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花離又是一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頭往身下看去,探手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兩條腿,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臉紅得更厲害了。 “我……” 顧閑影雖不至于猜透這人的心思,但心念一轉卻也大致明白了意思,她笑意不減,斂去眼底利復雜的感情,輕聲道:“站起來試試?!?/br> 花離猶豫不過一瞬,接觸到顧閑影的眼神,終于點頭應道:“嗯?!?/br> 他本就是在岸邊,如今抬手就著顧閑影的扶持,便這么緩緩自水里離開。只是挪上了岸之后,他卻沒有立即起身,另一只手搭在腿上像是在忐忑著什么。 顧閑影勾了勾唇角,干脆將他另一只手也握住。 剛剛從水里出來,花離衣衫貼在身上,手上也還沾著水珠,本應有幾分狼狽,在他身上卻不盡然,他與水有種特殊的契合,顧閑影拽著那雙手,感覺到兩人指尖交握處的冰涼,慢慢站起了身來。 花離便是如此隨著她若有若無的力道,跟著自池畔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的模樣站立有些不穩,雙足軟綿卻是不懂如何施力,花離用了好一會兒才終于顫顫巍巍的邁出一步,欣然抬眸便正撞上顧閑影的淺笑。 · 縱然花離不怕冷,但既然上了岸,顧閑影自然也不能讓他再穿這身濕漉漉的衣裳,她帶著人回到自己住處后,胡亂捏了個法訣便叫來了人。 卻怎么也想不到,來的竟然是堂堂白羽劍宗掌門蘇衡。 感覺到顧閑影的視線,蘇衡摸了摸鼻子左右看去,一眼便見著了正坐在床邊的花離。 蘇衡愣了愣,第一次見著醒著的花離,有些回不過神:“師叔祖,他……” 花離也在看著蘇衡,聽他問話當即出聲道:“我叫花離?!?/br> “花……”蘇衡猶豫一瞬,看了看旁邊的顧閑影,斟酌后才道:“花離前輩?!?/br> 蘇衡看模樣一把年紀,卻是如此相稱,花離對這個稱呼顯然有所疑惑,不解的看向顧閑影。 顧閑影笑了笑沒去解釋,只對蘇衡吩咐了兩句,道是要尋幾件干凈衣裳給花離,順便替他安排一個好的住處。 說完這些話,見蘇衡找了衣服過來,她這才又看了花離一眼,轉身離開房間等他更衣。 房間內傳來窸窣的換衣聲響,顧閑影離開之后其實卻并沒有走遠,只靠著房間的墻壁輕輕捂了捂胸口,心跳聲似乎還沒有平復過來。 縱然面色始終如常,但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時的心情有多不平靜。 太久了,等待已經用去了太長的時間,她久到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卻覺得一切似乎都顯得不真實起來。 四百多年里她盼望過的,想過要在花離醒來時說的那些話,要做的那些事,她卻也一件沒能去做,她只是在這里站著,聽著身后一墻之隔的房間屬于花離的聲音,讓一顆心慢慢安定。 她聽見蘇衡正在與花離交談。 蘇衡應是對花離的來歷十分好奇,趁著她出了房間,正在低聲問著:“花離前輩,這衣服是新的,本是替我們白羽劍宗的長老準備的,前輩你看是否合身,不行我再找人改改?” 花離應是面對生人還有些拘謹,遲了片刻才低聲道:“不必了,很合身,謝謝?!?/br> “前輩……” 應是察覺到了什么,花離終于問道:“我……昏睡了多久?” 蘇衡聲音一頓,想了想道:“就我所知,至少也該有三四百年了?!?/br> 顧閑影本想著以后再慢慢將此事告知花離,卻沒料到蘇衡這么快就說了出來,她此時阻止不得,轉身想要進屋,卻又顧忌著沒能推門。 屋中霎時一靜。 隱約是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蘇衡猶豫了一瞬又道:“花離前輩,其實我們白羽劍宗上下都見過你呢,不曉得前輩知不知道,我當年拜師還是在清霧洞里,由前輩見證的呢?!?/br> 這話終于讓花離出了聲,他喃喃問道:“我?” 縱然看不到模樣,顧閑影也能想到花離如今茫然又不解的眼神。 “……” 顧閑影終于覺得該要阻止這場對話了。 她知道花離素來內斂,也很少與旁人交談,若是叫他知道這數百年里整個白羽劍宗拜師結親求子都往他的山洞里跑,指不定得嚇得臉蛋兒煞白。 這人好不容易醒了,她可不能叫人再把他嚇走。 她此時已到了門外,手落在門邊便要推門而入,然而屋內蘇衡一句話卻叫她再度定在了原地。 “花離前輩,你與師叔祖究竟是……” 第四章 她與花離究竟算是什么關系呢? 其實幾百年的時間過去,就連顧閑影自己也難以說清。 在顧閑影的記憶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隨著娘親在山林里流浪。歡喜悲憂都是旁人才有的感受,與她而言只有不斷行走才能夠活下去。 她身上只有一襲薄衫,吃的都是山中野菜,乏了便找個地方休息,等醒來便又繼續往前。 后來娘親不在了。 娘親閉眼之前,交給了她一支白螺,也給了她一個名字。 從那時候起,她叫做顧閑影。 那時候的顧閑影不過七八歲年紀,她有許多東西不懂,也總有許多話想說,娘親在的時候她跟在娘親的身后說話,也不管對方有沒有回應。后來娘親不在了,她便將白螺當作了娘親,有時候捧著白螺,能說上一整天的話。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她的那些話有一天能得到回應。 那天的情景,直到數百年后,依然常常被她自記憶中翻找而出。 那時候她迷路在山嶺里,又冷又餓,已經幾日未曾見到過陽光,她瑟縮在山洞當中,等著雨水停下,朝陽出現,而便在那等待中,她聽見一道聲音自白螺里傳來,那是一道輕軟柔和的,澄凈得沒有防備的聲音,他說:“我叫花離,你呢?” 幾乎快要凍得失去意識的顧閑影就這么醒了過來,她睜大眼睛看著懷中的白螺,卻又開始不確定那聲音是否當真自其中傳來。 她甚至懷疑是否當真有過這樣一個聲音,它突然出現,便像是帶來了雨后天晴。 那一夜,顧閑影幾乎是捧著白螺未曾再入睡,她怕自己會錯過那道聲音。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撐著疲憊無力的身體,定定大睜著眼睛,終于如愿以償的再次聽見了那道聲音,那是花離的笑聲。 饑寒交迫幾乎要死在山洞里的顧閑影,聽著那笑聲不知不覺便跟著翹起了唇角。 從那天起,顧閑影隔著白螺與花離成了朋友。 也是后來顧閑影才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個地方叫做海,那里有著一望無際的水,花離便住在最遙遠的深海之中。 或許是因為相隔太遠,他們的話總是要隔上許久才能夠傳到對方的耳中,顧閑影期初并不知曉,對著白螺自說自話沒能聽見花離的回應竟也十分高興,直到她告訴花離自己的名字,五天之后,她才聽見花離一字一句小心鄭重地喚她“阿閑”。 但縱然如此,也并不妨礙顧閑影與花離說話,花離與她年紀相當,她對這個聲音總是怯怯柔柔的少年很是喜歡,一路流浪便一路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他,有時候幾天后才聽到花離的回應,卻早不記得自己究竟說了什么。 只是聽著花離的聲音,她也依然高興。 聽得出來花離也很愿意和她說話,長久的相處下來,她知道花離自小便住在深海當中,知道那里的人們叫做鮫人,人們都生著長長的魚尾,能夠在水里自在的行動。知道花離住在一座巨大的宮殿當中,身邊有許多熱照顧,卻從沒有人肯讓他離開那座宮殿。 花離喜歡聽顧閑影沿途所見的山河景致世間百態,顧閑影也被花離所說那海底的光怪陸離所吸引,兩個人就這般相伴了十年。 十年的時間于如今的顧閑影來說不過彈指一瞬,但對年少的顧閑影來說,卻已揮霍盡了一生的喜樂。因緣巧合下她成了白羽劍宗掌門的徒弟,開始隨他修行,她依然四處行走,卻不再是落魄潦倒的流浪,而是帶著白螺游山玩水,仗劍天涯。她喜愛這世間不同的景色,更喜歡的便是與無法離開深海的花離分享她的所見。 他們相伴成長了十年,早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卻又似乎不僅是朋友。 這樣的日子發生改變,是在顧閑影上了白羽劍宗,她的師父去世之后。 白羽劍宗掌門過世那日,帶著顧閑影在劍閣當中坐了許久,顧閑影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終于知道她從小的顛沛流離究竟為何,知道了白羽劍宗收她為徒從來不是偶然。 從此以后,她將永遠留在白羽劍宗,再不得離開。 那天,從來都開開心心不知愁為何物的顧閑影心底第一次嘗到了委屈的滋味,她拽著白螺縮在劍閣的墻角,哭了整整一夜,聲嘶力竭,難以自抑。 她知道自己將要在這座蒼莽的山上度過接下來漫長到無法想象的日子。想到自己無法再與花離說那些山水風光,想到花離將來或許會厭棄即將變得枯乏無趣的她,她便哭得更加厲害。 然而宿命無法逃避。 那夜放肆哭過之后,她依然接下劍閣,成為了白羽劍宗長老。 那天接過長老佩劍的時候,她抬起頭順著天際王東方看去,那是花離對她說過的深海的方向,她知道白螺的聲音會傳遞很久,等到花離聽見她的話時,或許她已經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緒搖頭說不要緊了。 但她卻沒想到,不久之后,白羽劍宗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雪。 冰雪覆蓋了整片天地,有人自東方而來,帶來了她心底未敢有過的微末期盼。 花離憔悴而虛弱,透明得像是即將消逝的煙云,渾身裹著冰雪,沉睡在了后山的清霧洞中。帶他來的是一名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那人面色沉肅,眉梢的棱角堅硬若磐石,他告訴顧閑影,花離不顧性命寧受萬般苦楚,也要離開深海前來尋她。 他說,若是有意等下去,數百年后,花離終會醒來。 他將花離交給顧閑影,之后便離開了白羽劍宗,顧閑影守在清霧洞中,卻一眼也舍不得自花離身上移開。 那是顧閑影第一次見到花離的模樣,她曾經有過無數次想象,但出現在她面前的花離卻美好得超過了她所有的想象。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是花離主動來找她,更不敢想象,他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那天夜里,她從白螺里聽見了花離的聲音。 應是那夜她哭得肝腸寸斷時花離回應她的話,只是白螺的聲音傳得太久,所以來得那般遲。 她聽見花離笨拙失措的安慰,不善言辭的少年捧著一顆真心小心翼翼地想要溫暖她。 他不住的說:“不要哭,我陪你……不要哭,我陪著你?!?/br> 他陪了她四百年。 從年少輕狂,一直到滿身滄桑。 如今的白羽劍宗上下都道她顧閑影心性平和,數百年來皆留在山上從不見不耐,但卻始終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整個白羽劍宗最耐不住安定的人。 她能夠好端端的待在這座山上,沒有崩潰沒有發瘋,只是因為這山上還有個花離始終陪著她。 等待花離醒來,成了她四百年來賴以支撐的所有念想。 現在他醒來了。 顧閑影的念想自然也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 · 屋內因為蘇衡的問話而沉寂下來,顧閑影等待片刻,終于仍是推開了房門。 不過才剛開門,顧閑影便見到了花離拽著換下來的衣衫羞得滿面通紅的模樣,她輕咳一聲阻止了這個話題繼續,扭頭沖著蘇衡道:“花離才剛醒過來,說了這么多話也該累了,先讓他休息吧?!?/br> 蘇衡自然不覺得剛說了幾個字的花離會累,但既然師叔祖都已經開口了,他自然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他無奈起身應下,沖著花離恭恭敬敬笑了笑,這才轉身離開了房間。 房中頓時只剩下顧閑影與花離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