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霍蘩祁便被言諍叫到船舷處。 此時大船已經泊了岸,平原上花木叢生,細沙晶瑩,空里流霜,千里波光滟滟抖折,明月朗照著鋪下來,似雪幽花次第盛放。 霍蘩祁的衣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她一面惴惴難安,一面又期待著什么,直至言諍扶著船舷,沖她狡黠地笑開,露出八顆雪白的牙,“殿下又救了你一命,這個恩情不能不報,對吧霍小姑?” 原來是這個,霍蘩祁咬唇,點頭,“是得報?!?/br> 言諍拍掌,“正是此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照理說,太子殿下施舍這么大的恩情給霍小姑,就算是要你以身相許……那也不過分是不是?” 要是別人來說,霍蘩祁說不準就寧愿以死謝罪了,以身相許這事太大,就算死了也好過被人強迫著嫁娶要好,但偏偏是步微行,她卻三分怒七分羞的,嗔了言諍一下。 言諍道:“殿下說,要你給她當一個月的使喚丫頭?;粜」?,這——就更不過分了對吧?” 霍蘩祁又愣了愣,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要求? 但想想,上次她誤闖他的府宅,他就要自己給他更衣。這一次的要求雖說出乎意料,但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反正現在留下來了,霍蘩祁“嗯”了一聲,“好,一個月?!?/br> 聽她不情不愿的聲音,言諍嗤了一聲,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霍蘩祁還陷入在一團迷霧里,明明不是這樣的啊,她來投奔他,不是來做端茶倒水伺候捏肩捶腿的丫頭的啊,難道他打一開始就是缺了個丫頭? 想不通又失望,霍蘩祁困乏得要回去睡了,回艙房時碰上了阿五,對方好像跟她有仇似的,一見面瞪著眼珠子恨不得活吃了她,霍蘩祁便不解了,阿五將手里的東西一把交給她,“燒茶去,煮好了端給殿下?!?/br> 霍蘩祁驚訝地叫住他,“大晚上還喝茶?” 阿五置之不理,哼了一聲便走了。 感覺船上的人現在都對她怪怪的,霍蘩祁只得托著大幅衣袖去煮茶,好不容易才燒開了,她用紫砂壺盛好了,經由外頭阿五指路,輕易地找到了步微行。 他在甲板后頭,沉默地看著河水。 泊岸之后,船穩固地停在沙灘上,再也不行進了,他就那么席地而坐,緇衣墨發,有股說不出的俊逸瀟灑,大抵好看到了極致,就會這樣,一站一坐都如無暇美璧,讓人眼暈了。 她端著茶水悄悄走上去,將東西擺到他的面前,“這是……我燒的?!?/br> 許久不見了,步微行耳梢一動,然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霍蘩祁不自在地悄悄扭頭,她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狀況下和他重逢了,本就緊張,現在更是,仿佛連一根頭發絲的拂動都是錯的。 步微行端起熱茶,呷了一口。 霍蘩祁忐忑地候著,偷偷瞧他,步微行放下了茶杯,“淡了?!?/br> “哦,我、我馬上去重新煮!” 霍蘩祁端起一堆家伙逃之夭夭。 怎么會這么怕呢,以前也沒這么怕得厲害,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她臉紅地像燙熟了的閘蟹,好不容易又煮了一鍋,結果灰頭土臉地給他嘗,對方這回抬起了頭,“淡了,不是讓你往里邊加鹽?!?/br> 煮茶放鹽,這個女人怎么想的。 霍蘩祁又愣了個神兒,她竟然往里邊放鹽了? 倉皇地一低頭,就和他四目相對了,步微行的眼眸深如子夜,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忙又道:“我、我再去煮!” 她要端走茶具,手才握住小茶碗,便被男人止住了,步微行的手掌就蓋在她的小手上邊,霍蘩祁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也不懂他現在什么意思。莫名地覺得心里委屈,本來好好兒,結果一晚上先是撞見了山賊,和團團走丟了,好不容易得救,感覺卻又入了另一個虎狼之窩。 她小嘴一扁,咬咬牙,不讓淚花落下來。 步微行見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她,眉心攢了起來,“告訴孤,為什么掉進水里了?” 霍蘩祁跪坐了下來,將茶具緩緩地收回去,心里頭賭氣,語調卻平淡沉穩得猶如一塊磐石,“遇到了山賊,他們要搶了我回去做土匪頭的小妾,我情急之下才跳的河?!?/br> 船上似乎沒有聲音了。 霍蘩祁有點怔愣,抬起頭來,只見男人的唇抿成了一線,沉怒地冷笑,“虧你想得出來,要是孤不來,你打算如何收場?” 霍蘩祁傻傻地吐了吐舌頭,沒理會,但心里甜甜的。她沒敢說,她的水性一般,但是,那會兒還是有余力游上岸的。 她想起云娘的話,他冷,她就要多主動一些,不然就會很尷尬?,F在看來,不光會很尷尬,還可能會被他使喚來使喚去,真當了使喚丫頭。 她眼珠子轉得飛快,一切小動作在男人心里無所遁形,他深深地凝視著霍蘩祁,逼問:“你怎么會到這兒來?” 說到這兒霍蘩祁便不爽快了,自嘲道:“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非要跑到這兒來,落了兩次水,還差點被山賊抓了去,地契也丟了,盤纏也扔了,什么都不剩了,還欠了什么‘救命之恩’……” 最讓她不痛快的是,她明明什么都沒做錯??! 她跟來了,被暗算扔下水是她的錯?受傷了要養傷是她的錯?差點被劫走又是她的錯?她是到底為了誰才這么一波三折的! 霍蘩祁氣哼哼地收拾好了茶具,拿著東西又進了廚房。 步微行一路上便沒有過別的臉色,看著她負氣的背影、披在身上的不合時宜的廣袖長衫,忽然覺得有那么一絲絲愉悅了。 船到了宣州,離她越來越遠的時候,他心里的影子卻成了夢魘。越要忘記,卻越難放棄。 以為可以讓時間距離抹平瘡痛,卻被他的自以為是讓那顆古井無波的心方寸大亂。離開時,以為她不來是對他高傲的折辱,現在,他什么都不管了,不管用什么辦法,不管她喜歡誰,留下她就好。 翌日言諍就接到了一項秘密任務——剿匪。 目瞪口呆的哥兒幾個又秘密開了一場大會。 怎么回事,太子殿下讓這個女人當侍女,不是死心的前兆嗎?為什么還要動用武力鎮壓一幫烏合之眾啊??!誰能告訴可憐的出壞主意的言諍,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9章 得治 盛夏的日頭太毒, 晌午時分,顧翊均取了兩只梨坐在樹下乘涼。 樹樹青碧之下,四五個侍女席地而坐, 撫琴弄笛, 清音裊裊,于是遙襟甫暢, 顧翊均啃了一口香梨,若有興致地側臥下來, 看著彈奏古琴的清麗侍女, 嘴唇勾了絲笑。 顧坤心曉得近來被人跟蹤, 因而總憂心忡忡,“公子,咱們再被跟下去, 那尖刀船上的生意被人知曉了可不好?!?/br> 顧翊均拿梨的手食指晃了晃,“本公子也不想被人一路跟蹤著回秀宛?!?/br> 說罷,顧翊均微微笑起來,“坤叔, 找個人告訴知會太子的人一聲,說霍蘩祁從未到過顧家的車隊里來,他的‘疑妻出墻病’——得治治了?!?/br> 顧坤點頭稱是。 顧翊均一口將梨咬了一小半, 信手用素紗綢子包了扔在腳下。 天光破云,半山腰一簇一簇的石榴花正艷,猶如山火欲燃、彤云滾霞。 顧翊均心情大好,淡淡道:“回秀宛的船只準備好了, 先放幾朵迷霧出去。太子這人除了情關上過不去,其他事可是精明得緊,讓他發覺了就麻煩了?!?/br> 顧坤也正有此意。 “對了,再讓那幫人去回個口信,代我向霍小姑問個好?!?/br> “老奴這就去?!?/br> 自家公子風流慣了,顧坤焉能不知,沒曾想他這回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女人頭上,好在這里頭有點誤會,要不然事情說不穿,依太子那睚眥必報的性子,難免日后會吃大虧。 …… 霍蘩祁大早上醒來,披著昨晚那件廣袖大袍出艙了,言諍命人取了個包袱來,“這是殿下囑咐人就近去鎮上買的衣裳?!?/br> 她接了包袱,回船艙里去換了一身,又是碧綠色的。 她只有一個顏色的衣裳,總是穿總是穿,想必讓他記得了,這幾件衣裳一般的翠色,豆綠絲絳輕柔,里頭還有幾盒胭脂水粉,霍蘩祁不小心翻了出來,然后抿了抿唇,賭氣地給自己梳了個雙丫髻。 這發髻丫頭們用得多,所以步微行一看她頭上可憐的兩坨包,就知道她有心氣自己。 還是那個性子。 步微行沒有評價,只說了一句:“發髻,換了?!?/br> 霍蘩祁“哦”一聲,回屋去重新梳頭,她就更不明白了,不是他說要自己當侍女丫頭的? 她想著想著,漸漸地便分了心,銅鏡里頭映出一張窘迫清瘦的臉,霍蘩祁的木梳勾住了青絲,扯得頭皮疼得要命,她“啊”一聲,徹底放棄了抵抗。 艙門又被拉開了,天色明媚,緇衣的男人倚門而立,她的哭喪著臉,窘得恨不得跳水里去。 看了會,他無奈地嘆了一聲,跪坐到她身旁,修長冰涼的手指握住她的木梳。 霍蘩祁躲了一下,扯到了頭皮,疼得她不敢再動了。 她偷偷地拿眼睛瞟,男人專注地替她取木梳,分開一綹一綹的青絲,動作輕快,只要她不動,就不會扯到頭發。 正當霍蘩祁看得入神時,木梳已經被拍在了桌案上。 清脆的一聲響,霍蘩祁咯噔一下,正要起身,被他摁住了肩膀。 霍蘩祁詫異地動了動眼珠,被扯落的發髻松散下來,猶如鴉羽般的黑色長發垂落在了胸口,他拿起木梳,一舉一動都那么慢條斯理的,替她一縷縷梳直。 霍蘩祁緊張得不敢動彈了,手指輕蜷著。 他真的是太子殿下么,為什么還會梳頭啊。啊,為什么要給她梳頭啊。 而且這么自然、從容,這等事,要不是干過無數遍應當做不來如此熟練的。 銅鏡里的少女面露詫異,他見了,嘴唇淡淡一動,“為什么一個月不見,又瘦了?!?/br> 他的聲音冷冷的,但莫名讓人覺得溫暖?;艮榔钹酱?,輕聲一哼,“幻覺?!?/br> 步微行不為所動,替她將兩邊的長發合攏,輕松攏了一個倭墮髻。銀陵盛行這種發髻,他見得多了,自然而然懂得一二。 霍蘩祁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驚奇地問:“為什么……你還會梳頭啊?!?/br> 步微行再次放下了木梳,“孤身邊沒有侍女,不自己梳頭,要誰來梳?言諍么?” 想到那畫面,霍蘩祁不由打了個哆嗦,還是這樣好。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凡事親力親為的,才顯得親民……算了,當她沒這么想過。 船艙外頭忽地人聲鼎沸,鬧哄哄的,霍蘩祁探頭探腦地看了眼,謹慎地問:“今天船上的人好像不多,你把他們支出去了嗎?” 步微行點頭。 他起身朝外頭走去。 霍蘩祁也不明所以地跟出去了。 烏泱泱一片人被拉上甲板來,船依舊安靜地泊在岸上,護衛們拉著七八個胖臉大漢過來,他們個個被麻繩捆了團成一團,一大幫子人被押解著動彈不得,跟著所有山賊的膝蓋彎中刀,一個個卑躬屈膝匍匐在地。 阿大持劍上前,“殿下,讓暗衛已經散了?!?/br> 步微行斂唇,看不出一絲怒意,阿大見霍蘩祁一身翠綠乖巧地跟在殿下身后,不明也明了,忙回道:“賊窩搗毀了,跑了二十幾個山賊,屬下等人搜贓時,搜到了這些東西?!?/br> 說罷,身后阿二將包袱拿了上來,霍蘩祁覺得眼熟,等到阿大將東西遞到她的手里,霍蘩祁錯愕地喃喃,“這、這不是我的東西么?” 那天被人裝進豬籠扔下水,這包袱便不見了,霍蘩祁趕緊將里頭翻了翻,終于翻到了那張地契,有驚無險,可算放了心。 她感激地對阿大他們道謝,“謝謝你們除暴安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