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尤妮絲回過頭去看他,他逆著窗外的夕陽,身上仿佛是被鍍了一層黃金一般燦爛奪目,但她仍能看見他的眼睛,那是一種仿佛霧氣被驅散的,晴朗的顏色。 他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握住了尤妮絲的手腕,尤妮絲的手臂先是有些微微的僵硬,然后很快放松下來,她任由著阿羅將她帶離這個房間,走到長長的走廊,然后看著阿羅一腳踢開了自己的房門,他房間內青銅燈架上的燈光代替了夕陽,漲滿了她的眼簾,而正對著門的墻上掛著的一幅油畫,卻讓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巨幅油畫,描繪手法更趨近于米開朗琪羅,顏色明艷,線條細膩,畫中是一位年輕的黑發女子,她披著一件駝色的披肩,穿著暗綠色的裙子,都是美國十九世紀南北戰爭時期北方女子的打扮風格,然而無論是衣料還是裁剪都極為普通,不像是富貴之家的女孩。 她坐在一條白色的公園長椅上,身邊停了一只白色的鴿子,她垂著眼,似乎正在看那只鴿子,也似乎頗為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家伙,所以嘴角掛上了淺淺的弧度,看上去寧靜而安詳。 而最惹人矚目的,是她裸露出來的皮膚所發出的淡淡金芒,仿佛已經不受畫布所限制,而直接在人的rou眼前跳動了。 畫中女子的臉她見過,在澤維爾天賦少年學校的女祭司雕像上。 是的,這張臉,與她的臉,一模一樣。 她緩緩走到畫框下,仔細地在畫中探索了一遍,然后終于在畫像右下方看見一排花體英文字。 布魯克林的明珠。 弗朗西斯.麥迪遜,于1864年七月。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個在布魯克林肆意殺害年輕女子的畫家克魯格.麥迪遜所說的,他的曾祖,大畫家弗朗西斯.麥迪遜還有一張真正的尤妮絲畫像,在完成當天就被人搶走了,而澤維爾學校的校長也說,他祖上曾在弗朗西斯那里看見一張未完成的少女畫像,本想借來仿造著在自己的宅子里雕上一尊塑像,最后卻因畫完成當天被人盜走,而只能將米開朗琪羅的《維斯塔貞女》中唯一一位背對觀眾的維斯塔貞女背影,嫁接在了已經雕刻好的頭部之下。 她扭過頭去,看向阿羅,而阿羅也正低著頭,看著她。 “這幅畫……”尤妮絲輕聲問,“是你拿走的?” 阿羅輕輕笑了笑:“是的?!?/br> “你為什么……” “他畫得很好,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像看見了你本人?!卑⒘_說,“我每天晚上都悄悄看他畫你,看他一筆一筆地將你完成,在他最后完工,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我買走了它?!?/br> 尤妮絲皺眉:“買走?” “是的,我在那位畫家入睡之后帶走了這幅畫,然后在他的書桌上放下了許多價值連城的寶貝?!卑⒘_坦然道。 尤妮絲嘴角微微抽搐:“……這叫買?” “等價交換,不是嗎?”阿羅笑著,伸手拂了拂她額角有些凌亂的碎發,“不,我后來覺得還給得少了點,所以讓凱厄斯再送一點東西過來,凱厄斯那家伙不情不愿的,還說自己畫得比別人好,所以把自己畫的沃特拉村婦放到了人家的畫室里,被我罵了一通。后來聽說那位畫家過世了,我就叫德米特里把沃爾圖里珍藏的一些古董放到那個畫家的棺材里,算是給他的補償?!?/br> 尤妮絲:“……” 第57章 阿羅的這間房比起尤妮絲的來說, 毫無生活味兒, 四面墻都是高高的落地書柜,還密密麻麻地砌滿了書,房屋的整體色調沉悶而嚴肅,只有幾盞青銅燈架上的燭火將壓抑的氛圍稍稍緩和些許,最中央的地方則是一張雕飾繁瑣的巴洛克風格書桌,上面則摞滿了厚厚的文件。 馬庫斯的房間像是一件關押犯人的禁閉室,而阿羅的,大概也就是縮小版的沃爾圖里城堡圖書館, 偏偏他的氣質跟厚重繁麗的巴洛克風格十分合拍,整個人與這間屋子極為契合,就像是設計者覺得屋子里太過單調, 而加了一尊俊美而又略顯陰森的希臘早期風格人體雕塑一般。 當然,估計沃爾圖里城堡的那些衛士們也沒有想到, 馬庫斯和阿羅, 兩個行事風格如此迥異的長老, 都喜歡對著少女的畫像說話。 阿羅走到畫像前方,抬了抬手, 看樣子是想伸手去觸摸畫布,但帶著手套的手終究還是停在了半空中,然后輕輕回過頭,對著尤妮絲說道:“以往我都是聽德米特里描述你做了什么, 跟誰在一起,開不開心, 有沒有經常笑,我每天聽著他的匯報,在我腦海里想象你的模樣,我由衷感謝吸血鬼的記憶力,否則我真怕某一天忽然就忘記了你的臉?!彼α诵?,“不過還好,我后來看見了這幅畫?!?/br> 尤妮絲也抬眼看向這幅畫,她在布魯克林生活的那幾年其實并不如之前在佛羅倫薩那樣喜歡與人類交流,那時的她已經厭倦了長達千年的寂寞生活,只想著好好休息睡一覺,如果能一覺睡到死那更好不過,是以她在那條街上認識的人不上十個,最熟悉的是給她送來羅伯特的信件的郵遞員,以及天天在她窗戶下撒丫子狂奔喊著北方把南方打得屁滾尿流的那幾個小孩子。 她還不知道,真的有人記住了她,還給她畫了像。 ……雖然這幅畫像成了長達百年的一點都美麗的誤會。 阿羅看著她,笑了一聲:“其實凱厄斯畫得挺不錯的?!?/br> 尤妮絲看向他,挑了挑眉。 “很寫實?!卑⒘_說。 尤妮絲覺得有些手癢。 阿羅笑著,也不說話,低下頭,輕輕握住她的手,把她牽到書桌后的那一面書架墻前,尤妮絲隨意一瞥,卻先看見一排已經印著“尤妮絲.斯泰爾斯文集”的書脊,她微微有些驚訝,然后抬頭看頂上的一排,是意大利語版的。她索性摸著這些書籍往另一邊走過去,發現這一面書架墻,全是不同語言不同版本的《尤妮絲文集》。 德米特里曾經說過,阿羅買下了她的書籍的各種版本,甚至還學會了她書籍出版的每一種語言。 她一直覺得,那是因為吸血鬼的生命太過漫長,以至于只有用學習各種語言來打發時間。 但其實她也知道,就算有著沒有盡頭的時間,不在乎的仍然不會在乎。 “是不是比《斐多篇》更好看?”阿羅抱著雙臂,站在她身后,輕聲問道。 尤妮絲回過頭去看他,說:“我可不能跟柏拉圖相比?!?/br> “自然?!卑⒘_一本正經,“誰都比不過你?!?/br> 他走到書桌旁,將一摞文件移到一邊,尤妮絲隨著他的動作,才發現原來他書桌上還有一個收音機,也不知道這個收音機是誰買來的,大概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款式了,似乎只要按下播放鍵就能放出七八十年代的勁歌金曲,跟這間奢華古典的屋子格格不入。 而阿羅似乎并沒有覺得這個收音機有什么不對,只是垂著眼,豎起了天線,然后開始調頻,而尤妮絲也在這時候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各位聽眾朋友,歡迎收聽今天的《朗讀者》,你們的女神尤妮絲依舊休假中,我是代班主播多米尼克.邦達列夫?!?/br> 多米尼克略帶俄羅斯口音的英語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尤妮絲也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代班主播多米尼克只會朗誦《五十度灰》。 “鑒于我昨天朗讀《五十度灰》之后,今天在推特上遭遇了無數尤 ad4 妮絲粉絲的批評,我在此鄭重道歉,并表示在今天的節目里,我會放過大家的聽覺神經。是的,我今天要放錄音了,誰的錄音呢,當然是尤妮絲的錄音?!?/br> 尤妮絲:“……” 阿羅頗有興味地笑了笑。 在一陣悠揚的鋼琴聲過后,尤妮絲聽見了自己故意啞著嗓子說出來的低沉聲音:“各位聽眾朋友,我是尤妮絲,今天我們朗讀的是尤妮絲.斯泰爾斯的作品《三千年前》,摩里亞半島夏季炎熱少風,可是我出嫁的那天卻吹起來略帶海腥味的風……” 尤妮絲忙不迭地上前關掉了收音機。 阿羅稍稍停下頭看她,眼中滿是趣味,尤妮絲說:“各種語言各種版本你都看了這么多遍了,電臺節目就沒必要聽了?!?/br> “你的聲音很好聽?!?/br> “我人就站在你面前呢?!庇饶萁z鼻子里哼了一聲,順手將這個老舊的收音機從阿羅的書桌上提下來,“誰給你買的?” “亞力克的?!卑⒘_說,“幾十年前他很喜歡人類的流行音樂?!?/br> “所以你就搶過來了?!辫b于搶畫的黑歷史在前,尤妮絲非常平靜地說, 阿羅微微皺了皺眉,反駁:“等價交換,他不喜歡那些古董,所以我送了他一臺現在年輕人都挺喜歡的機器,叫電腦?!?/br> 尤妮絲:“……其實這兩件東西并不等價?!?/br> 她嘆了口氣,說:“這件東西先借我幾個晚上?!?/br> 阿羅點點頭,表示并不介意。 尤妮絲提著收音機,握住了門把手,正準備離開時,又聽見阿羅在她身后說:“我屋子里沒有床,可以去你那里休息嗎?” 尤妮絲回過頭看他,又看了看他書桌上摞得高高的文件:“你又不需要睡覺,趕緊把你該批的文件批完吧?!?/br> 阿羅雖被拒絕,臉上卻沒有一點失落的表情,反而彎了眼睛,笑了起來,他一手撐著自己的書桌,站得一點兒也沒有平時身姿板直的紳士的樣子,他說:“你為什么沒有在書里寫那件事?!?/br> 他問得突然,但尤妮絲也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為什么沒有在日記里寫出狄黛米真正的死因。 她一直以來將一切歸結于自己對待私人日記也無法坦誠,但阿羅問起來時,她卻愣了愣,然后低下了頭,說:“我只想記錄快樂的事情?!?/br> 狄黛米的死是一把鋒利的刀,將那些快樂的回憶一刀斬斷,從此她便開始了長達兩千年的流浪。 阿羅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尤妮絲也不想跟他再說這個話題,回過頭,拉開房門,走出了阿羅那間色調沉郁的屋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那臺手提收音機放在了床頭柜上。 入夜之后的沃特拉下起了大雨,雨點拍打著窗臺,也濺得窗臺上玻璃瓶里的玫瑰花一身的水痕,她起身關上了大開的窗戶,將雨聲隔絕在了窗玻璃外,盯著玫瑰看了半晌,然后才走到了床沿,打開了收音機。 那一夜的沃爾圖里城堡除了瀝瀝雨聲,還有一個女孩子合著吉他弦音唱著美國鄉村音樂的溫柔歌聲,尤妮絲靠坐在床頭,左手跟著音樂節奏打拍子,右手拿出手機,在自己的推特和ins上更新了一張新照片。 臺燈橘色的燈光下,有一個造型老舊銹跡斑斑的收音機。 尤妮絲.斯泰爾斯:偶爾懷舊。 僅僅幾秒之后,她便受到了粉絲的點贊和評論,在一眾“你快回來”、“我不想再聽多米尼克念《五十度灰》”的呼喚聲中,有一個名叫亞力克粉絲的回復異常醒目。 “比起凄風苦雨三年前的愛情故事,我果然更喜歡鄉村音樂?。。?!” 尤妮絲笑了笑,果然,她把收音機借過來,真的拯救了沃爾圖里眾衛士,也拯救了自己。 第58章 這場冬雨一連下了好幾天, 雖然亞平寧半島冬天向來多雨, 但這在常年日光充足的沃特拉小城倒是頗為罕見,尤妮絲在跟著德米特里熟悉沃爾圖里城堡的時候順手上了推特,還看見了托斯卡納省新聞給沃特拉的這場雨一個大篇幅報道,其中不乏沉睡幾千年的吸血鬼為愛人而流淚一類的傳說趣聞。 走在她旁邊的亞力克也刷到了這條新聞,小聲嘟噥著為愛流淚的阿羅實在是太可怕,而他的jiejie簡則是頗為嚴肅地看了他一眼,他眨了眨眼睛,扭過頭看向尤妮絲, 朝尤妮絲吐了吐舌頭。 吸血鬼的心智性格會永遠停留在他轉化時候的年紀,所以亞力克雖然已經活了好幾百年,但無論是行為還是舉動, 都跟一般的十五歲少年沒什么兩樣。 尤妮絲朝他笑了笑,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過了頭。 跟這樣的少年人交流是一件能使人身心都得到放松的事情, 就算大雨傾盆, 也無法帶走她此時此刻的好心情, 她隨著這三個沃爾圖里衛士在回廊上走了一圈,然后就突然想到了那個自她來到沃爾圖里城堡之后就沒有再見到的凱厄斯。 同樣都是少年人, 亞力克像調皮的貓,凱厄斯像易怒的獅子。 而德米特里卻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忽然朝簡說了一句:“最近都沒有見到凱厄斯了,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睂Ρ入p胞胎弟弟亞力克的孩子氣, 簡就要老成許多,“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行蹤的時候, 我們無權詢問?!?/br> “難道凱厄斯談戀愛了?”德米特里笑著調侃了一句。 亞力克夸張地睜大了眼睛:“那比阿羅為愛流淚還要可怕!” 簡再次看了他們倆一眼,兩個人立即噤聲。 “抱歉,尤妮絲小姐?!焙喛聪蛴饶萁z。 尤妮絲嘴角含笑,輕輕搖了搖頭:“沒什么好道歉的,看來大家關系不錯?!?/br> 亞力克往前蹦跶了幾步,走到尤妮絲的面前,雙手背在身后,跟著他們前進的步伐后退著,笑著說:“尤妮絲小姐,你都不知道,這座城堡里除了我都是一群老古董,包括我jiejie?!彼啌P了揚下巴,簡則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嘿嘿笑著,然后稍稍放大了聲音,“整個沃爾圖里,除了我,都不會用手機!” 尤妮絲:“……” “阿羅之前用一臺頂配外星人換了我的收音機,他連開關鍵在哪都不知道?!眮喠擞行┑靡獾卣f,“我安裝網線安裝路由器的時候,德米特里還以為我帶了什么炸/彈回來,他在美國觀察你的時候好像看了不少戰爭片,于是他學會了開飛機,但卻不會用手機……” 德米特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阿羅以為天天聽你的電臺節目就是你的忠實粉絲,他都不知道……”亞力克將自己的手機拋到半空中,又穩穩接住,“我早就關注了你的推特和ins,看來現在整個沃爾圖里只有我們兩個是走在時代的前沿……”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溫柔得仿佛能掐出水分的聲音道:“看來我是已經被時代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