你給了你不盡的時間,讓你重回時間之河里,經歷不同的世界。我給你時間去經歷,我給你自由去探索,我給你機會去嘗試,我希望你能看到不同的風景,而不再在一件事執著決絕、搭上自己也在所不惜;我給你用之不盡的時間,讓你成為唯一的例外,給你無上的特權,希望你看盡人間風景,最終看淡世間一切,回到我身邊?!?/br> “你可以濫用時間、你可以揮霍無度、你可以盡情拖延,因為時間永遠不會離開你,你永遠不會失去時間,這是你刻進靈魂里的特權?!?/br> “這一切自由也有期限,直到我再次找到你,我不會再寬容縱容無度,不會再讓你離開?!?/br> “當初我拉住你讓你進入時間之河后,再次逆轉了時間,讓時間之國回到了毀滅之時的三年前,隨后分出我一半的力量守護在這里,把這個世界和我們當初的記憶一同封印于此,直到封印的條件達成,我們才會再回到這里。如果封印的條件一直不達成,我們就會像之前那樣,一同不停地在時間之河的不同世界中穿梭輪回?!?/br> “這里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結,是緣始,也是我們必將回到的地方。所以我們經歷的所有世界里,都會有這里的映射:從我再次找到你的那座時間空城,到同時寄寓著生命和毀滅的精靈時間之樹,形似時間之河的星海和可以連結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之眼、可以預言未來的鏡子,以及我再次逆轉時間,每一步都在隱喻著我們將回來的地方和我們的過往?!?/br> 顏脫不解地看向他:“……對未來預言的鏡子,為什么也是隱喻?” 時緘伸出左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聲道:“脫脫,如果未來可以被預言了,那么其實預示著一件事:未來是不可改變的。如果未來可以被改寫,那么這部分就不能被預言了?;蛟S有的未來結果在細節上會有所偏差和不同,但宏觀上的最終結局是不可被改變的?!?/br> “比如人的一生的軌跡是可以通過主觀努力和客觀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但對于大多數人而言,終有一死這一結局是無法扭轉的?!?/br> “鏡子的隱喻便是如此。未來三年里你可以改變時間之國的很多方面,但是它的結局是注定的。即使我讓它的時間靜止于此這么久,但只要它的時間開始向前流動,它的結局就不會改變?!?/br> “我們所執著的、讓你珍視的東西可能最后都會錯失甚至徹底不見,不是所有你堅持的東西就都會永遠存在不會消散,脫脫,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你要學會放手。你不僅是時間之國的王,你還是精靈族的王、是星際帝國的王……那些世界也終會有毀滅的一天,或早或晚而已,總有一些東西,你無法陪它們走到最后?!?/br> “但是你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我會永遠陪著你,走到時間消散的時候?!?/br> 第102章 時間的囚徒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顏脫總覺得經過這幾個世界之后, 時緘變得會說話了好多。 他看了時緘一眼, 問道:“……那我們回到這里,開啟封印的條件是什么?” 時緘偏過頭微微笑了一下:“不告訴你?!?/br> 已經經歷過了兩遍,但第三遍面臨整個世界的覆滅的時候, 顏脫還是感到壓抑與無措。 他已經在數個世界游走過,幾番經歷過生死,所以這次再重來的時候, 已經可以以略微淡然的心態去面對最終的結局。但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子民, 怎么面對身邊這些人,該如何告訴他們, 再過三年,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 他只有選擇什么都不說, 平靜地看著人們一無所覺地度過他們最后的時光,盡可能地做一位盡責而優秀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