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在白鳳飛咽氣后,嚴先生將此段補好,從容服下毒|藥,自行了斷。 眾人寂靜無言。 過了不知多久,紅豆擦了擦腮邊的淚,起身從賀云欽手中取過那封認罪書,呈給大家看。 顧筠臉上淚痕已干,聲音卻仍很嘶啞,看了信上內容,平靜地搖頭說:“白鳳飛已被謀害,就算將這封認罪書公之于眾,別人只會認為是兇手栽贓,必不肯信,嚴先生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臨終前并未托付此事?!?/br> 紅豆恨聲道:“嚴先生大仇得報,早已將身后之事置之度外,但我實不忍嚴先生背負殺人魔的罵名,怎么都該將真相公諸于眾,不信想不到法子?!?/br> 廳內復又沉寂下來,雨滴自檐頭滴滴答答淌到客廳門前的水門汀地面上,夜雨越下越大,梧桐樹颯颯作響,一股清寒潮氣在屋子里靜靜蔓延。 一片寂然中,角落的西洋座鐘開始報鐘,咚、咚、咚、咚,一共響了九下方停,紅豆才意識到已九點了。 “竟這么晚了?!?/br> 外頭下人進來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公館來車了?!?/br> 顧筠起了身,鄭重對紅豆道:“我明日再來同你們商量此事,我和你都是嚴先生的學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嚴先生的事,我們做學生的責無旁貸?!?/br> 紅豆點點頭,同賀云欽送了顧筠出來,親自看了她上了顧家洋車才回轉,不一會王彼得和虞崇毅也告辭要走。 走前虞崇毅對meimei道:“當年母親和舅舅都極為疼惜小姨,如果貿然將真相告訴他們,勢必會大慟一場,我明早先想辦法通知舅舅,明晚若你和云欽方便,一起來同福巷坐坐。等母親和舅舅平復,我們恐怕要陪兩位長輩去給小姨上個墳,真相掩埋了這么多年,如今兇手全已被正法,若是小姨地下有知,應當終于可以安息了?!?/br> 紅豆尚未答言,賀云欽已痛快應了:“好,明晚我陪紅豆回娘家一趟?!?/br> 虞崇毅心里自是感激。 送走虞崇毅,兩人到里屋臥室安歇,換洗衣裳早備好了,經歷這幾日的驚心動魄,紅豆早已身心俱疲,哭了不知多少回,胸膛幾乎被掏空,待賀云欽穿了睡袍出來,她進去草草梳洗一番,換了寢衣,一頭倒在床上。 賀云欽外屋打完電話回來,見紅豆趴著一動不動,摸摸她光溜溜的腳丫子,皺眉拉她起來:“你手腳冷得出奇,先喝口熱茶再睡?!?/br> 紅豆只得木然翻身坐起,從賀云欽手里接過茶杯,茶里未放茶葉,蜂蜜水里加了牛乳,熱騰騰的蒸汽漾開暖融融的甜香,她喝了一口,捧著茶杯偎在賀云欽懷里,腦子走馬燈似的停不下來,唯一念頭就是如何顧全嚴先生死后的名聲。 賀云欽任紅豆抵著胸膛,一味沉默不語,似在想事。 “云欽,今天戲院里的槍聲是怎么回事?” 賀云欽默了片刻,垂眼看她的發頂道:“你當時怕不怕?” “怕?!奔t豆誠實點頭,“槍聲太近了,我不知發生了何事,怎能不怕?!?/br> 賀云欽笑了笑道:“大是大非前最能考驗人性,你怕,卻并未撇下嚴先生不管,嚴先生死后,你不忘替他整理頭面,一心要周全他的體面和尊嚴。紅豆,你有情有義,賀某娶妻如此,何其幸哉?!?/br> 紅豆聽出他并非打趣她,抬眼看他:“我怕而不走,除了舍不下嚴先生,還因為你也在。你在,我就安心。而且嚴先生跟你非親非故,你不是也不肯袖手旁觀么。賀先生,你正直仁厚,紅豆有夫如此,亦甚幸哉?!?/br> 賀云欽自接電話后心情本極為沉郁,這一番話讓他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抬手捏捏她象牙般白潤的臉頰:“你就不問我為什么提前知道劇院里大亂么?!?/br> “想?!奔t豆故作委屈點點頭,“但我問了你也不肯說,不如等你自己告訴我?!?/br>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瑩澈見底的,賀云欽心都要化了,望著她道:“嚴先生的案子不止牽涉了八條人命,且其中有五人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此事傳揚開來,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我們需在外頭輿論攻擊開始嚴先生之前先下手為強。至于今晚戲院刺殺之事,報上會有相關報道,我會將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告訴你。明早起來,你準備一份體面的禮物,我先帶你去拜訪一個朋友?!?/br> 紅豆心情莫明舒暢了些:“好吧?!?/br> 第74章 翌晨, 下人送來報紙,半數報紙都在報道一代名伶白鳳飛遇害的消息,而對于更該引起矚目的戲院刺殺一事,多數文章僅一筆帶過。 白鳳飛死狀太慘,兇手為謝罪當場服毒自裁,整件案子迷霧團團,且不知是不是背后有人提前進行打點, 法租界警察局對兇手的身份及行兇目的一字不提。 基于此, 在案件明朗之前,雖然滿城嘩然, 竟無一家報紙敢妄議此事。 出人意料的是, 當天晚報,空置了一年有余的大名鼎鼎的彼得專欄突然以《畫皮》為題發表系列詭案文,其中第一篇題目擬為《惡魔披人皮逍遙法外十一載, 老先生苦查真相為女報仇》, 從十一年前某戲班子駐春鶯里起筆,到洋行少爺驚天遭劫案為止,短短篇幅共引出行兇主角四個,通篇未指名道姓,然只要略為知曉白鳳飛許奕山等人發跡史, 一讀之下莫不有種熟悉感。在好奇心的驅動下, 當晚報紙一銷而空。 自翌日起, 該專欄每日兩文, 隨寫隨登, 不拘篇幅,緩緩將一篇曲折離奇的懸案詳加道來。 文章是由紅豆和顧筠合寫,案件細節則由王彼得及賀云欽補充,由于這文章筆法太過詳實,文中提到的十一年前的洋行少爺被劫案、女生自縊案、白鳳飛陽宇天等人被縊死——均有跡可循,且王彼得還用自己的德制相機將嚴夫子保存下來的長樂牌煙頭及所制工具拍了照片,照片隨文章一齊登載,更增添一份可信度。 然而只要報社打電話給對文中所影射之人進行求證,王彼得一概予以否認,越如此,人們越掩抑不住獵奇之心,隨著報紙銷量暴漲,坊間已由最初對白鳳飛陽宇天等人的痛惜,到懷疑、不齒、痛罵,各種言論皆有。 此舉依然無法盡數周全嚴先生身后名聲,但在警察局公布此案行兇人就是圣約翰德高望重的國文教授后,竟有大半人認為白鳳飛等人死有余辜。事情過去一月,民眾的注意力漸漸被旁事所牽引,待法租界警署將嚴先生尸首發還,圣約翰師生自發給嚴先生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追悼會,可憐嚴先生世上已無摯親,師生合力將其與妻女安葬在一處,在喪事過后,又由紅豆和顧筠牽頭定下規章,往后眾學生定期前去祭奠嚴先生。 *** 紅豆復課這一月里,白日上課,晚上跟賀云欽他們一道擬專欄文章,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因小姨和嚴先生之事而帶來的憂憤。 彼得專欄已將當年真相全數登載完,從外界議論來看,收效甚著,紅豆心頭總算了卻一樁大事。這日禮拜日,學校無課,難得身心都松懈下來,她睡了個好覺,醒來時不知幾點了,屋子里寧謐得讓人心安,外屋傳來沙沙的自來水筆寫字聲,抬頭一看,賀云欽坐在外屋書桌前寫東西,深秋清晨的陽光自窗外灑入,薄亮如一層金色的輕紗,虛虛籠住他半邊身子。 賀云欽做事時從不一心二用,她悄悄將一只胳膊撐在枕上,故意遠遠望著他不說話,誰知剛一動,他就頭也不抬道:“醒了?” 紅豆大覺無趣,將被子高高拉至下巴下面:“討厭?!?/br> 他擱下筆進屋:“討厭什么?!?/br> 紅豆忙將被子蒙住頭,悶笑道:“你別過來,我還要睡覺?!?/br> “???都九點了還睡?”賀云欽坐到床邊,試圖將她從被子里撈。 這話倒提醒紅豆了,她睡過頭未下去吃早飯,不知會不會引來公婆不滿,忙將腦袋從被子里鉆出來,悄聲道:“早上你怎么不叫我?!?/br> “我叫了?!辟R云欽望著她,她的臉頰還殘留著濃睡剛醒的一抹嬌紅,近看之下像清晨帶露的花瓣,“可是你不肯起來?!?/br> 他離她越來越近,她重又鉆進被窩:“那,公公婆婆有沒有說什么?!?/br> “能說什么?你那么能吃,替家里省頓口糧還不好?!?/br> 紅豆知他處處維護她,定拿了別的話替她周全,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少了一頓口糧,我沒力氣起床了,那讓我再睡一會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