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偏巧今日步微行出城巡查,在外地一時回不來! 連雍和宮深居簡出的太后都驚動了,來探看霍蘩祁,產房里傳來一陣一陣凄慘的喊聲,太后幫著喚人遞水拿熱毛巾。 太上皇一問,得知蒼鷹的過失,立時一怔。 那只鷹是自個兒馴養的,昔年文帝一直覺得,是鷹便該搏擊長空,他縱然溺愛,也不能剝奪他吃rou覓食的權力。便養在深宮,日日肥rou伺候。 不料它今日一朝沖出內侍官的視線,嚇到了霍蘩祁。 霍蘩祁本來懷孕,安定了這數月,日日悠閑,沒想到宮里頭會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青灰色的老鷹,一時嚇得心跳急促起來,孩子竟然早產了。 太上皇心中惙惙,那個倔強的孩子,向來不稀罕他什么關懷,因為阿朗之事又是這么長日子不來見他一眼,回回借故事忙,如今他親手養的老鷹害得他的孩子早產…… 太上皇得知是蒼鷹之禍后,大是震驚,便揮袖召來宮人,“將那閹豎給朕杖斃了!” 天子之怒,下人擔待不起,太后疾步而出,手掌之間滿是猩紅的鮮血,聽罷也不禁蹙了眉,“如今孩子正是緊要關頭,你積點德罷!” 太上皇一聽,便氣勢弱了作罷下去。 只是不甘愿地踹了一腳跪地的侍從,怒吼,“皇帝在哪!” 他女人生孩子,有沒有人通知他!這么半天竟還趕不回來,是出城尋歡作樂的么! “啊——” 產房里聲音越來越大,太后洗凈了手,用毛巾擦了,請太上皇下階,兩人一同走了老遠,太后一把將他推了開,“太上皇礙事了,先走著罷。如愿回來了,一切自然塵埃落定。他要怎么發落那沒心眼的罪魁禍首,都由著他?!?/br> 太上皇臉色微白。他比誰都明白,罪魁不是那太監,是他自己。 倘若不是他養的那鷹,什么事都沒有。 太上皇問:“里頭……還順么?” 這是步微行的第一個孩子,太上皇清楚這個倔強的兒子這一輩子絕不會再有第二個嬪妃,釀成他母親的結局,霍蘩祁是唯一一個能為他誕下龍嗣的女人,如果—— 太上皇都不敢想這結局。 “陛下!您慢點!” 身后傳來公鴨嗓惶然的聲音,跟著一陣嘈嘈切切的跫音傳來,數人回眸,只見步微行披著一身沾滿塵灰的鴉青鐫金絲云紋長披風,疾步往產房這邊趕來,猶如一股颶風,席卷漆黑的潮水涌來。 回來得匆忙,手里甚至還拽著一截馬鞭,太上皇只覺得一陣勁風隨著他走過而拂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步微行腳步一停,那蒼鷹是什么回事他知道,冷眼睨著太上皇,薄唇緊抿。 太上皇也自覺理虧,本就覺得虧欠步微行,這回更是,連手腳如何擺放都覺得不對。 想了想,也只能暫且安他心神,“產房是男子去不得的,你一身煞氣又重?!?/br> 步微行掙斷衣袖,漠然道:“朕只要她平安。父皇的教導,留著以后再說?!?/br> 霍蘩祁呼痛的聲音都漸漸弱了,步微行顧不上任何人,任何一句話,任何攔阻,一盆血水被他撞翻在地,“咣當”一聲,簾后,霍蘩祁睜開了眼睛,水霧迷蒙的紅腫杏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溢出了淚水。 真的很疼啊。 手心恍然之間被他抓住了,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得厲害,“疼么?” 霍蘩祁說不出話來,只能緩緩點頭,然后,又是一陣劇痛將她湮沒。好像周遭的一切都隨著風飛快地呼嘯而去,眼底一片漆黑,全身被泡在濕冷發霉的水里一樣,滅頂的窒息感讓人無法言喻。 她說不出來,只覺得一身好像剎那間失去了知覺。 然后就聽到有人歡喜地仰頭笑道:“生了!生了!是個小公主!” 霍蘩祁疲憊地睡過去了。 公主,她生了一個女兒。 睡過去之后,身子好像蕩在半空中,輕飄飄地游走著,四周都是死路,出不去突不破,她被圍困在一團黑色的濃霧里頭,渺遠地傳來一身呼喚,情切地喚著她的名字,霍蘩祁聽得出那是誰的,她朝他奔過去,一腳踩空,瞬間身體一抖,就清醒過來了。 步微行摁住她的胳膊,用棉褥裹住她,手腳竟顯出一分慌亂,仿佛一只懸于邊緣的梅瓶,怕失手打碎了。 霍蘩祁怔了怔,然后一陣撕裂的痛楚讓她重新閉上了眼,“阿行?” “在?!?/br> 霍蘩祁又睜開眼,肚子空了一大塊,她茫然地摸了摸,一點不習慣小腹平平的空蕩感,好像灌滿了氣似的,她恍惚了許久才想起來,一推他的胳膊,“???我們的女兒呢!” 步微行握住她的柔荑,漆黑的夜里,什么光也不剩,霍蘩祁什么也看不清,只記得他的掌心guntang如火,她察覺到什么異端,不敢動了,等他緩慢地靠過來,將臉埋到她的鎖骨,輕吻她的肌膚。唇也是溫溫熱熱的,濡濕感讓她懵了一會不知所措。 夜里,傳來他微啞的聲音,疲倦至極,“還好?!?/br> 她不會知道,白日里太醫說,這一胎胎位不正,她險些為了這個孩子喪命。幸得當時被蒼鷹那么一嚇,孩子在母親肚子里翻了翻身,最后頭先出來了,但霍蘩祁也快去了半條命,險些,母女俱亡。 霍蘩祁覺得脖子上好像有溫熱的濕意。 她伸手要摸,被步微行握住了手,“不許碰?!?/br> 他的嗓音啞得厲害,霍蘩祁很難不懷疑什么,她輕聲問:“我……我睡了半天了?” 依稀記得生孩子是在一個下午。 步微行啞然,許久之后,他緩慢地回道:“兩天半?!?/br> 霍蘩祁怔了一下,她沿著被褥蹭過去,抱住了他的腰,“阿行,你不是以為……我醒不了了?” “你醒了,那不重要?!?/br> 重要! 她的男人為她擔驚受怕了兩天,霍蘩祁怎么想怎么都覺得愧疚,將臉貼住了他的胸口,輕輕撫他的背,“我現在不困了,不想睡了。這兩天你是不是很難合眼?換我守著你?!?/br> 撫了一會兒,他沒有聲音,霍蘩祁偷偷問:“女兒呢?你見過她了,生得好不好看?” 她覺得步微行生這么好看,女兒將來定是絕代佳人。 豈料他摁住了她的手,緩緩地掠過嘴唇,“自她降生起,還沒有見過?!?/br> 霍蘩祁一聽臉色便垮了,“你……你是不是不喜歡女兒?我沒給你生兒子,你不……” 一根食指封住了她的嘴唇,步微行嘆了一聲,將她圈入懷里,手掌抱住了她的腦袋,將下頜擱在她的耳梢一旁,聲音仿佛緩升的明月般輕柔而朦朧,“你不醒,我放心不下?!?/br> 竟然怕到……連女兒也沒見的地步么? 霍蘩祁愣了許久,才意識到可能問題比較嚴重,不知那幫庸醫是怎么同他說的。 霍蘩祁悄然揚起紅唇,“沒事啦,你還不知道我,我就是小鎮里一根掐不死的野草,可不是一般女人啊。對了,我們以后還有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你喜歡兒子我再給你生啊。反正我每天在宮里閑得沒事做?!?/br> 他摁住她的腦袋,“不許?!?/br> 霍蘩祁疑惑地側了側耳朵,步微行咬住她的耳朵,“兩年之內,不許再要孩子?!?/br> 他是真的怕了,雖說胎位不正和早產都是偶發事件,但是,她的身子要不調理好,后頭會有一堆麻煩。 霍蘩祁笑著點頭,“那你有本事兩年都不碰我,自然就沒有了?!?/br> “……” 這種事,自然是妄想。 霍蘩祁在他的懷里蹭了蹭。 翌日天晴了,霍蘩祁醒來時,他卻睡得沉,薄薄的日光照入床幃,只見他臉色蒼白,唇下都是細碎的胡茬,看起來頗有幾分不修邊幅的放蕩美。皮膚白皙如瓷,光滑可鑒,被日色篩出琉璃般的光澤。 霍蘩祁偷偷伏地身體,在他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然后又親了一口他的薄唇。 很好,很好。 她來不及梳妝,便去看搖籃里的女兒。 她還沒睜眼,乖乖地,隨著那小籃兒一蕩一蕩的,孩子生下來是紅潤潤一個,雖然早產了半個月,但看不出一點兒不健康,侍女也不敢打瞌睡,在一旁打著小絹扇。 碧云熬了粥來,見到這一幕可算是放了心。 陛下三日不早朝,還仰仗著太上皇,朝中自是人心惶惶,還以為這個皇后難產而亡,揣測紛紛的,幸得霍蘩祁醒了。 霍蘩祁聽罷,問碧云,“御醫怎么說的我的身子?” 碧云看了眼床榻上還沉睡的步微行,垂眸,咬唇道:“御醫說,娘娘身子不弱,但這一胎太折騰,能不能挺過來,都要看天的造化,要是三日還不醒,恐有性命之憂?!?/br> “咣”一聲,調羹重又調回素宣花瓷小碗里。 原來,原來昨晚竟是最后期限。 霍蘩祁眼熱地回眸,唯見窗簾低垂,一派沉靜和雨后初霽的安寧,難怪他……她又哭又笑,慌亂地用雙掌捂住了眼睛,好像這樣就不會讓自己再愧疚下去。 第92章 安安 霍蘩祁確實餓得厲害, 用了米粥之后,讓人將太醫宣過來,她再親自問一遍。 太醫如實稟告, “當時娘娘已然力盡, 老臣怕有不測,只敢……報憂不報喜。望娘娘恕罪?!?/br> 他支支吾吾半日沒什么干貨, 霍蘩祁發覺這種老太醫都極會打太極,應付了一會, 失了耐心, 顰著柳眉道:“你就直說, 本宮的身子你是如何同皇上稟告的?” 太醫一把花白胡子,看模樣一臉頹唐,十分可憐, 霍蘩祁側過臉,只聽太醫為難的聲音傳來:“三日不醒,恐有不幸?!?/br> 霍蘩祁怔了怔。 果然,他們都是這么同她男人說的。 怪不得嚇得阿行那么緊張。 霍蘩祁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 讓人將太醫請了出去。平復了好一會,女兒哭鬧的聲音,讓霍蘩祁拉回被扯遠的心思, 將襁褓里的乖乖女兒一把抱了起來,她張開微粉的小嘴,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紅如花苞的小臉蛋,仿佛是個濃縮的小阿行。 對女兒家來說, 這眉眼看著硬朗了些,將來嬌嬌女恐怕是做不得的?;艮榔罴m結著眉毛瞅著女兒,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最后無奈地抱著她在懷里搖了搖,小家伙就開懷地在娘親懷里,彎了眼睛。 霍蘩祁身子還未大好,太后差遣了好幾個乳娘來,不讓霍蘩祁親自喂奶。 女兒吃了奶,不一會兒又睡了。 霍蘩祁捧著她的小臉蛋親了一口,回了寢殿,縹緗卷卷羅于架前,沉香木上,銀匙茶盒都有動過的痕跡,霍蘩祁腳步有些慌亂,繞到內殿,床榻上已經空了,她又拖著不大爽利的身子繞回來,一個憑著軒窗悄然默立的影子,仿佛在眺望一院落花,被裱入畫框里一般,雅致到極點,令人心動。 一縷徐徐的煙,從金獸小爐里騰出,折彎了纖腰,有意碰到那個男人一縷頭發,卻最終多情地纏繞開,不敢褻瀆半分似的。 霍蘩祁就完成了那縷煙做不到的,她一把抱住了步微行的腰,他緩慢地垂眸,身后的臉頰已經貼住了他的脊背,窗外幽風徐來,撥亂了兩人交纏的鴉發。 霍蘩祁沉默了許久,沒想到要說什么,最后,她輕聲道:“我沒事了?!?/br> 步微行眼光一動,喉結動了下,“嗯?!?/br> 霍蘩祁抿了抿唇,“是真的沒事了,我發誓,再也不讓你擔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