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顧翊均失笑,“我說沒有。裊裊,原諒我。其實,我心里知道有就夠了,因為沒辦法奢求你回到我身邊啊?!?/br> “對不起裊裊,我本來是希望你好的,找個男人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但是幸好,如果我不能活著等到這一天,這就是老天對我最大的仁慈。你知道,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話音落了,猶如一縷被風吹散的炊煙,飄入塵埃。裊裊握著的手松了,她怔怔地抬起頭,顧翊均已經闔上了雙眼,薄紙般的面容,一縷灰白的陰翳籠罩之下,含笑的睡顏,恬靜溫潤,好像,再也沒有任何遺憾。 裊裊握住他的手,沒有說一句話,心卻奇跡般地靜了下來。她露出一個笑容,任微弱的風吹干臉頰上的的淚痕。 …… 裊裊一去之后,便是多日不歸,霍蘩祁再度見到她時過了快小半月了,霍蘩祁去過一趟顧翊均暫住的小院,但顧坤只讓她留了一會,沒教他見著顧翊均,裊裊也不見芳蹤。 而近來銀陵皇城最令人矚目之事,莫過于太子大婚典禮,以及不少人翹首以盼的廢黜之議。 才幾個月大的小皇子阿朗,轉眼之間成為銀陵城最大的新貴。 從宮里頭出來之后,霍蘩祁的綢莊便熱鬧起來了,成日里多的是人,霍蘩祁不便招待,又怕他們擾了云娘師父的安歇,索性閉門不出,暫且賦閑。 莊叔如今也不常去打漁賣菜了,一心一意陪云娘養胎,霍蘩祁有時也來見她,云娘心思玲瓏,見她又是憂愁又是面帶桃花色,不禁打趣道:“阿祁要做了皇家的媳婦啦,你以前瞞著我不教我知道的心上人,你總算是追上他啦!” 去年,她還是個懵懂涉世不深的小姑,如今都已是大人了,云娘比自己養了一個閨女還慶幸和與有榮焉。 霍蘩祁捂臉,“師父莫笑我,我是真的煩憂,最近城里風言風語的……” 云娘還不知道這事兒,莊叔一聽,從倚靠著的門框旁直起了身,滿臉詫異,“昨日我還去市集上,聽說了些話,這天子腳下消息就是靈,阿祁,是真要變了天了?” 對于小老百姓而言,誰做儲君,誰做陛下其實沒什么妨礙,他們求的不過一粟米、一匹帛、一片瓦而已。但是對步微行而言,失去他手中唯一的權柄和屏障,他該有多難過…… 霍蘩祁單是想想,都會覺得負疚。她沒辦法裝作無事,然后歡喜上他的花轎,她最心疼的人就是他的夫君了啊。 第76章 大婚 閉門不出, 霍蘩祁的綢莊也是熱鬧的。 她攔得住顧客,攔不住文帝親自下旨送入莊子里的宮人侍女,這群人明目張膽地闖入, 將霍蘩祁滿園鬧得枝折花落, 搬走了她的海棠和野薔薇,遍植牡丹, 另以鵝黃、明紅、胭脂色的垂絲軟錦著手布置,一時將后院弄得煥然輝煌。 云娘偶爾曬太陽, 還笑著指點他們幾招。 霍蘩祁問了好幾個人太子近況, 沒有一個回答她的, 她就愈發擔憂。 滿城謠言四起,流言蜚語宛如利刃,專戳人傷疤?;艮榔畈恢挂淮温牭? 當朝太子不愛江山愛紅妝,為娶一妻甘愿請辭君位。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拿來笑話,甚至罵他志向狹隘、懦弱無能。 霍蘩祁聽得又生氣又難過, 這也是她將謝絕外客的道理。吵得慌,還得聽他們罵自己夫君,她是一張嘴說不過他們, 懶得與他們計較??墒?,她卻無法不多想。因著本來她也懷疑步微行是不是為她做了這樣的讓步,她不想成為千古罪人,更怕他垂垂朽已之時, 為了這樁事而后悔一生。 半個月之后,滿城花雨,在暮色合攏最后一縷殘光之時,桃色的煙火,從巍巍皇城的街衢之外粲然怒放,聲如洪鐘雷鳴。 那一晚,眾人銘記,他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婚典,許是因為太子將被廢立,鋪張與浮華程度,遠勝當年先帝在位之時。 這無限風光,在一晚,都是屬于霍蘩祁的。 江月替她梳妝打扮,大紅的墜牡丹穿絲鸞紋錦裳,壓得霍蘩祁沉甸甸透不過氣,那描金攢紫竹流紋鳳冠更猶如千鈞之重,聳立嵯峨,華燈高燭,在殷紅面紗落下之時,仍在眼底摩挲搖曳,霍蘩祁暈得睜不開眼。 江月親自送她出門,今日的綢莊,外頭擁擁堵堵的人水泄不通,唯獨他一襲深紅,姿態沉凝如山岳般穩固,江月將握著的她的手遞到男人手中,頷首行禮,“愿太子與太子妃百年永好?!?/br> 隔著面紗,聽到她的夫君發出一個應許的聲音,沉穩有力,不像是真有懷疑和猶豫的,霍蘩祁緊張的心稍稍放松,只是見了他,還得一同見滿城百姓,難免那些話又鉆入耳中,刺耳得令人無地自容。 步微行拉住她的手,迎向她們的花車。 霍蘩祁忽然拽住他的衣袖,在哄鬧的聲音微微安靜下來之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著。 他便立在她的跟前,衣帶當風,說不出的俊逸出塵。即便是三尺紅在身,也不能將他拽入俗世,那般風姿,讓閨閣里久而不得一出的小姑們終于滿臉暈紅。 他們只聽說太子冷漠威嚴,又曾得過怪病,是世家子口中的“怪物”、惹不得的,可從來不知道,他竟這么俊??! 俊得讓人覺著,他看誰一眼都是施舍來的,是不該妄求的。 銀陵逐美之風更勝白城,焉能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那幫素未見過儲君的姑子們,一個個臉色泛紅,熏熏然若醉也,腿腳都開始軟了。 因為那俊美的儲君殿下,他天然帶了幾分漠然的臉,正看著他的太子妃,即便隔了紅綢霞帔,那眼神,卻溫柔得令人足以溺閉! 靜了一刻之后,霍蘩祁挑起嘴唇,“阿行,我不要上花車,你帶我騎馬?!?/br> “什么?” “她說什么!” 安靜的人群爆發出一陣質疑聲,帝子大婚當日,女子坐車與夫君同歸,這是古禮。古禮焉能破? 但其實,霍蘩祁與步微行成婚第一次,也就沒怎么遵循禮法,除了敬告天地,連高堂都沒拜過。 被擠在人群之中帶著幕籬的小姑子們,此時一個個臉色發白:能讓殿下迎娶,這已是何等榮幸,怎的還如此恬不知足!殿下又豈能答應! 步微行淡淡一笑,“好?!?/br> 他答應了! 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之中吶喊了一聲,“新嫁娘怎能與新郎騎馬!真是傷風敗俗之舉!” 附和者還不少。 本來今日便是看太子笑話的人居多,他們想看看,他是如何苦笑后悔、如何掛滿哀愁來舉行這個婚典的,可是他們全都沒有看到,失望之余,難免來添堵。 步微行置之不理,攜著霍蘩祁的手,抱著她的腰上了馬,然后,他也翻身而上。 霍蘩祁更是大膽,一把將紅蓋頭扯掉了。 跟著便露出那精巧玲瓏的臉蛋來。 小姑們看了,雖一時艷羨,卻不免失望,能讓太子殿下傾心相待,甘愿獻出儲君位的女子,她們以為至少是天香國色,豈知這太子妃美則美矣,配太子殿下卻顯得寒磣了些,猶如日月之華,擁米粒之珠在懷,太不堪配了! 但心中嫉妒有之,質疑有之,但難擋這種羨慕! 在男人眼底這樁婚事是笑話,在女人眼中,卻是一段佳話。 為了心上人放棄君位,太不可思議,就因著它的不可思議,才顯得彌足珍貴,當待字閨中的女郎們都多了一種對愛情的渴望。 霍蘩祁將所有人的眼光盡收眼底,她笑著沖身后的男人靠過來,“我們今天成婚,好熱鬧??!” 他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讓她牢牢貼著自己,嘴唇一牽,“你喜歡便好?!?/br> 今日她要什么,他都成全她。 其實在霍蘩祁心底也是一樣的,如果富貴不長久,何不在這一晚恣肆歡謔?從今以后,她拿出所有去愛他、保護他、陪伴他。讓他一生,不至孤單,不至彷徨,不至于無所適從。 馬兒被徐徐策動起來,人潮自覺散開,禁衛隊持劍開道,讓他們沿著街道緩慢地跑起來,汗血寶馬委屈地只敢輕輕撒開蹄子,霍蘩祁是第一次騎馬,緊張得全身都繃緊了,但被他抱著,卻又覺得很安全,跑了一截,便放松警惕,盡情沉醉在春風柔和的夜晚里了。 滿城煙火爆竹,管弦笙歌,從高處渺遠的閣樓里一陣一陣地飄出來。 飄花如屑,鋪了一道紅綢。 霍蘩祁伸出手,落了無數殷紅的花瓣在掌心,她抬起頭,原來是路過一座青樓了。 她嚇得手一撒,鶯鶯燕燕在樓臺上嬌媚婉轉地喚著太子,但樓門卻是不開的,因著今日全城商埠都已歇憩,為了成全一個萬人空巷的婚禮。 霍蘩祁赧然地收卷了他的衣袖,曼聲道:“我們是不是太招搖了?” 步微行握著馬韁,淡淡揚唇,“教天下人都羨慕我娶得如此美妻,不好?” 霍蘩祁想到那些小姑的眼神,一哆嗦,“他們才不羨慕你,明明是妒忌我?!?/br> 他但笑不語。 “阿行,因為這個婚禮放棄太子位,你是真的愿意么?” 步微行道:“不管愿不愿意,已經做了的事,便不會后悔。你不必擔憂以后我因為悔了這件事對你有怨懟,圓圓,想得太遠未必是好事,當下我對你如何,你心里沒有數?” “有啊?!被艮榔钛銎痤^,微微一笑,“那好,我就不說這事了。走累了,我們回宮好不好?” “好?!?/br> 良宵苦短,何必讓流言蜚語壞了好事。 文帝與皇后都駕臨東宮,這是皇后再與文帝鬧翻之后,第一次同場合現身,但仍是各備各的儀仗,文帝數度想靠近與愛妻搭話,卻又因為不得而煩惱不勝地退回來。 霍蘩祁捧了茶水,與步微行一同敬茶,文帝笑了笑,接過來,要拿起皇后那盞,她卻自己動了手,眼風不動,輕啜飲了一口,淡笑道:“阿祁,該改口了??v然以后他不是太子,也是我的孩子,你也是?!?/br> 皇后知道霍蘩祁身世孤苦可憐,家中只剩她一個人了,說來憐憫可惜居多,但見她眉目端正,別有一股傲然風姿,是打心里喜歡,何況愛屋及烏,既然能讓兒子喜歡,她心里也是歡喜的。 霍蘩祁便改口,半是羞地喚了一聲“母后”。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了茶,待新人交拜天地,入了洞房,皇后便起身要告辭了。 文帝怕她一去不回頭,快步跟上,皇后鳳眸一瞥,淡淡道:“陛下日理萬機,還是早些回去安歇罷,今夜也鬧得夠了?!?/br> 整個宮城的煙火聲此時業已停歇,安謐得只剩下信風吹拂花樹的索索聲。 皇后與春音一前一后地走著,文帝便跟在后頭,安心焦躁地張望著,看著她遠遁入花籬門后。 鬧了一整夜的銀陵城此時終于安歇下來。 新人在帷帳之中歡歌一宿,被翻紅浪。鬧到天有了蒙蒙亮,霍蘩祁才迷糊睡去。 許久不見,加之又是新婚之夜,霍蘩祁被折騰得滿身鮮紅,艱難地睡過去了,一醒來,才發覺枕畔的人不見了。 她要起身,卻又因著做不到,最后腰酸背痛地重重摔回褥子里?;艮榔罘鲋⊙D難地下榻,侍女魚貫而入,捧盥的,執盤的,攜來白玉壺的,個個面貌清秀,身姿窈窕。這是皇后賜來伺候她洗漱的宮女。 霍蘩祁多看了幾眼,沒起身,只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一人回道:“回稟太子妃,巳時三刻了?!?/br> 霍蘩祁吃驚,“這么晚了!” 依照民間禮俗,她該要向婆婆敬茶的,見她杏眼圓睜,那侍女吃吃抿嘴一笑,道:“太子妃不必著慌,皇后娘娘吩咐過了,今日不必去坤儀宮問安,晚些時候,讓太子殿下送您過去?!?/br> “哦,那好?!被艮榔钌陨渣c頭,然后又悄然紅了臉。 人說,知子莫若母,皇后其實知道他們…… 霍蘩祁將那抹羞怯壓下,起身去取了毛巾要洗臉,故作鎮定地又問:“那殿下現在人在何處?” 她問這話卻讓侍女猶豫了一會,最后,侍女垂了眸,聲音有一絲顫抖:“殿下今日,上朝去了……” 霍蘩祁一時呆住。 那是說明,這一天終究是要來了? 第77章 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