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只可惜了馮實啊?!痹趫龅牧硪晃焕畲笕?,也就是吳二爺效忠的那位北城千戶李文彪,重重地惋惜道,說話時眼睛瞄著蕭震剛硬的側臉,“聽說馮實媳婦千里迢迢從揚州趕來與他團聚……唉,稍后見面,蕭大人定要好言寬慰才是?!?/br> 蕭震攥緊了韁繩。 他現在最怕見到的,就是蘇錦母子。 可是,城門越來越近了。 蕭震呼吸窒澀,但,他還是望向人群,尋找蘇錦母子的身影。 只是一眼,蕭震就看到了那個女人。 此時已是四月初,春暖花開,楊柳依依,女人們打扮地更鮮艷了,姹紫嫣紅中,蘇錦穿著一件白色繡花短衫兒、下系一條大紅色的長裙,牽著六歲的阿徹站在人群最前面,墊著腳尖兒伸著脖子往他身后望,殷切期待溢于言表。 “大人,昨晚阿徹跟我說,要我抱他去賞燈,臭小子,終于不嫌棄我了!” “大人,等咱們回去了,我想在院子里多掛幾盞花燈,給阿徹補上?!?/br> “大人,阿徹……” 蕭震猛地收回視線,微微仰頭。 大軍到了城門,百姓們熱烈歡迎,蕭震本該與李雍等將領一起進城,但在隊伍即將走到領頭的百姓們面前時,蕭震突然策馬出列,然后翻身下馬,一步一步地走向蘇錦。 蘇錦看著一臉沉重的男人,身子微晃。 馮實與蕭震,向來是形影不離的,剛剛她找了半天都沒看到馮實,現在蕭震這樣…… 蘇錦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被暖陽曬紅的臉龐,也迅速轉白。 腦海里亂糟糟的,蘇錦突然很抵觸蕭震的接近,一手牽著兒子,一手無意識地扶住小腹,蘇錦想轉身。 阿徹不懂娘親的想法,他也沒有發現娘親臉色的變化,小手拽著娘親,他仰頭問他一直都很畏懼的蕭千戶:“大人,我爹呢?” 男娃臉蛋白皙,烏黑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太想離家三個月的父親了。 面對這樣的眼睛,蕭震喉頭滾動,卻說不出口。 他身后,有輛騾車脫離隊伍,穩穩地靠了過來,車上,是口大紅漆的棺木。 阿徹愣住了。 蘇錦看著越來越近的棺木,忽然之間,天地無聲。 劉嬸不敢相信,捂著胸口,聲音顫抖的問蕭震:“大人,馮,馮實人呢?” 蕭震看看她,再看蘇錦,對上蘇錦呆滯的目光,他垂下眼簾,愧疚道:“為了救我,馮實身中鐵弩,當場氣絕?!?/br> 氣絕? 就是死了吧? 蘇錦笑了,邊笑邊哭,狀似瘋癲,瘋著瘋著,她沖到騾車前,對著馮實的棺木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甚至試圖將棺木從車上拖下來,邊拖邊罵:“你個短命鬼,你個短命鬼,旁人欺負我就算了,連你也欺負我!讓你跑你不跑,上趕著替別人去死,你是嫌我過得太順心了是不是?你個短命鬼,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女人悲戚不止,哭丈夫,男娃嚎啕大哭,哭爹。 不知不覺間,行進的隊伍停了,百姓們默默看著,無不唏噓。 蕭震雙目赤紅,正要跪下向母子倆賠罪,旁邊劉嬸哭著走過去,抱住瘋癲的蘇錦苦勸:“錦娘你別這樣,馮實已經走了,你不愛惜自己,也得替肚子里的孩子著想??!” 此言一出,蘇錦就像被點了xue道一樣,定在了原地,然后僵硬地低頭。 微風吹拂,吹得她的衣裙貼到了身上,勾勒出小腹微微隆起的形狀。 蘇錦忽的笑了,笑得悲傷。 她是懷著別人的骨rou嫁給馮實的,生阿徹的時候差點要了她的命,產后元氣大虧,郎中開了藥方,叮囑她好好調理,不然以后再難懷上了。蘇錦年輕氣盛,加上著急做生意賺錢,便將郎中臥床三月的囑咐拋到腦后,出月子不久就去賣包子了。 未料,接下來的三年,她的肚子,居然就再沒動靜了。 蘇錦很后悔,可后悔無用,她只能再去看郎中,然后好好調理。 正月里,馮實隨大軍出發沒幾日,她就吐了,隨之診出一個多月的身孕。 蘇錦高興極了,馮實喜歡孩子,她也一直都想為馮實生個孩子,今年終于有了好消息,蘇錦就越發盼望馮實快點回來,好告訴他這個天大的喜訊。有天夜里,她都夢見馮實回家了,矮小的鐵匠輕松松抱起她舉高,傻乎乎地笑。 可是,肚子越來越大,馮實…… 小腹突然有點疼,像是孩子對她剛剛那番拳打腳踢的抗議,蘇錦慌了,馮實已經走了,她肚子里的娃將是馮實唯一的血脈,她不容它有任何閃失! “劉嬸,扶我回去?!钡拖骂^,再也不看那棺木,蘇錦狠下心腸道。 劉嬸忙與女兒春桃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著蘇錦,慢慢地往回走,臨走前,劉嬸將爬上騾車趴在棺木哭的阿徹托付給了蕭震。 蕭震錯愕地望著蘇錦的身影。 年僅二十歲的小婦人,身段窈窕婀娜,如果不是親耳聽見劉嬸說,蕭震無法相信,蘇錦有孕了。 蘇錦,懷了馮實的孩子? 馮實有后了,蕭震由衷地替馮實高興,可…… 回來路上,蕭震仔細考慮過蘇錦母子的安排。馮實一走,蘇錦成了寡婦,還是一個貌美妖嬈的寡婦,蕭震光棍一個,兩人繼續住在一起,時間長了,恐怕會傳出流言蜚語。蕭震便決定等朝廷的賞賜下來,他在城內買一處宅子送給蘇錦母子,再買丫鬟小廝伺候,如此蘇錦衣食無憂,便是他向馮實承諾的照顧了。 至于阿徹,既然馮實把阿徹當親生骨rou看,蕭震自會用心,阿徹想從文,他就供阿徹讀書考科舉,阿徹想習武,他就將阿徹帶在身邊,把他所會的一切都傳授給阿徹。 可是現在,蘇錦有孕了,一個懷著身孕的寡婦,他若此時安排她搬出去,蘇錦會怎么想? 蕭震做不到,至少,至少也要等蘇錦生完后,再考慮她們娘仨的住處問題。 . 等蕭震抱著哭昏過去的阿徹回到千戶府,蘇錦已經看完郎中了。 郎中說她動了胎氣,只要小心行動,別再有太大的情緒激蕩,便無大礙。 蘇錦老老實實躺在被窩,努力勸服自己。 哭什么哭,哭有用嗎?再哭也哭不活死去的男人,與其費那心神,不如省力氣養胎。 恩愛的丈夫死了,蘇錦很難受,但她打小經歷過太多打擊,熟能生巧,恢復地便也比常人快。 就像當初被書生拋棄一樣,蘇錦想的更多的,永遠都是下一步,而不是沉浸在過去。 “嫂子,大人回來了,他讓我問問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春桃挑簾進來,擔憂地問蘇錦。 蘇錦閉著眼睛道:“我現在很累,你去回大人,就說明日他有空了,隨時可召我過去?!?/br> 她真的累,只想好好睡一覺,睡醒了,今日的一切就過去了。 ☆、第12章 千戶府里搭起了靈棚,每日都有人來吊唁。 阿徹身穿喪服跪在棺木前,小小的男娃低著頭,眼中不時滾落一對兒淚珠。 蘇錦也該為夫守靈的,但她剛動了胎氣,不宜久跪,劉嬸叫她人多的時候充充樣子就行,蘇錦莫名煩躁,便一會兒都不跪了,始終在東廂房的炕頭躺著。馮實死了,她的丈夫沒了,她孩子們的爹沒了,她知道自己有多難受,何必再揣著娃辛辛苦苦跪給別人看? 來吊唁的人越多,蘇錦就越煩躁,都是來看熱鬧的,沒人能明白她心里的苦。 七日擺靈結束,棺槨要下葬了,蘇錦才再次出現在人們面前。 小寡婦身穿白衣,鴉黑的濃密長發垂下來,襯得她膚色雪白,嘴唇嫣紅,真是天生的好顏色,勝過任何脂粉。俗話說得好,要想俏一身孝,縱使蘇錦已經懷孕,縱使喪服寬大松泛,也掩飾不住她細柳似的腰肢。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蘇錦。 蘇錦視若無睹,步伐僵硬地與春桃、劉嬸并肩跟在大紅棺木之后。別家的媳婦死了丈夫,下葬的時候定要哭得驚天動地,蘇錦一滴淚都沒有,面無表情地盯著前面的棺木,看起來好像還不如旁邊劉嬸母女悲傷,更不用說前面一邊扶棺前行,一邊抹淚抽搭的阿徹了。 跟著送葬的百姓們不禁議論起來。 “這馮家媳婦,怎么哭都不哭的?” “你看她長得那狐媚子模樣,估計早就不想跟馮實過了,現在馮實一死,她年紀輕輕的,我敢打賭,不出兩年她準會改嫁?!?/br> “就是就是,你們沒看見,馮實活著時她就不守本分了,天天穿件紅襖子去擺攤,勾三搭四的,別人賣包子靠手藝,她就靠臉勾引男人呢!還有那個孩子,長得跟馮實一點都不像,親爹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躲著呢!” 議論的多是女人,有低聲嘀咕的,有故意高聲說的。 蘇錦聽見了,全當耳旁風。 親自替馮實抬棺的蕭震也聽見了,他是不滿蘇錦,但好兄弟捧在手心的妻子遭人非議,蕭震無法不憤怒,猛地扭頭,朝路旁高聲議論的幾個女人看去。高大魁梧的千戶大人,面容冷峻目光犀利,攜帶著狂風般的怒火,碎嘴的長舌婦們挨這么一記眼刀,頓時嚇得不敢吭聲。 蕭震冷冷地收回視線,行到一個拐彎,蕭震才趁轉身之際暗暗掃向身后,就見蘇錦果然沒哭。 遠處女人們早已掀起了另一波議論,蕭震再看蘇錦那張白皙明艷又倔強的臉,突然很頭疼。 蕭震知道蘇錦有很多缺點,但蘇錦絕非水性楊花之人,因為他曾親眼目睹蘇錦對馮實噓寒問暖,親眼目睹蘇錦為阿徹夾菜擋風,這個女人的確有很多需要改正的小毛病,但她是個關心丈夫的好妻子,更是個好母親。 只是,主意太大了點。 . 馮實下葬的地點,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來自江南的老實人,肯定也想故鄉。 大紅的棺木穩穩地降落到墓坑坑底,然后蕭震接過一把鐵鍬,神色肅穆地往里鏟土。 阿徹哭得全身發抽,被劉嬸摟到了懷里。 蘇錦站在一旁,目光跟著蕭震的鐵鍬走,看那鐵鍬鏟起一抔土,再灑在棺木上。 就在棺木即將被泥土遮掩,只剩一抹紅色時,蘇錦突然快步走到一個幫工面前,搶過他手里的剪刀,然后抓起一縷長發,攔腰剪斷。 蕭震驚愕地看著她。 蘇錦走到墓坑前,笑著松開手,烏黑的發絲頓時紛紛飄落,落進男人長眠的墓xue。 傻男人死了,她還要活著,就讓這幾根長發,代她陪他罷。 . 送葬回來,已是暮色四合。 劉叔帶人拆靈堂、取白布,蘇錦牽著哭腫眼睛的兒子去見蕭震,這幾日蘇錦身體不適,蕭震既要cao持喪禮又要應付軍務,兩人的談話便一直拖了下來。 前院堂屋,蕭震一身黑衣正襟危坐,蘇錦娘倆剛露面,他立即站了起來,正色道:“弟妹?!?/br> 蘇錦眼簾微動,蕭震喊過她很多次弟妹,今日這次,最真心。 她朝他欠了欠身:“大人客氣了,民婦愧不敢當?!?/br> 蕭震不是一個擅長虛與委蛇的人,與他相處這么久,蘇錦感受地出來,蕭震對她頗有不滿,盡管蘇錦想不明白,她哪些地方得罪了這位千戶大人。所以,這幾日除了緬懷亡夫,蘇錦就只擔心一件事:她與兒子的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