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我真是聰明啊,葉時熙想:頭發沒有知覺,林九敘便不會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在這樣又是用背靠又是握發梢的情形之下,葉時熙的困意重新襲來,他終于漸漸地進入了夢鄉中。 在半夢半醒間,他依稀感到有人緊緊地摟住了他,并把他整個人都牢牢按進了寬厚的胸膛里。 葉時熙知道那是林九敘。 這樣同樣非常曖昧。 他作為一直男,應該掙脫對方,最好再板起臉訓斥對方一頓。 可他又再次出于詭異的原因,一動沒動,裝作早就已經睡著了的樣子。 片刻之后,葉時熙感覺到,林九敘伸手過來,將他的頭發從自己手心里輕扯了出去,接著,便用他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了自己剛剛重新變得空空的手。 第56章 終天之恨(三) 幾天之后,葉時熙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林安行。 林安行果然是面容清俊, 與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的林家家主全然不同, 氣質與江名世有些類似。 在談話的過程當中,葉時熙發現林安行是個十分謹慎的人。為了探聽出對方的真實目的, 葉時熙在話里話外設了很多陷阱, 不過卻完全被對方輕描淡寫地避過了。 葉時熙更加確定了,林安行的智商極高, 絕不可能因為想要“侍奉女神”便同意加入十二仙并且一直任由江名世主導整個完善藥品的過程。這不合理。不論怎么琢磨,林安行都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如此謹小慎微,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心里的。 不過葉時熙也知道, 疑問只能吞入喉中, 在現階段聯手的確就是最好的方案了, 只是, 貌合神離是肯定的。說不定在什么時候, 林安行就會在他二人背后齜出尖利的獠牙,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與林九敘先在對方身后拔劍。 葉時熙、林九敘、林安行三個人商量了非常久,而后一致認定己方人手不夠。要殺另外十一個人——除去林一儒也有十個人, 憑他們是挺困難的,而一旦沒有殺干凈,便有可能再起波瀾。 “唔……”葉時熙問,“我個人感覺哈,林一儒是個很正直的人,他在這件事中是被騙的, 能把他拉來嗎?” 林安行想都沒有想,便淡淡地回答他道:“不能?!?/br> “呃……為什么?” 林安行又回答:“你說不出口的?!?/br> “嗯?” “對著林一儒,你說不出口的?!?/br> “什么意思?” “假若有機會見,你便會明白了?!?/br> “哦……” 最后,幾個人決定先做好目前能做的事,同時試著制定一些更精巧的計劃——不需要太多人參與的精巧的計劃。 在“目前能做的事”的列表里邊,第一件就是把林家的藥換了。 剩下三家鞭長莫及,但林安行本身就是林家三位“仙人”之一,在林家的行動自由,至少有些機會可以將林西銘的藥換掉。 對此,林安行說:“困難就是……沒有人知道林西銘將藥放在哪里?!?/br> “???” 林安行說:“每個隔月,林家覲見宗主的前一天,他都是從江名世那里直接取藥的——江名世對藥的去向追蹤得是很嚴格的。而后他定然是閉門不出,一直到第二天將藥發給弟子之前,偶爾上趟茅廁,也是很快便回。至于藥在房間里的什么地方,那便更是無人可以得知的了?!?/br> “嚇……”葉時熙說,“比你還謹慎啊……” “我們本來便是同個師父教的?!?/br> “哦……”葉時熙思索了一下,“這么說,能調包的也只有那個晚上了?!?/br> “可是很難?!?/br> “林西銘不出來,那你能進去么?” 林安行答:“這個倒是可以?!?/br> “那好,這么著吧?!比~時熙道,“你去照他一同用膳,然后趁他分心之際,將菜湯全灑他身上!當然要裝作是無意!” “???” “菜湯一定要惡心一點的,然后你哄他去洗洗。菜湯最好還有很大一股味道,讓他不好臭著去見林家弟子……你也陪著他一起去,這樣才能降低他的戒心。人上茅廁那點時間不夠換藥,只有請林西銘去浴室待待了?!焙葴珵⒁谎澮d,真是太悲劇了。 林安行問:“我陪他走,誰去調包?” “我啊,”葉時熙道,“你把我也帶進林家,到時我會翻進他房間的?!鳖D了一頓,又道,“林家的人沒見過我,到時換個發型,喬裝改扮一下,應該不會有問題的?!?/br> “萬一……萬一你藥性發作了……” “那么只有暫停計劃——我會優先保護自己?!?/br> “可是……就算你進屋了……你也……不知道藥在哪?!?/br> “這個……這就需要猜了?!比~時熙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只是,是有根據的猜?!?/br> “……怎么猜?” “行動當天我再告訴你吧?!?/br> ……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當天晚上,林安行帶著葉時熙回了林家。 說來有些可笑,林九敘作為將江萌昊救走了的林家的叛徒,無法回到林家。而那個被救走的江萌昊,卻是大搖大擺地跟著林安行招搖過市。這僅僅是因為,林家沒有人真正見過江萌昊,見過也早忘了,但人人都認識同門的林九敘。 作為林家很有地位的一位“仙”,林安行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的。他很快便叫廚房做了碗氣味讓人聞了想吐的鬼東西,而后,他便裝著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到林西銘房間陪他吃飯去了。 對于想“共同用膳”的目的,林安行只是說,對于當今現狀他有一些茫然,甚至想要抽身。 他說:“明天還給藥嗎?要不然算了吧……我們兩個找處地方靜靜等死?!?/br> “你在胡說什么?!”林西銘的聲音十分高亢透明,“這怎么能放棄?” 林西銘道:“我……有一些絕望。已經幾十年了,還是沒有進展,還死了好些人……我最近常常想,當初該阻止你們的……可我當時畏死,不得不贊同了你們,畏死好像是種本能……如今大限將至,我越來越害怕,我作為侍奉神的人卻犯下了這等罪行,不知在地獄中將會受到什么樣的神罰?!?/br> “林安行!”林西銘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你現在來懺悔,也未免太遲了吧!你以為罷了手,你的神就高興了?!” “……” “你唯一的希望,就是煉出來真正的‘永生之果’,永遠不老不死,你自己成為這世界的神?。?!” 林安行好像是被說動了,顯得十分焦躁,他走室內走來走去,同時還說著話。 這些都是葉時熙教他的。 葉時熙告訴他,裝作情緒激動,在屋里來回轉,并且一定要近距離地貼著屋內的家具走動,走的同時說話,回憶以前的事并且不斷發問。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最重要的,就是注意林西銘的反應、語氣。倘若對方反應突然變得緩慢,語氣突然變得僵硬,那便說明藥很可能就在他附近的某處——在有“退出”想法的他走到藥旁邊時,林西銘大概會感到有些緊張,這種緊張會使他的語氣變僵,也會使他的反應變緩。 人就是人,不是機器,現代人也沒有受過專業訓練,情急之下總歸是會有破綻的。 …… 另外一邊,葉時熙在窗外蹲了整整一個小時,凍得不行,才終于聽見了房間傳來“砰”的一聲! 那是湯碗被打翻的聲音! 接著,葉時熙便聽見了林西銘尖利的聲音在吼叫,活像是一只在叢林中遇到了天敵的猴子。 一陣兵荒馬亂之后,門“吱呀”一聲打來了,林安行扶著渾身都是湯湯水水的林西銘走出來。 葉時熙走近了幾步。 林安行故作無意地給了葉時熙個手勢。 葉時熙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是床。藥很可能在床附近。 林西銘的兩手全是菜湯,林安行幫他將門鎖住了。 葉時熙靜靜地等待他們走遠,屏住呼吸走到門前,用力地抽了抽鎖芯,果然成功地將鎖芯抽出來了——林安行沒有真的給鎖死。 葉時熙推開門進屋,發現屋內布置十分復雜。倘若直接進來找藥,十有八九會失望而歸的。 他撲到林西銘大床的床腳前,小心地卷起了林西銘的被褥,伸手將每一塊床板都晃了晃,最后果然發現其中一塊能動。 他將那塊床板掀開,湊近了瞅了瞅,又伸了一只右手進去來來回回地摸,摸了半天才在窗框上邊摸到一個凸起。他繼續摸,發現那是個木制的盒子。 他摸啊摸啊的,終于把盒子打開了,用兩根手指頭費勁地夾出了一顆丹藥。 “……”葉時熙將丹藥揣了起來,又從懷里拿出林九敘給他的普通丹藥丟了進去,然后將那床恢復原樣,又是一溜煙地跑了。 明天,林家將不會有人“入魔”了。 第57章 終天之恨(四) 因為葉時熙還是想拉林一儒“入伙”,林安行沒辦法, 只好安排了葉時熙與林一儒見面。林一儒沒見過江家的江萌昊, 因此,只要葉時熙脫了綠衣服、摘了他標志性的金鏈子, 再稍微改變下面部和頭發的樣子, 隱藏身份也并不是什么難事。 對林一儒,林安行只說葉時熙是他的一個朋友, 仰慕林家宗主,十分希望能與林一儒把酒言歡。 葉時熙也第一次見到了這次林家宗主,過去, 林一儒只存在于林九敘和林安行的描述中。 林一儒果然是生得又高又壯, 而且面色黝黑, 罩著林家那件純白色的袍子, 好像黑頸天鵝。 他的五官生得倒并不丑, 甚至可以說很精神, 濃眉大眼,鼻梁高挺,有一點“郭靖”的感覺。葉時熙第一眼看見林一儒就覺得對方適合演郭靖郭大俠。 就連看著智商不高這點也非常像郭靖。葉時熙也不清楚, 是這種長相的人真的一看就不聰明,還是因為他知道林一儒和郭靖智商都不高,所以才會有此感受。郭靖自不必說,林一儒能以為“續命丹”叫“續續續命丹”,肯定傻得可以……被另外十一名“仙人”整整騙了好幾十年,更能說明問題。 “呃……”坐下沒談多久, 葉時熙便說道:“宗主直到今天依然親自獵魔,仙門后輩不一不是傾心不已?!?/br> “呵呵,”即使是在私人場合,林一儒也聲音很大,他極力想要表現得謙遜,然而聲音中卻充斥傲然,“自妖魔重新現世后,這二十五年來,我無一天懈怠,已經整整斬除了六百只妖魔!” “……” “不過,這數字距離我當初‘救一萬人’的誓言還差出很遠。我想,等我親手了結一千只妖魔后,內心才能輕松點吧?!?/br> “……嗯?!比~時熙很清楚,因為失手誤殺年輕女,林一儒曾發誓要救一萬人用以彌補罪孽。因為他的悔過之心,世人早已忘記他當初的殺孽,甚至將他奉若神明,對于他講的話一直深信不疑。 林一儒又說道:“我之所以能夠得道,正是由于這種執念。我日日向女神祈禱有更長的生命用以完成誓言,結果當真受到垂憐,我竟……也能入得仙籍……當然,也多虧江家宗主贈的世間位數不多的寶貴仙丹?!?/br> “……”葉時熙聽見身邊林安行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息,那個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可葉時熙卻還是聽見了。 林一儒也嘆了口氣:“這二十五年來,我夜夜夢見當初殺人的情景……那座破廟搖搖欲墜,門上貼著一副對聯: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注]。那個姑娘最多不過十八,身體還是柔柔軟軟的。我一劍刺穿了她的頸部,她的頸部流出汩汩的血。她回身想跑開,踉蹌幾步之后卻摔倒在地面……血涌進了她的喉管,她開始猛烈地咳……女孩在地上拼命地掙動,用細長的手指刮擦地面……她在被我刺中之前是年輕美麗的姑娘,卻在短短的一盞茶之內,滿身血污地在破廟里滾,而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過錯!她的努力是徒然的,鮮血不斷地往外噴,我拼命地按住,可是卻連我的身上……也都被濺上了。她像根本看不見我,只自顧自地掙扎著?!?/br> “……” “她的動作越來越小,終于連頭也抬不起……她用盡了力量呼吸,‘嘶嘶'聲回蕩在廟里,那個聲音我現在還記得……最后她失去了意識,雙目當中都是眼淚,那時她的頭伏著地,淚水混著泥往下落……她周圍的鮮紅的血越流越多,我頭一次知道人有那么多血……再后來,她……白皙的皮膚變成暗紅色,屎尿也全部都流了出來,她不動了,她……就死了,不論我怎么叫,她都沒有反應,死時還瞪著大眼睛,露出了森白的牙齒。每夜,我都還會夢見……在那個破屋內,我的面前是一具女孩的尸身,我滿臉是血地坐在她的身前,頭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