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自二十五年前妖魔現世開始,他的“救人經過”便很大程度上變成“除魔經過”,因為“除魔”可以救下更多的人——每個妖魔,一生當中至少殺害十人,因此,林一儒便將每次的“除魔”算作是救下了十個人。他總共殺了六百魔,便是救了六千個人,再加上這七十年見陸陸續續通過其他方法救命的兩千一百六十人,距離一萬人的目標其實差得不太遠了。只要再給他點時間,他肯定能完成愿望。 這本冊子,也是林一儒平時最愛翻閱的東西。 …… 這日,林一儒又是半夜突然醒過來。 天實在太熱了。 他走到桌前點上了蠟燭,又翻閱了一會兒“名單冊”,覺得心煩并未如以往一般被緩解,于是披上衣服,罕見地出了屋,想讓夜風稍微安撫一下他的情緒。 說是“罕見”,其實是第一次。以往即使是從夢中驚醒,他也不會大半夜地在外面走,只會自己坐在桌邊翻閱名單。 他覺得,他是被什么東西蠱惑了,是神明……在指引著他走進院子去。 穿過回廊,林一儒突然看見林西銘的屋子亮著燈。 “……林西銘?” 這會兒還不睡? 林一儒輕輕地靠近那間屋子,卻冷不丁聽見了隱約的人聲。 他湊近了一聽,卻忍不住大驚:“……?。?!” 江名世???! 江名世為什么會突然跑過來?! 他怎么不知道?! 林一儒仔細地聽著——其實,林西銘和江名世講話的聲音小到極點,幾不可聞,整個林家,大概只有林一儒一個人有可以聽清的功力,連林安行都未必可以聽得清。 林西銘問:“你怎么過來了?” 江名世道:“因為你找不出原因,一直躲我?!?/br> 林西銘:“……” 江名世又說道:“林家連續數月無人入魔,到底是為什么?!?/br> 林西銘囁嚅道:“也許是丹藥的‘致魔性'沒有了?” “不可能?!苯罃嗳环穸▽Ψ降?,“同樣的藥我也給了別人,入魔了?!?/br> “那……也許是……林家這種修煉方式,能抵御???” “……”江名世說,“你觀察下他們是否也能長生不老,但我估計是不會的?!?/br> “嗯?” “江萌昊、林九敘,絕對有點問題?!?/br> 林西銘:“……” “我從未給過江萌昊可以入魔的丹藥,可他幾個月前竟然莫名其妙地入魔……!他是林九敘救走的,林九敘又是林家第一個領了丹藥卻沒什么事的。這太巧了,我現在有一些懷疑,江萌昊已經知道了入魔與覲見時領的丹藥有關,并且告訴了林九敘不要服藥!至于林家其他弟子,可能也根本沒服藥……!” “這……這……”林西銘擦了一下汗,“不會……不會……”他很怕江名世,不敢承認過錯。 江名世反問道:“怎么不會?” “那……終止嗎?” “為何終止?江萌昊、林九敘二人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苯赖?,“繼續試藥無妨。一定要制出真正的‘永生之果'。你明天去我那多領一些丹藥,親眼看著弟子顆顆吞服下去……時間已經不多……必須早日制出……能使我們繼續長生,卻不會性情大變的,真正的‘永生之果'?!?/br> 窗外,林一儒靜靜地站立在窗欞邊。 月光從林一儒的身上移開了。 他變得和夜色一樣漆黑。 全身上下,都被墨色所吞噬了。 第60章 終天之恨(七) 半晌之后,林一儒全身上下開始發抖了, 呼吸變得粗重, 大腦一陣一陣地發著麻,有眩暈的感覺。林一儒已經幾十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如今, 隨著他的功力趨近登峰造極,不論見到什么樣的妖魔, 他都不會再被恐懼支配——恐懼,是他年少初出茅廬時的事情了。他看那些“妖魔”,就如同看死物, 可以冷靜地將它們斬殺, 絕對不會有任何的手足無措。面對著殘忍的“妖魔”, 他會憤怒, 但不恐懼, 他堅信著邪不壓正。 而此時, 他感到恐懼,不是對于魔的,而是對于人的。 “入魔”弟子, 不是因為內心脆弱而被魔氣趁虛而入,而是因為……在替他們十二位“仙人”試長生不老藥嗎……? 林一儒的身邊,幾乎已經落光樹葉的枝椏上有烏鴉在棲息,黑色的羽翼反射著一點月光。 他想要沖進去,用他的寶劍殺了那二人,然而, 他制止著自己,因為一旦動手他活不了——他不是江名世、林西銘的對手,若他死了,真相便會被埋沒了。 怎么辦……怎么辦……林安行知道么? 好想殺了他們……好想殺了他們…… 林一儒的胸中仿佛住著只瘋狂的猛獸,總是想要掙脫牢籠一躍而出,林一儒努力地阻止那只猛獸,但卻漸漸感到自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他深深地呼吸幾下,情緒爆發般地將那只猛獸猛地向籠里推了一把。 也許是因為太過于注重自身的困境,林一儒沒能繼續成功地隱藏住身形。 江名世猛地轉過頭,大喝一聲:“什么人?!” “……”林一儒的身子一頓,竟不知道是戰是逃。戰,戰不過,不過也許可以撐到其他弟子穿衣趕來……逃,逃不出,然而,也許同樣可以將時間拖延到林家修士出現。今天可能可以保命,但被發現后怎么辦?公然與“十一仙”為敵嗎? 江名世又喝道:“什么人?!” “……”林一儒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想笑著與江名世打個招呼,故作驚訝地問室內的兩個人:“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江兄為何突然出現在了這里?西銘怎么都沒有知會我一聲?”這樣,也許可以騙過對手并使明暗形勢反轉,成為更主動的一方,之后不論是戰是逃,都能夠取得些許之前自己并不具備的優勢。不過,林一儒清楚地知道,他是裝不出若無其事的——一想到那被殺的“一千魔”,他強笑的嘴角便會劇烈抽搐。 還是那個問題,究竟要怎么辦……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林一儒聽見他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江兄,是我?!倍?,他便看見林安行從他身后緩緩地經過,并且推開了林西銘房間沉重的木門,道:“莫慌?!苯又?,房間便被掩上,光線重新變得暗淡。 “……”林一儒想:得救了嗎…… 可是……為什么,林安行要救他……? 突然,林一儒感到胳膊被猛地拽了一下!一只手捂上他的嘴,并且將他快速向后拖去!他剛想奮力地掙扎,便聽見一個聲音出現在耳邊:“林宗主,走,這里危險,‘妖魔’的事還需從長計議?!?/br> 聲音有點熟悉……林一儒想了想,終于記起來了——林安行的客人,叫什么“葉麟”的。他知道對方講的是對的,于是放棄抗爭,掰開對方的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兩人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即使回到林一儒房間后,看著對方渾渾噩噩的樣,葉時熙也不懂應該安慰什么。 幸好,半晌之后,林一儒主動用沙啞的嗓音問:“林安行還有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樣的事情?” “……”葉時熙嘆了一口氣,“能否問下你方才聽見的內容?” “……”林一儒閉了一下眼,“所謂‘妖魔’……因藥而生……是為制造‘永生之果’……” 葉時熙嘆了一口氣:“差不多吧,是這樣了?!倍?,他將他了解的講了一點。在講的過程中,他盡量不刺激對方,然而真相就是那么猙獰,就算化妝,又能好看到哪去呢。 “……”林一儒坐在椅子上,滿是失魂落魄的樣。 他的目光胡亂飄散,最終落在“名單冊”上。 他隨手翻開了冊子。 白紙黑字,一行一行,記錄著他這幾十年中“除魔”的經過。 這是他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事,因此,在看著文字時,往事鮮明如昨,他甚至能回憶起他的劍尖刺進“魔”的身體時,那種利刃劃開對方柔軟的血rou的手感。 他捏了捏手指,手再一次地顫抖了。 林一儒不想要再翻,然而他卻壓抑不住。他從第一次的“除魔”記錄開始,一頁一頁細細地看,一字一字細細地讀,一直翻到最后一頁——他三天前才斬殺的“魔物”。那是一個只有十八歲的少年,父母橫死,因而“入魔”,最后在某個小鎮上被他“凈化”。那個男孩一定沒有想到,他父母橫死的噩夢般的夜晚,只是他悲劇的一個開端,而前方正等待他的,是可怕的污名還有殺戮。 林一儒想,原來,所有“魔物”,都是他們“十二仙”成仙的犧牲品嗎? 而他自己,是整件事情當中最大的幫兇。 二十五年以來,江名世也會分發給他們一些新的丹藥,稱能“保持仙格”……其實,那些丹藥,是試驗得來的? “……”雖然天氣十分炎熱,但是林一儒卻感到十分寒冷,他的身體一直在抖,心臟仿佛已經被寒氣凍結了。他看了看椅子上坐著的另一個人,再次用分外沙啞的嗓音開口說道:“那個……葉麟……你能幫我……將火盆升起么?” “火盆?”葉時熙愣了下,不過很快頷首,“可以?!?/br> 說完他走出去,同一個雜工要了個火盆和炭。雜工十分詫異,不過她也知道眼前人是林安行的客人,沒有多說什么,領著他取了個火盆。 葉時熙拎著火盆回了家主的房間,將火盆放在林一儒腳邊,把木炭堆在火盆里鋪平,然后手持一根麻桿靠近燭火,點燃之后扔進盆里助燃。 煙瞬間冒出來,可又快速熄滅。 “……”葉時熙歪著腦袋瞧了一瞧,再次點燃麻桿扔進盆里。這回,他一放手,便用書用力地扇風。滾滾的濃煙熏得葉時熙流出了淚,他咳嗽個不停,可依然還是要奮力地對著火盆扇風。天氣本來就熱,他還蹲在火盆前邊,一秒鐘不停地抖動他的手臂,心里覺得這簡直是非人的折磨。汗從額上滾落,頸子那里也黏黏的,汗珠都匯聚了,順著他的背脊滑下。葉時熙想,如果林九敘在,自己絕對不用干這個活——林九敘肯定不舍得讓他蹲在地上點火扇風。 終于,煙漸漸地變少,火勢開始蔓延。炭火終于抵抗不住火焰,在紅黃色當中燃燒起來。偶爾,會有一點火星猛地迸發出來,落在周圍地上,不過過不很久,紅黃色的火星便會變成黑灰。 葉時熙坐在桌邊上,覺得熱得不行,于是轉移陣地,站在了林一儒房間的窗邊上。 …… 似乎沒過多久,林安行便來了。 林安行一推門便感覺到室內熱浪,皺了皺眉,不過他很快便猜測出了一二,沒說什么。 林一儒沙啞著嗓子問候:“安行?!?/br> “宗主,那個……”林安行猶豫著問道,“你……沒事吧?” 林一儒頹然地搖了搖頭。 林安行:“……” 半晌之后,林一儒才如人偶般木然地道:“我這一生,不過是始終被命運玩弄罷了?!?/br> 林安行道:“宗主!” 林一儒繼續說:“不論如何想要正直、勤勉一生,都不斷被玩弄?!闭箨?,沒有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正直而且勤勉。 林安行又是道:“宗主!”他也深感蒼天不仁,居然始終冷眼旁觀。 “也許,這就是對我的懲罰?!?/br> “宗主……” 林一儒抬起漆黑的眸子,問道:“安行,你為何從來不曾告知我?” “……”林安行也艱難地道,“你入魔是在我之前……”這意思很明顯,就是當時林一儒已經殺了人,他不敢講實情。 林一儒問:“那便看著我……越走越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