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根并沒有去反駁她，只道：“你比一般孩子都要通透，我這話對不對，你心底有譜?！?/br>
    “你這話也太絕對了，遠的不說，咱們巷子不也有很多能干的大嬸嗎。像巷子口的李嬸兒，她家都是靠她一個人撐著。像我娘，也多能干啊，小日子不也過得挺美的嗎。還有我姐，她織布可是整個巷子里最好的，我只是變成廚藝而已，怎么我就變成命苦了？”

    蔡老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姐想的只是怎么把手上的布織好?！?/br>
    “我也是啊?！?/br>
    蔡老根沒說話，只是抽著自己的煙，直到煙抽完，這才開口道：“三丫頭，你自己說說看，你真的跟你姐一樣嗎？你要說你跟你姐想法一樣，我就不會管著你?！?/br>
    蔡老根靜靜的看著蔡小滿，眼睛周圍布滿著褶皺，目光略顯渾濁，卻顯得厚重和深沉。

    “我……”蔡小滿想說是，可發現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無法說出違心的話。

    她的父親看出了她的野心，哪怕她其實并沒有特別的計劃過，可依然察覺到了。

    “你以前有個姨婆，你跟她不僅長的像性子也很像。她當初也很能干，結果……”蔡老根深深嘆了一口氣，將這個姨婆的故事緩緩道來。

    蔡小滿的這個姨婆也可謂是一個傳奇人物，小時候家里窮得吃不上飯，她就想各種辦法掙錢。同樣干一樣的活，她總能比別人多掙一點。多少窮人一輩子不管多努力，最后還是一樣的窮，而她小小年紀就能養起整個家。

    她膽子很大，敢這邊賒賬買東西，那邊拿去賣賺差價?？偰苤朗裁礀|西這個時候最便宜，下個點就會貴起來。每次倒買倒賣都不失手，掙到了很多的錢。

    原本連飯都吃不起的人家，愣是被她搗鼓得成了一方富戶。原本這是好事，可她婚嫁卻成了問題。

    她能年紀輕輕掙下這么大家業，性子必須得厲害，看盡世間的風云，眼光也高得很。一般糙漢子她瞧不上，好人家的男人不敢要她。最后低不成高不就，只能孤苦伶仃一世，被世人恥笑，令家族蒙羞。

    “后來她死了以后，因為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祖墳是進不去的，又沒有夫家，連埋的地方都沒有。最后，只能隨便找了個地方，成了孤魂野鬼?！?/br>
    蔡老根想到這個就覺得難受，雖然這個姨婆跟他拐了不知道多少個彎的親戚，他也不過是見了幾面，很多時候還離得很遠，可結局如此凄涼實在令人唏噓。

    那些因為她而受益的后人，沒有人念她的好，惦記著因為她當初的努力，才有現在的日子。甚至回憶的時候，還覺得是一種羞恥。覺得這樣的女人不守婦道，拋頭露面不成體統，活該成為孤魂野鬼。

    他原本和那邊的親戚也是有些聯系的，見到這些言論，徹底心寒就斷了來往。

    當年也算是一方豪杰的女子，沒有想到做了那么多事之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場，如何讓人不唏噓？

    他還清楚的記得那個秋天，他無意中碰到這個年紀不算大卻已經老得滿臉褶子的女人。她雙眼空洞的望著天邊，臥在躺椅里，找不到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唯剩下絕望和蒼老。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可他從她的眼里看到了后悔。

    蔡小滿聽完這個故事，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真是令人聽著不怎么舒服的故事，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晚景竟然如此凄涼。哪怕死后，還要被人詬病。

    她不由想，若故事中的主人公換了性別，又會是什么模樣？

    “你是個有主意的人，又是個能干的，不管做什么都會越來越好。人都是有貪念的，一旦開始就想拼命的往上爬，今天走街竄巷賣瓜子，明天就想要開小店，后天就要開幾個分號，心會越來越野。

    到了那個時候，很多事你就瞧不上了，很多人你也看不上了?？墒廊藢ε佣嘤屑s束，那個時候你就會變得十分痛苦。上不去下不來，如同被火烤一般?！?/br>
    蔡老根的臉色很難看，他也何嘗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埋沒才華，可這世道就是這個樣子。

    “與其你以后會痛苦，倒不如一開始心小點，反而日子還能過得滿足。爹不想你大富大貴，只求你一世平平安安，百年之后不會變成孤魂野鬼?！?/br>
    蔡小滿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言語心中的感受。

    她不能說蔡老根的觀點是錯誤的，這是一個普通人積累的智慧。他的擔憂有他的道理，父母總是不希望哪怕只有一成幾率發生在孩子身上的事情發生。若是預知，總會想法子避免。更何況這種擔憂，在這個社會背景之下，是會很高概率的。

    哪怕是前一世，一個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事業，經濟上十分的獨立，那么她的眼光就會發生變化，不會拘泥于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所以出現了很多所謂的剩女，其中很大部分是因為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社會對女性要求的沖撞。

    在沒有合適的人之前，暫時舍棄了婚姻。

    她當初亦是如此，因為自己足夠優秀，并不覺得男人是必需品。有固然好，沒有也同樣瀟灑。因為生理和社會的因素，女人一旦進入家庭，除非是不負責任的，否則總是要比男性更多的投入。光生育這一項，就足以讓女性處于弱勢。

    她也親眼看著自己身邊的朋友，因為家庭因為孩子，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大好事業。等再回來到時候，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一切要重新開始，就要很大的付出，可家庭又不讓你全盡付出。女人‘應該’做的事太多，最后只能放棄其中一樣。家庭和事業想要兼顧，實在太難。

    男人有能力被世人追捧，而女人卻很容易招來非議。

    什么女博士是第三性別，什么女強人再能干有啥用，家庭肯定很不幸福，一切都白搭，等等嘲諷頂端女人的言論層出不窮。

    很多人都喜歡揣測那些站于頂端的女人們，是有多么的孤寂和痛苦，無形中壓制著一群尚且年幼的女孩子們奮斗的心。社會言論讓女人自己都認為，女人做得太好并不是一件好事，社會的性別歧視無處不在。

    這一世，于女人而言，只會更加艱難。如今還算好些，若是再早點，二十歲還未嫁，就會被官府強制婚配，毫無婚姻自主權。

    想要看煙花的絢爛，就要承受消失的失落。不想要失落，就無法擁有從前的絢爛。

    這個命題沒有一個絕對答案，全看各人是如何想的。

    作為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經歷坎坷，明明平平淡淡的也能活得很好，為何要這般折騰？穩妥的生活，是很多人心中所期盼的。

    他們家又不是窮得沒有選擇，蔡老根自然不希望這樣危險的萌芽成長，想要在未覺醒的時候，直接掐斷。

    可是她，卻不甘心。

    蔡老根沒有等她開口，又道：“你現在年紀還小，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很多事看不到長遠。你只需要相信，爹不會害你的，都是為了你好?！?/br>
    原本他并不想多說什么，這些道理只有到他這個年紀才會理解。年輕人總是沖動充滿了激情，就如同他當初一樣?？僧敯l現一切都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時，那種打擊也是非?？膳碌?。

    男子還罷了，女子沒有回頭的余地。世間對女子的苛刻，是這么大孩子無法想象的。人生難得糊涂，與其清醒的痛苦活著，倒不如傻樂呵一世。沒有太多的期待，就無所謂失望甚至絕望。

    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挑戰世俗，出頭鳥往往是沒有好下場的。即便成功，那造福的也是后世人而已。他不管會帶給別人什么，他只想自己的孩子活得平平安安，高高興興。

    “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還是想要試試?！辈绦M堅定道，“那些路我沒有走過，怎么就知道會如何？姨婆是姨婆，我是我。我不敢說自己以后如何，可只要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就不會后悔，能承擔任何后果?！?/br>
    “你這孩子，怎么好說歹說都不聽呢?！辈汤细鶜獾冒炎约旱膶氊惡禑煑U，猛的在地上砸。

    蔡小滿連忙上前阻止，省得壞了一會又要心疼了。

    “爹，你相信我，我會過得很好的?！?/br>
    觀念的沖突不管現在還是前世都存在，就好像老一輩的人永遠不明白有鐵飯碗不抱，非要出去闖蕩?？喙脑诖蟪鞘欣飻D來擠去，也不愿意在小地方朝九晚五的重復無趣乏味的生活，明明很年輕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這對于一些人來說，是常態，人一輩子不就這樣唄。

    可對于另一部分人來說，這么過一輩子，那就相當于白活。

    蔡老根直接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態度堅決：“乖乖的跟別的姑娘一樣，老老實實在家里頭，學學女紅，練練灶上的手藝。你是個有福氣的，不需要去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br>
    說完，不再理會蔡小滿，直接就回屋了。

    得不到自己滿意的答案，蔡小滿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情緒低落。知道癥結的所在，心底至少有了個譜。

    她爹雖然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可既然能開誠布公的跟她談，事實上也是一種讓她自己斟酌的態度。否則他可以固執己見，不需要任何解釋。

    可是他說了，說明事情還有轉機。若是她堅持，等過了幾年之后，她深信會有改變。

    讓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實在做不到。她固執的相信經濟決定地位，相信自己比相信別人更有安全感。只是在這個社會背景之下，以后行事要考慮世俗，讓事情辦得更加漂亮。

    蔡小滿想明白，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低落，連帶蠻牛幫的人也不像之前一樣緊張兮兮的。雖說依然沒法完全恢復到之前開開心心的樣子，卻也不會愁眉苦臉的，好像被人欠了錢一樣。

    緊趕慢趕，中秋節前一天，蔡小滿把所有的瓜子都炒完了。一開始她的胳膊酸得快抬不起來，沒過幾天就適應了這種節奏，她甚至感覺自己的力氣好像又大了點，對力道的控制也更加精準，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除了要賣的，蔡小滿還留了不少給自家以及蠻牛幫成員和顧懷瑾。

    “滿姐，明兒就是中秋了，生意肯定特別的好，價錢還能往上提，咋不留到明天呢？而且，你給我們留的也太多了，這能賣不少錢呢?！卑酌孢€以為中秋的時候能大賺一筆，沒有想到竟然今天就停了，心底無比扼腕。

    其他正在嗑瓜子的孩子們，聽到這話互相對視了一番，連忙抓一大把瓜子使命的嗑了起來，生怕一會遲了就沒得吃了。

    這陣子他們光顧賣瓜子，自己反倒沒怎么吃過。

    “不差這一點了?！辈绦M笑道，“況且，中秋當然要賣月餅啦。不過很可能沒有瓜子好賣，你們有沒有信心賣掉？”

    “月餅？！哇，滿姐，你要做月餅嗎？！”胖球興奮不已，眼睛都亮了起來，他最喜歡吃月餅了。

    若是在上一世，這個時候才開始做月餅是有些遲了，很多人早早就把月餅給囤好了，中秋那天都要開始跌價了。不過這里不一樣，都是現買現吃，偶有提前也不會提前太多。

    而且這里的月餅也不是后來過節的象征，平日也是會吃的。只是價格比較昂貴，普通人家不一定舍得買。陽城月餅多以甜味為主，這里沒有工業糖精，天然糖非常的昂貴，所以成本也會比較高。

    蔡小滿之前在顧懷瑾廚房里竟然有兩種烤爐，就非常想要試試。她最擅長的還是點心，雖然她是西點師，可中式點心也同樣比較了解。

    “只要是滿姐做的，肯定別人搶著買?！卑戏浅Ｓ行判牡?。

    這話不作假，蔡小滿的廚藝他們可是親自鑒定的。

    就拿這瓜子來說吧，別人也不是沒有賣這玩意，尤其那天矮瓜娘鬧事之后，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這個生意好做。于是，有些人也學著炒瓜子拿去賣。

    還有那厚臉皮的，竟是來問蔡小滿要方子。蔡小滿也沒吝嗇，直接說了。當時蠻牛幫的小伙伴們還非常氣憤，這可是秘方啊，怎么隨意泄露呢。

    可到后來他們就知道多心了，別人拿了方子也學不來蔡小滿那手藝，炒出來的東西就是不對味。別說那些只拿到方子的人，之前見蔡小滿一天如此忙碌，蔡小雪也過來幫忙。結果手把手教，炒出來的還很是不同。

    就這么個簡單玩意，都能不一樣，跟別提月餅這種復雜的東西了。

    蔡小滿笑道：“你們要是能全都賣完，回頭給你們做烤鴨?！?/br>
    “哇！滿姐威望，蠻牛幫威武！烤鴨威武！”大家頓時歡呼起來，之前的郁氣都散了不少。

    說到底都是一群孩子，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會像一些成年人容易沉浸自憐自哀之中，不可自拔。

    蔡小滿這段時間雖然掙了點錢，可到底還是少了些，所以月餅并沒打算做太多花樣，只打算做廣式月餅中的經典——蛋黃蓮蓉月餅。

    這是她最喜歡的口味，所以之前也嘗試自己做過，還研究出比較簡單的速成方式，味道卻也不差。

    之前高氏在鄉下收了不少便宜的鴨蛋，一時吃不完，高氏就拿了不少去腌了咸鴨蛋。高氏腌制咸鴨蛋很有一手，就連蔡小滿都會翹起大拇指。

    因為不是一時興起，所以蔡小滿之前就已經看好了白蓮和紅豆，她買的全都是好料，打算做的是精品。若沒有白面，她興許還會有些猶豫，因為東西再好，沒有門路也難以打開銷路。

    畢竟她是散賣的，價格高普通人家買不起，那些富貴人家又不信任你。她想要在一天里把這些東西賣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幸她有白面，賣瓜子的這段時間里，白面就憑借自己過人能力，利用小小的瓜子，開辟了自己的人脈。其他孩子都老老實實的上街一點點散賣，他卻知道怎么讓人收貨。胖球他們也試圖學他，可沒有一個成功的。

    蔡小滿知道以后，都不由感嘆，每一個人真是天生就有屬于自己的能力。這種天分只要有一個適宜的土壤，就會大放異彩，和普通人區別開來。

    月餅的餡料非常關鍵，如果掌握不好油量以及餡料的軟硬程度，不僅僅影響口感，還會導致包餡環節出岔子。很可能在烤制的時候，出現開裂、回油等狀況。

    這些對于她來說并不是太大的難度，只是對于烤爐的掌握讓她有些犯難。這里沒有方便的烤箱，只有兩種烤爐，一種就是北京烤鴨那種爐子，還有一種就跟烤紅薯一樣的爐子。

    不管是哪一種，她都是沒有用過的。如何掌控火候，最后會烤成什么樣子，她難以預測。所以她一開始并不打算做太多，只做幾個練練手，只要不糊了，用來喂蠻牛幫幾個饞貓也不算浪費。

    因為做的不多，所以沒有去定制模具，只能自己捏出形狀和雕刻外面的花紋。雖然麻煩了些，可蔡小滿的手巧，每一個都特別的漂亮，花紋還各不相同。

    這些花紋還是蔡小滿讓矮瓜設計的，她用一個月餅的代價換了蔡小虎的筆墨。矮瓜拿著紙筆的時候，手都在顫抖。這是他第二次用紙筆作畫，每一筆都是那么的小心和認真。在腦子里畫了很多次，又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很久，這才開始動筆。

    對于筆墨的虔誠態度，讓蔡小滿心底不由嘆息。心底更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想法，她要掙錢，如此才不會讓自己讓身邊的人才華被埋沒。

    第一爐月餅順利出爐，香味溢滿整個廚房，讓人忍不住吞咽口水。雖然因為剛出爐沒有回油，皮比較硬，也沒有什么光澤卻依然非常誘人。

    “真是漂亮啊，我都有點舍不得吃了?！笔莺锒⒅嘛?，忍不住嘆道。

    鐵錘直接一爪子伸過去，捏了其中一個，也不怕燙就直接咬了一大口，眼睛頓時一亮，三兩口就把一個小孩拳頭大的月餅給吃完了。

    他吃完意猶未盡的抹了抹嘴，翹起了大拇指：“蠻牛香月餅，吃了還想吃！”

    ☆、第 34 章

    中秋節, 陽城里所有酒家都將門前的蔡樓重新裝飾一番，頂端裝飾著彩繪的旗桿, 店里賣著新釀的酒。當天夜市通宵達旦，城中百姓玩樂至深夜也不歸。

    城中還有燈展, 晉江河上有無數的人在那天去放水燈，上面書寫著自己的愿望, 虔誠的祈求希望自己心想事成。

    這一天，城中夜晚非常熱鬧，一直會持續到天亮才會停歇。孩子們也可以通宵玩耍，不會有大人斥責。

    與往年不同，蠻牛幫的小伙伴們這一天不再惦記著玩耍, 而是想法子趁機做點小生意。月餅已經做好，因為成本問題，所以量并不大, 不需要像之前一樣分散去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