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第113章 柳暗花明 衛紹半個月不到第二回 上了鐘府的門, 他自己也是預料不到的。 丫鬟上茶后, 衛紹心中發出一聲感慨。他對著鐘涵時一直就有些難以形容的別扭, 現下兩人再度隔桌對坐,他心中更覺得尷尬萬分。 阿圓倒是坦然,他跟在衛紹身后對著鐘涵行了個禮后, 就站在兩人旁邊笑得一臉的樂呵。 鐘涵面上微微笑著,細看卻有些冷淡, 他喝了一口茶水后, 便直接道:“衛大人再度上門, 是上回的事情有了結果?” 衛紹聽鐘涵提起此事,瞬間放松了稍許, 他實在做不出來和鐘涵攀親道故的舉動, 這時候聊公事讓他更有安全感。衛紹端正了神色道:“我與梅尚書與皇上都提過那個主意,皇上那邊只要咱們能將事情辦得妥當即可?!?/br> 事實上, 明康帝見他還愿意進宮, 簡直是手把手教他怎么與他的心腹重臣們打交道的。勸服梅尚書的法子便是明康帝教給他的。 衛紹對著鐘涵也沒有隱瞞:“梅尚書先前上過一個折子, 上頭提議將朝廷采買之事交予信譽良好的民間商賈把控,當時御史中丞擔心有人會從中撈取厚利, 此事便不了了之?!?/br> 這份折子知道的人極少,衛紹若是沒有明康帝的點撥, 也想不到從這上頭入手:“梅尚書一直耿耿于懷, 在御前屢次提及, 可惜皇上因種種顧忌, 從沒有松過口。我到梅府拜見時, 便提議在戶部挑選吏員一同參與此事,由二皇子的人出面置備購辦,也可以遴選出對朝廷親厚的商人?!?/br> 衛紹在梅尚書的書房中,也重新拜讀過這個折子。他有些嘆服,若是能成,現下他就不用為此事奔波勞累了。商人們受朝廷重恩,自該在物資調控上給予方便。 他搖了搖頭,心神慢慢穩定,繼續道:“梅尚書也想在朝上重提此事,我與他不謀而合,梅尚書已然允諾多撥一百萬兩銀子作為備災之用?!?/br> 前提是,二皇子不能爛泥扶不上墻。梅尚書與他直言,這一百萬兩是他從嘴邊上省下來的,大夏連年征戰,兵事所需花費巨大,在此事上他必會派出清廉能干的人在一旁看著,若是有人伸手,他絕不姑息。 衛紹知道,梅尚書對欽天監屢次出錯十分不滿,幾年前欽天監掌事說中秋夜時將有天狗食月,皇上的罪己詔不知道寫沒寫,六部尚書的謝罪折子倒是都寫好了,可惜中秋當夜,月色皎潔,連個陰影都沒見著,欽天監險些沒被人罵慘。 這回對著十二月份的地動,梅尚書自然也是半信半疑的。 鐘涵點了點頭,面上沒有一絲異色,似乎對衛紹如此輕易便說服了梅尚書之事毫不驚訝,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到二皇子面前一起匯報此事?!?/br> 衛紹頓時如坐針氈,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爺且慢,我今日過來,其實還有一事?!?/br> 衛紹說完這句話后,忽然不知道怎么開口表達。若是有人對他道,他逝去多年的母親臨死前受盡磋磨,為著報仇立下偷天換日之計,他也會覺得是無稽之談,更甚者,還會將他打出門去。 衛紹突然有些想念溫子明,若是他在,好歹可以先探探鐘涵的口風,他也不會陷入如此尷尬的場景。 衛紹心中一嘆,其實到現下為止,他還是十分迷茫。只是皇上那邊步步緊逼,他不得不先與鐘涵相認,畢竟看起來,他與鐘涵才應該是一邊的。 兩人默了片刻,一個沙啞的嗓音突然響起:“小少爺不知道從何說起,老奴便越俎代庖了,還請侯爺不要嫌棄?!?/br> 鐘涵只是靜靜聽著,并不阻止。 阿圓和藹地笑道:“許多年前,老奴自賣進了揚州晉家,當年老奴在府中認了一個干jiejie。干jiejie是自小就在府中長大的,因著對府中姑奶奶十分忠心,被家主人賜予了晉姓。晉jiejie之后便隨著姑奶奶出嫁,之后晉家發生了許多事情,老奴與干jiejie失聯多年。這些年來,老奴一直想再見jiejie一面。許是老天爺憐憫,幾個月前,老奴在鄉下碰著了一個相貌與干jiejie十分相似的走商。侯爺,你說巧不巧合?” 鐘涵神色不變:“事有湊巧,十分正常?!?/br> 衛紹卻有些明白了過來,鐘涵這般,是不愿認親?他皺了皺眉頭,隔了半響才下定決心,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阿圓先前與他坦白時,為著掩人耳目,只將事情說了一半,衛紹以為自己是私生子時的心情就別提了,萬念俱灰不足以形容此中之一。待到他心中沉重完了,阿圓才將事中反轉與他說明白。這一來一回,中間心臟經受的打擊真是讓他回味了許久。 由己及人,若是鐘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對著他愛理不理,也是可能的。他只要一代入鐘涵的心情,母親在外頭的私生子找上門來要認親,這種感覺任是哪個人都無法淡定。 春暖花開是什么樣的感受。 隨著衛紹的敘述,房間里的三人都體會到了。 衛紹見僵住的氣氛漸漸融化,心中更有底氣繼續說下去。阿圓聽了幾句便悄悄走了出去,又將門帶上。最后一眼,他看著鐘涵與當年的鐘姑爺無比神似的面容,心中感慨萬千。 這么多年,他總算圓滿了。 庭院中古樸自然,野趣叢生。雖是秋日,到處仍有勃勃生機之感。阿圓在一棵滿枝掛黃的桂樹下深深一嗅,沁人的桂香便深入心脾,跟著嘆出的,是這十數年來的辛酸。 鐘涵活了二十余年,在這世上栽了許多跟頭,從來沒有這段日子這般難堪過。 這幾日,他面上依舊沉穩,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繃著的那根弦已經到了無法再忍受的時刻,只要有人再碰觸一下,便要扯斷。 當日清湛的話,就像鐘鼓一樣一直在他心底回響著。 何其可笑,衛紹居然是他的親弟弟。 老天爺就像嫌命運加諸在他身上的還不夠多一般,噩耗一個接一個拋了過來。那個私生子的存在,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深深的羞辱。衛紹又是他心中一根最深的刺。 他對衛紹,有負疚,有嫉妒,更多的還是惶恐。溫微柳到了如今仍然心心念念著衛紹的好,若是溫含章如同他和溫微柳一樣變了一個人,她是否也會追尋上輩子的夫婿而去。 鐘涵十分明白,他是絕不可能讓溫含章得償所愿的。這些陰暗的念頭,在清湛沒有出現前,已經像是一條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內心。 但當清湛真的指出衛紹的不同尋常時,鐘涵只覺得荒謬至極。這種感覺,就像突然被人拖入黑暗一般,讓他覺得烏天黑地,難堪得恨不能鉆進地洞。 他的人生,就像一場笑話一般,他只恨不能生啖那龍椅之上的仇人。那日夜里溫含章走后,鐘涵在孝期中第一回 喝酒。酒水冰冷,進了喉嚨卻像要灼傷他的胃一般,辣得讓人暢快至極。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酗酒只能麻痹一時,到了隔日,他還是要做回能讓妻兒依靠的丈夫。 但他方才聽到了什么,衛紹居然不是那個孩子。 這種感覺,就像在黑夜中待久了,突然看到曙光。鐘涵不想與衛紹把手言歡,也不想讓衛紹看出他的心情,但他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歡悅。 溫含章一直在惦記著正義堂中的情況。鐘涵這幾日的面色雖然什么都看不出來,但嘉年居伺候的下人都是不自覺地放輕著手腳,生怕惹著了他。就連她也是如此。 他的心事,她幫不上忙,安慰這種事,又只能有一回,若是再多,就顯得虛偽了。是誰說的,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于鐘涵而言,這個世上的事情,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每一次疼痛對他都是一場蛻變。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 想著最近府中這些煩心事,溫含章嘆了聲氣,拿起繡棚繡了幾針,手指上頓時又扎了幾個針孔,這時蘇嬤嬤進來匯報道:“老爺讓清明準備幾樣點心招待客人,清明不知道要上什么,過來嘉年居討主意了?!?/br> 這時候讓準備點心? 溫含章心中突然起了些莫名的預感,她道:“看看膳房有些什么,挑些咸口的上幾樣,再將咱們珍藏的龍井母樹茶泡一壺出來,一塊送過去?!?/br> 蘇嬤嬤看著溫含章面上突現的喜意,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去辦了。 溫含章站了起來,在屋里繞了幾圈,很想過去看看。 是衛紹身上有些什么異樣嗎?否則再沒有任何理由能解釋鐘涵的舉動了。 溫含章從衛紹是公爹的遺腹子一路猜到了婆母在被囚禁時給皇上戴了綠帽子,腦補得不亦樂乎。 月牙初上,夜色朦朧,溫含章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前頭傳來告辭的消息,只得又給正義堂中安排了晚膳。她耐著性子,將自己和兒子喂飽,之后便拿著溫微柳給的話本,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看著。 直到睡意襲來之時,她才感覺臉上多了一點涼意。她睜開眼睛,面前是鐘涵毫不掩飾的笑臉。溫含章有些分不清夢中和現實,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時。鐘涵還是那個促狹開朗的青年,怕她初嫁覺得不適,每回見著她是都是眉目盡展的笑意。 鐘涵將溫含章一直愣怔著,便輕咳了一聲,將冰涼的手指從她面上收了回來,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溫含章抱著薄毯緩緩坐了起來,有些木然的腦瓜子才想起她在等著什么,頓時迫不及待道:“怎么樣了?” 鐘涵見溫含章一秒回神,便急著關心他的事情,心中滿滿當當的。他想著下午在書房中的情景,真是多少言語也表達不出他在當時的震動。 第114章 奪情 因著對衛紹情緒復雜, 鐘涵剛才只想趕緊把他打發走。他根本沒想著衛紹也會與他有同樣的憤慨。 衛紹剛出生時,母親便過逝了。衛紹對母親不會有多少感情, 更加不會對她受的折磨感同身受。而一個有權有勢的父親, 卻能頃刻讓他一步登天。 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 與艱難重重的血海深仇, 不是十分容易選擇嗎? 縱使衛紹人品高潔, 視榮華為糞土, 皇上也是他的親生父親,父與母,孰輕孰重,作為人子,任何選擇都是錯的。 鐘涵甚至不明白, 衛紹將阿圓帶到他府上意欲何為?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該明白他們兩人是絕不可能和平共處的。 但,轉折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衛紹不過三言兩語,就把他先前心中的百般滋味給扭轉了過來。鐘涵當下的感受, 就像是冬日里泡溫泉,心中冰雪覆蓋之處消融殆盡。 他有些自嘲,也許人在倒霉透了之后, 只要一點點的起色, 就能讓他感激涕零。 溫含章也沒想到, 衛紹身上竟然藏著一個這么大的秘密。這件事真是一波三折。她呼出一口氣, 又好奇道:“你與衛紹坐了那么久, 還說了些什么?”總不會一直在敘親戚情分吧。 溫含章想想都覺得扯淡, 鐘涵對衛紹的心結她是知道的,一層又一層,都快打成死結了,就算衛紹脫下了身上的馬甲,鐘涵也不會立刻就對他改觀。 頂多,也就比先前好上那么一咪咪罷了。 鐘涵看了看外頭漆黑的天幕,見溫含章談興盎然,也脫了鞋上榻,將她搭在腿上的薄毯拿過來裹住她,又將她拉到懷里抱著。溫含章后背抵著一塊堅實的胸膛,有些不太舒服,接著就被耳朵邊的氣息給引走了心神。 衛紹說完故事后就安靜了下來,一邊喝茶一邊等待鐘涵的回饋。 鐘涵卻是忍不住問了他一句:“你要冒充皇子?” 衛紹面上先是有些猶豫,然后就下定了決心,平靜道:“皇上不會容我姓衛?!泵骺档蹫橹屗勒嫦嗪喼睙o所不為。他現在給予他時間考慮,只是念著那點虛無的父子之情。若是他一意反抗,明康帝畢竟是皇帝,拒絕動搖不了一位帝王的決心。此事只看晉妱的結果便知。 更甚者,若是明康帝知道晉家人將真正的皇子丟棄山間,以他這么多年來對晉妱母子的深情難忘,他肯定會發瘋。到時候,鐘涵與他,誰都逃不掉。 衛紹先前對皇上有再多好感,但在性命攸關之事上,他沒得選擇。 鐘涵也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復雜道:“你現下將真相告訴我,豈不是多了一層風險?”衛紹完全可以裝著毫不知情,踩著明康帝的肩膀坐穩皇子之位?,F下衛紹與他坦白了,他帶來的助力絕對比不上衛紹要冒的風險。 衛紹笑著道:“就當我想多拉一個人下水吧?!?/br> 鐘涵也跟著笑了笑,衛紹這話,他當然是不信的。但這些都是后話了。若是衛紹不能登上那把椅子,他的身世也沒那么大的作用。 只是鐘涵心中之惑總算得解。 從去年起,他就覺得明康帝的動作十分詭異。十一年前太子去世后,皇太孫直到前年才被敕封,二皇子、三皇子與皇太孫妻族母族同樣強盛,儼然是龍爭虎斗之勢,只有四皇子如清風朗月般一直置身于朝廷爭斗之外,當時鐘涵還在猜,難道皇上對四皇子有其他安排。但前兩個月四皇子的婚事傳了出來,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廢了一個三皇子還不夠,連四皇子也要沾上一灘臟水。 原來都是為著衛紹。 若是明康帝知道他以為的親兒子是一個冒牌貨,斐家的江山在他身上易手他人,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報應。 一想起仇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鐘涵心中就覺得異??煲?。為著這般,他看著衛紹又順眼了稍許,還讓人上了點心。 溫含章在鐘涵懷里變換了一下位置,問鐘涵:“衛紹是想著順水推舟?”衛紹的情況與鐘涵還不同,報仇心切什么的,在他身上應該是不存在的。 鐘涵才說了幾句,溫含章便已知曉衛紹的心意,鐘涵忍住不對這份敏銳發表意見。 但溫含章的確猜對了衛紹的意思,他只想要得過且過。衛紹畢竟對晉家之仇感觸不深,明康帝想讓他恢復皇子之位,他便照著做,至于之后,他是否要爭取皇位,都要看明康帝的安排。 鐘涵道:“二皇子手上的差使,我看大半是要讓衛紹得利了?!?/br> 溫含章又問鐘涵是怎么想的,他先前把主意讓給衛紹,不就是想給衛紹攢資本嗎。當時他對衛紹已有懷疑,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溫含章一直不揭穿他,是想著人生已經十分悲催,她就不要在他的傷口上繼續撒鹽了。但現下衛紹的主意,既安全又省心。如果鐘涵能忍,就這么看著明康帝親手給自己挖坑,也挺痛快的。 兩人到了如今這般要好的地步,鐘涵也沒什么可瞞的:“二皇子對皇上一直有怨氣,汶縣李明忠來信告訴我,兩個月前縣上已有陌生人出沒。二皇子手上銀錢豐盛,他后頭會做些什么,誰都料不到?!毙l紹的身份若是大白于天下,二皇子想起皇上近些日子對衛紹的維護,怒火必定更盛。 溫含章忍不住道:“你與衛紹說了多少事情?” 鐘涵雖然沒有明說,溫含章卻知道,他是想要推著二皇子謀反的。他想讓二皇子走上上輩子三皇子之路,弒父奪位,而他給自己定下的,就是鐘晏的角色?,F在得知了衛紹的真實身份,鐘涵只是多了一條路可走。但于衛紹,就是把把柄親自遞到別人手上。 衛紹將這件事說出來,究竟圖些什么?溫含章猜了又猜,還是想不出來。 溫含章不知道鐘涵會做到哪一步,他若是反手將衛紹賣給二皇子,也是有可能的。畢竟衛紹身后只有皇帝,明康帝今年已經六十多了,他來不來得及為衛紹積累政治資源,誰都不得而知。若衛紹難以為繼,鐘涵選擇在二皇子面前將他假皇子的身份揭穿,二皇子對他的信任一定會更加深厚。 溫含章很難忍住不去想這個問題。 她有一句話一直沒說出口,鐘涵為了報仇已經是無所不用其極。一個人品差勁的皇帝上位會有多少影響,只看明康帝能如此為所欲為就知道。 二皇子資質如此不堪,他若為君,對天下百姓都不是好事。但鐘涵還是執意要推他上位。他這般蒙蔽了心智只為報仇,若鐘涵有一日說自己想謀反,溫含章都覺得不是不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