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他抬起衣袖要替裊裊擦眼淚,但她側過了頭,不讓他近身。 左邯也心疼,可拿她沒辦法。 裊裊是個執拗的人,他知道。 裊裊淚眼婆娑地看了眼左邯,也不顧顧家下人在場,輕聲道:“左邯,其實我不值得你待我好。真的?!?/br> 左邯張了張口要說話,一時卻無言,裊裊哽咽著伸出食指,遙遙地指向門里邊。 “你知道么,里邊那個男人,我愛了他四年?!?/br> 他蹙起了漆黑的眉。 裊裊淚中帶笑地哽咽,那蒼白的紙燈籠被懸掛上來,顧坤也于此時,換了一身素服,塵滿面地顫巍巍走來,他是來回復裊裊的,“裊裊,老夫人的命令我不可違逆,她不愿見你,也不愿你再去打攪公子,坤叔也知道對不住你,但是……” “我知道?!毖U裊苦笑,淚水砸落在地。 她緩緩地擦去了水跡,“何時發喪、落葬,坤叔告知我……” “不必了?!鳖櫪∪坏?,“老夫人說,公子二十有二,卻尚未娶妻,大為遺憾,如今他人雖已不在了,夫人卻想著喜事喪事一塊兒出,為他破例,納一房小妾?!?/br> 裊裊震驚地后退了一步,幸得左邯攬住她的纖腰,還不至讓她摔下去。 顧坤頹然搖頭,“裊裊,我知道你是說什么不愿做公子的妾的,也怕你瞧見這樁喜事,更何況你是公子唯一的心上人,他自然更是不忍你與他冥婚,所以才不忍告知你,那日,你便不用來了……” 裊裊艱難地立著,“他、他可曾留下什么遺書?” “沒有了?!鳖櫪u頭,“即便是有,也不能是留給你的,公子最大的心愿,是你能一生平安喜樂。也許留了,有了記掛,你便不能了?!?/br> 裊裊緩緩地點頭,顫抖著又后退了一步,笑道:“他倒是想得周全,一旦死了,我們就真的兩不相欠,也不用再惦念了。好啊,很好。坤叔,我就先走了……” “是?!鳖櫪澭?,身旁的白綾拂過,那素練正隨風飄飛。 裊裊走下臺階時,玉容寂寞,淚水闌珊,也不知到了哪一階時忽地眼前一陣黑影竄過,她腿腳一軟,又重重地落入了左邯懷里,人事不知! 左邯帶著暈厥不醒的裊裊回房,為云娘探脈的大夫正好還沒走,又被霍蘩祁拉去給裊裊診脈。 倒沒有大礙,只是站久了,腹中空乏,又加上大悲之下心緒波動,一時才有短暫昏厥。 霍蘩祁同左邯放了心,左邯自愿留下照顧裊裊,她便不說什么了,折身出去。 而說好了這段時日暫住在她這里的步微行,卻時而失蹤,江月也跟著不見蹤跡。 好容易到了斜陽落寞之時,才終于趁風而歸,霍蘩祁記著舅舅的教誨,這段時日不打攪他,她也就不過問他的去向,也不留他的晚膳,這么一來,人便顯得冷淡了許多。 到了夜里,步微行才曉得她回房了,那個在軟紅綃帳里熱情如火的圓圓,冷淡地背過了身,一言不發,在裝睡。 他也知道顧翊均的死訊,沐浴之后,擁著霍蘩祁淺眠去了,倒是一句都不問。 他跟著也不聞不問,霍蘩祁便撐不住了,扭過頭,一頭撞進他的懷里,委屈地咬他的脖子。 步微行攥住她急躁的小手,紅燭昏沉,映得綢帳輝煌灼艷,他沉聲道:“我冷落你了?” 霍蘩祁哼了一聲,“你自己說呢?!?/br> 要不是他白日里不見人蹤,她也不會跟著陸厭塵上顧家門。這種忐忑焦灼的等待,她一貫是不喜歡的。 可惜最后…… 霍蘩祁心情不大好,悶聲悶氣地哼唧:“你們都有事瞞著我,連江月都知道,卻只瞞著我一個人?!?/br> 然后說著說著,假哭成了真哭。 他抱緊懷里的霍蘩祁,只能將聲音放低些,像哄似的,“是我的錯。圓圓乖,再等幾日便好了?!?/br> 第82章 哄哄 霍蘩祁平靜地哼了一聲, 她只是忍不住有些矯情,開始傷春悲秋。 都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枯榮自有命數。從阿娘離世起, 她便下定決心抓緊身邊每一個人,譬如步微行, 她用力地抱著他,想咬他, 卻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擦干眼淚哼哼唧唧了幾聲。 她哼不停, 恐怕覺是不用睡了,步微行也覺得有幾分無奈。 他攬住霍蘩祁的肩,附唇在她耳邊說了什么。 霍蘩祁的眼在深夜里睜得越來越大。 “你……壞人!” 她簡直又氣又笑, 于是步微行又無奈地被她絮絮叨叨念了半宿。而且全是罵他的壞話。 話說完了,翌日他還是消失無蹤。 左邯帶著裊裊回來了,裊裊是橫著回來的,左邯徹夜在她房門外頭守著, 也不合眼。 霍蘩祁去剪牡丹,手中的剪子一落,一朵嫣紅豐碩的花落在了手心, 她掐著花瓣,幽幽地一嘆,本來是該重新開張了的鋪子,因著顧翊均這一死, 暫時還開不起來了。 但不開張,就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兒,養夫君的大計更是沒個著落。 捧著一籃牡丹,后院里頭裊裊的閨房緊閉,左邯坐在紅痕階上等著,飄花如雪,他托著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蘩祁險些沖動之下闖進裊裊房里了,但想到夫君的囑咐,她強迫自己掉頭,一頭鉆進了貨倉,開始琢磨近來的繡品。 今日的銀陵,自太子大婚后,迎來了又一次轟動。 傳聞是天下聞名的儒商顧氏,才死了這下一代家主,不過須臾一日,便又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冥婚。抬的這一房小妾,還是銀陵千紅樓里最鼎鼎有名的花魁。 沒想到顧老夫人如此開明,大張旗鼓為了這么一樁不像樣的婚事,也是令人稱嘆。 有人說,這顧老夫人還尚是仁善,知曉她兒子已死,倒不忍心禍害良家女。 但也有人說,風塵之女,真入了顧氏大門,那得是天賜的福分和造化了,即便是良家女郎,被抬入顧家也可得萬貫家財,享榮華富貴,也是不枉了。 吹吹打打一番轟動,直鬧得銀陵三教九流無人不曉,顧氏豪奢富貴之門,更是在銀陵大小酒肆擺下筵席,喜喪一塊兒辦,那筵席上雖只有素食,但佳肴如流水。倒不是不舍得鋪張,只是顧老夫人信佛持齋,又加兒子故去,只擺了素食宴,來往的皆可入席。 總而言之,到了霍蘩祁這一司絲綢、古玩的街衢,近乎門可羅雀空無一人,而那酒樓瓦肆林立之處,人卻如山如海水泄不通。 對很多人而言,顧翊均的死,能換來一碗白吃的米飯,是功德一件。 霍蘩祁望了望裊裊緊閉的門,幽幽一嘆。 癡心一片的左邯還守在門外,霍蘩祁走過去坐到他旁側,問道:“裊裊一直沒出過門么?” 左邯沉默了會,搖了搖頭。 曾經燦爛如旭日朝景的人,眼底一層清灰的影,胡茬下滿是泥灰,竟顯得幾分憔悴。 霍蘩祁低聲道:“裊裊有些事,不是她要隱瞞你,而是卻不知道該怎么同你說?!?/br> 左邯苦笑,“我知道?!?/br> “嗯?” 左邯道:“老板娘,您記得,我是殿下的人,怎么會不知道裊裊的過去?” 這倒也是。 她時至如今也沒參透步微行的情報網有多大,但想來應該已是遍布大齊的,如何能放過重鎮秀宛。 霍蘩祁微露驚訝,“你知道,竟不在意?” “我在意得要命啊?!弊蠛駛€苦惱的毛頭小子,可他也只能在意了,不能做別的什么,“在意她曾經跟過顧翊均,在意她喜歡顧翊均,到現在還不能釋懷,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br> 就是太在意了,反而卻不知該怎么辦。 要是放在霍蘩祁心里頭,恐怕也是一根刺。她無法容忍她的夫君心里有別人。 正說著,身后的門卻忽然推開了。 一陣暖風拂過,裊裊娉婷地著了一襲淡煙綠的刺蘿紋繡袍,盛裝得體,秾纖合度,溫柔嫵麗的臉抹了清淺的素紅妝面,柳眉杏眼,絲毫看不出憔悴。裊裊沖他們歉然地笑了笑,“對不起?!?/br> 霍蘩祁站起身,對裊裊一副裝束有些驚訝,“你這是?” 裊裊笑了起來,“阿祁,我這身衣裳已經準備了很久了,不是很快又要開張了么,我去庫房挑幾匹綢緞看看,咱們也該忙活起來了?!?/br> 霍蘩祁與左邯對視一眼,“……啊,好?!彼貜土撕脦妆?,“正該如此,正該如此?!?/br> 心里頭卻千頭萬緒,裊裊這是……放下了? 一個不離不棄的左邯,一個情淺緣深的顧公子……霍蘩祁眼眸幽幽地搖了搖頭。 裊裊是暈著被左邯扛回來的,但熟睡了許久,一醒來便像個沒事人似的,霍蘩祁不怎么安心,要再替她請個大夫,但裊裊推說不必,最后也沒讓大夫來。后來她就一頭扎進了倉房,直至傍晚才出來。 霍蘩祁一個人在房里等步微行,酒菜珍饈一道未動。 嶙峋的太湖石噙了一口氤氳春汽,薄如煙的風簾蕩起一層轂紋。 他徐徐而來,身上有淡芳草香,霍蘩祁扭頭一瞅,只見腳邊忽多了一樣東西,玄衣抹過眼底,她驚訝地一低頭,撈起一大筐的紅瑚。 “啊呀?!?/br> 這是芙蓉鎮盛產的紅瑚草,銀陵是沒有的。 她驚呆了。 頭頂上傳來他清沉的嗓音,“三月才結了果,讓人快馬加鞭從芙蓉鎮送來的?!?/br> 這東西本來是男女定情之物,他們也是因著紅瑚結緣?;艮榔钭チ艘话鸭t瑚草擱在掌心,吃吃一笑,“嗯,所以你今日取了來?我聽聞銀陵三十三街九十九巷,顧家喪葬的隊伍走了幾街幾巷?” 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該你問的,乖乖閉嘴?!?/br> “哦?!被艮榔顚@事真不怎么有興致,只是,“我怎的覺得,你這回是真坑了顧公子呢。無端端死了不說,無端端還要納個妾?!?/br> “楚岫是我的人?!?/br> 楚岫是千紅樓花魁的芳名,是顧公子新納的小妾。 霍蘩祁一聽,瞪圓了眼睛,“你、你外頭有人?” 步微行微微一怔,難得被她一句話驚到,但只是揉了揉眉,淡淡道:“她與江月沒有不同?!?/br> “有的?!被艮榔钌酚薪槭?,“江月是清白小姑,楚岫是秦樓花魁,怎會沒有不同!你偏心!既是兩個女郎,怎的這區別待遇竟天壤之別!” 步微行背過了身。 話解釋起來并不好聽,她刨根問底又不好糊弄,他擰緊了眉。 趁著他去沐浴,霍蘩祁偷偷溜出房門,江月也正乘興而歸,仿佛還喝了點兒小酒,臉頰紅撲撲的,霍蘩祁正趁著她酒后吐真言,拉著她到花木扶疏的游廊后頭醒酒。 風一吹,暈乎的江月便什么都招了,“當時殿下需要一個安插在千紅樓的耳目,但暗衛里頭的女人只有我與楚岫兩個,我不肯,她肯,她就去了?!?/br> 霍蘩祁疑惑,會有人肯做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