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因為奶娘對他是真的好,說句夸張點的,她寧可餓著自己的親兒子,也要先喂飽了戚一斐。鄉下來的婆子,沒什么閱歷,卻因為怕給戚一斐丟人,生生學會了一套和宮里差不多的繁瑣規矩,只為給戚一斐長臉。 結果,卻變成了這樣。 “這是有人恨不能你死?!甭勛锉绕菀混骋潇o,也更明白這里面的歪歪繞。 從縱馬回京,到次輔設宴,再到今時今日的玉石丑聞,說是巧合,那也太巧了。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圍繞戚一斐形成。他回京不過短短幾日,已是殺招盡現。 不等戚一斐下車訓仆,又有人由遠及近的策馬而來,跪到車前稟報: “殿下,張珍死了?!?/br> 張珍,次輔張吉之子,是張吉和夫人的老來子,愛若珍寶的眼珠子。不知道為什么,張珍看他爹支持的大皇子很不順眼,反倒是喜歡往戚一斐身邊湊。 三年前,二皇子要設計強娶戚一斐的阿姊,大皇子早已知曉,卻替二皇子收尾,只想等著看二皇子與戚家決裂的大笑話。最后還是張珍冒死,來給戚一斐通的風,報的信,這才免去了戚一斐阿姊的一樁禍事。 兩年前,戚一斐遠去邊關給阿姊送親,張珍難受的像個大傻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送到十里亭外,又改了主意,吵鬧著非要和戚一斐一起走。等戚一斐好不容易勸住了他,又轉而逼著戚一斐發誓,不要忘了他。 兩年后,戚一斐回京,沒等兩人依約見面,張珍就受他爹牽連,下了詔獄。 戚一斐本已暗中托了他祖父的門生舊吏,想辦法找關系打點了獄中上下,得到了準信兒——攝政王一貫主張禍不及家人,張珍就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兒子,在獄中應該受不了大罪,不成想,再聽到消息時…… 已是天人永隔。 第18章 放棄努力的十八天: 自古以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么兩件事毫無預兆的砸下來,戚一斐一度以為自己忘記了什么叫呼吸,腦子嗡的一下就炸開了。 還是始終與七皇子相握的手,引他回到了人間。 戚一斐的耳邊,適時回響起了小舅外放做官那年,臨行前的諄諄教導:“遇到事了不要怕,先解決,再痛哭?!?/br> 沒人關心你的心里是怎么樣的撕裂,他們只想看到結果。 戚一斐的解決辦法就是: 第一,先開口,請丁公公受累,替他去大市橋下跑一趟,雙倍賠錢給那賣石的老翁。至于偷jian?;墓苁?,和趙阿丑一樣,不用客氣,直接扭送官府,法律總是公平的。 第二,對一直在擔憂看著他的聞罪開道:“你可以帶我去詔獄嗎?若這會連累到你,請一定要對我直說。京中有些事情,我現在還不大懂,但我絕不是那種會坑朋友的人。你把我帶去找貍奴或者我阿爺都行?!?/br> 戚一斐上輩子就是個普通人,這輩子也沒經歷太多的風雨。曾經,他也未雨綢繆的想過,若有一日天和帝倒了,戚家不行了,他身邊的朋友也接連出事了,他該怎么辦。 撐不下去,手忙腳亂,是戚一斐無數次的腦補。 如今事到臨頭,他卻發現自己的大腦竟異常清晰,高效率的開始運轉。仿佛在理智與情感的中間,被劃下了一條道。他站在理智的這頭,只等著完事后,好邁去情感的那邊。他從沒有如此冷靜過,把所有事情都盡可能的安排了個明明白白。 “去詔獄!”這便是聞罪的回答,還不忘對外面吩咐,“把羅能、周開,還有劉希實等人,都給我叫去候著!” 這幾位大人,就是如今錦衣衛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指揮使周斌離京后,很多事情,便都是由他們協同拿主意。 在輦車往詔獄趕的路上,剛剛來報了張珍死訊的錦衣衛千戶,繼續開始了他的匯報。 “張家的小公子,疑似自殺?!鼻舸笕巳缃裾f話,比之前不知道賠上了多少倍的小心。連本來可以斷言的自殺,也在顧慮到戚一斐的神色不善后,改成了一個更加委婉的說法,“已經找仵作驗過了,后又多請了幾個老手,正在二驗,大致上聽過不會出錯?!?/br> 不是他殺,也沒有什么曲折,就是張珍在獄中自殺了。自己藏的簪子,自己要的臨死前吃頓好的,自己……捅死了自己。 “阿寶只入了詔獄一夜,為何要自殺?”戚一斐卻聽不下去了。 張家的小公子,大名為珍,小名為寶,從名字里就能看出爹娘對他的寵愛。同為閣老親眷,又都是生活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境遇,戚一斐自我感覺是很了解張珍的,他可以怕,可以慫,卻絕無道理會突兀的選擇自殺。 “可是濫用了私刑?”聞罪瞇眼,壓低了聲音。 歷史上,詔獄本意是指俸祿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犯罪后,需要天子親下詔書,才能下獄的案子。后經過歷朝歷代的演化,到了大啟這一朝,詔獄已經成了最高規格監獄的代名詞。不是“住的最好,待遇最佳”那種高規格,而是“酷刑最多、恐怖無序,錦衣衛可以便宜行事,直接嚴刑拷打,不用通問三司”的高規格。 聞罪修長的手指,有節奏的敲打在桌面上,他并不介意使用酷刑,也不關心什么張家幼子,但讓戚一斐不痛快了,就是不行。 “你別這樣說?!狈吹故瞧菀混?,主動打斷了聞罪,“我之前使銀子問過的,攝政王不主張連禍及家人?!?/br> 雖然戚一斐還沒搞清楚現在的攝政王是誰,但他相信給他這條信息的人,那人說攝政王不會,就一定不會。如今上位的攝政王,雖聽起來很兇,做了很多可怕之事,但戚一斐也必須客觀的承認,攝政王執法嚴明,知人善用,最重要的是勤于政事。 除了對付政敵的手段過于疾風暴虐,總體來說,攝政王坐在龍椅上,可比天和帝等人要合適的多。 “郡王爺英明啊?!鼻舸笕硕伎旄袆涌蘖?,只求戚一斐能繼續主持公道。 這位千戶大人,也是還不容易才爭取到了一次到攝政王面前露臉的機會,但是怎么也沒想到,這次露臉,很可能要成為他最后的遺言了。為求自救,自然是要趕忙抱緊早已在錦衣衛里傳瘋了的大腿戚一斐,剖析自白。 “誰都知道,張小公子什么都不知道,沒道理我們要先拿他開刀啊?!睖蚀_的說,是還沒來得及動手,張珍就…… 真是時間太短了,所以才怎么看,都只剩下了“自殺”這一種可能。 至于張珍為什么要自殺,說真的,就如今這個情況,不要說張珍這種身嬌rou貴的小公子了,連身居高位多年的大人們,聽到“詔獄”二字都得顫。就在前不久才結束的諸子奪嫡中,詔獄的地板直接是用血水沖刷的,一遍又一遍,始終就沒洗干凈過。 張小公子被嚇到直接自殺,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解釋的通的事情。 “朝中無不談詔獄而色變?!鼻舸笕俗匀皇遣桓抑闭f張珍是被嚇到自殺的,只能委婉暗示,“平素里,大人們連路過都不想,仿佛恨不能把這一塊地從堪輿上剜去……所以,屬下才會斗膽猜測,張家的小公子,會不會是……” 戚一斐大概是過去、現在唯一不怕詔獄的,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那顆來自現代的靈魂,還是太過躁動,總覺得大家活在一個法治社會。詔獄又怎樣?只要他奉公守法,才不需要害怕。 如今才明白了自己的天真。 “詔獄的存在,讓司法蕩然無存?!逼菀混撑紶栆矔泻苌畛恋臅r候,說出些引人深省的感慨。 那邊的錦衣衛千戶,都快被嚇的一佛出竅二佛升天了,不斷的想要去偷看攝政王的臉,他是說,攝政王作為全國最大的探子頭子,這都能忍?不能吧? 事實證明,攝政王真的可以。 “司法?是說三司嗎?他們若不是尸位素餐,你說的也有道理?!甭勛锶粲兴?,錦衣衛只能作為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確實不能一直沿用,長此以往的白色恐怖,朝野上下早晚會因為忍受不了高壓,而產生逆反之心。 莫名其妙,就要面臨失業的千戶小哥:“……” 戚一斐現在就很矛盾,聽到什么都想否認,他知道千戶的意思,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的朋友會自殺。 聞罪順著戚一斐的話安慰道:“我會著人徹查,若真有內情,呵,我到是要看看,誰在詔獄里,也能這般手眼通天!” 錦衣衛是聞罪手下最利的一把刀,這刀若不聽指揮了,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話音未落,詔獄就到了。 “大恩不言謝?!毕萝嚽?,戚一斐對聞罪拱手抱拳,沒怎么多言,只在心里想著,過了今時今日,聞罪這個摯友,他交定了! 雖然兩人從相見、相識到相知,也不過短短數日,但這些日子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足夠常人幾年的跌宕。 馬車外,錦衣衛的兩位指揮同知、兩位指揮僉事以及北鎮撫司的鎮撫使等……被聞罪點名的,沒被點名的,都已經跪著靜候許久了。 畢恭畢敬,口念請安:“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些個大人們品級不算高,往日里卻眼高于頂,連朝中大員都敢拿下巴瞧。如今倒是一個個和鵪鶉似的,恨不能把頭縮到地里。 本以為小小一個張珍之死,不會引起太大波瀾,沒想到攝政王會親自過問。 甚至,親自到了。 攝政王下車后,并沒有叫起,也沒有吩咐,只是轉身,先把里面的那位給扶了出來。戚小郡王還是一身沒來得及換掉的皮弁服,七縫烏紗帽、玉圭絳紗袍、以及隨裳一色的蔽膝,再正式不過,也帶來了人靠衣裝的威嚴與傲慢。 所有聽過戚一斐傳說的錦衣衛大人們,無不在心里再一次加重了對這位小郡王的重視,這位是不是自帶什么妖術?搞的兩代帝王都走火入魔。 “帶路?!甭勛锓愿赖?。 北鎮撫司的鎮撫使劉希實,劉大人就這樣被推了出來。他雖只有從四品,但在職能上,卻是專理詔獄,可以無視三司,直接自行逮捕、審訊乃至抄家,是朝中無數大人想要巴結,又不太想見到的人。 張珍在詔獄中出事,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劉大人都難辭其咎,至少也會被治個瀆職之罪,內心近乎于被狗日了。 但劉大人還是要鼓起勇氣作報告:“張小公子真的是自殺,幾位仵作已經反復驗過了,走的,很安詳?!?/br> 戚一斐站在聞罪側身之后半步的地方,面無表情,神色蒼白,他感覺自己都不會說話了,因為…… 張珍就站在他的眼前,只有他能看到。 還穿著那身青衫,笑容傻氣,眼神明亮,只是身體的邊緣線有些模糊,像極了一段接收信號不算太好的影像。他并沒有意識到戚一斐能看到他,正在大大咧咧的把自己一切為四,手拉著自己的手,把劉大人圍在中間,團團跳舞,四肢很是笨拙,卻樂此不疲,像個快樂的大傻子。 飄在戚一斐眼前右下角的生死簿,也翻開了全新的一頁,不斷用紅字,更新著張小公子的話。 【啦啦啦~】 【怕不怕!嚇死你!】 【我兄弟可牛逼了!】 這一天,戚一斐終于回想起來了,他也是個有金手指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張小公子: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雖然我死了,但我還有臺詞=v=我還能把自己一切為四,我可真牛逼! 第19章 放棄努力的十九天: 戚一斐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本以為細的和銀針似的金手指,竟然還有這等見鬼的高端功能。 生死簿上,還是看不見張珍的生卒年月,卻可以當做一個翻譯媒介,像彈幕似的,一句句如實轉達著張珍的“鬼言鬼語”,俗稱鬼話。 戚一斐本因忽聞好友噩耗,而跌落谷底的心情,在看見張珍還活蹦亂跳的那一刻,就不上不下的卡主了。 一切為四后的張小公子,并不是物理上那種,把自己切成了鮮血淋漓的四段rou,而是像某英國童話里沒鼻子的超丑大魔王那樣,切出了四個身高都要略矮一些的自己,湊夠一桌馬吊,成為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鬼。 這位皮皮鬼真的很快樂,等和劉大人玩夠了,才想起來馬路邊還站著他的好朋友。 張珍趕忙團吧團吧,又把自己重新拼成了一個,恢復了本來身高。然后,這才貼地飛到了戚一斐的眼前。 他還暗搓搓的讓自己飛高了些,等看上去比戚一斐高了,就特別開心! 戚一斐只能看見張珍的嘴動,并不能聽到他說什么。只有通過生死簿,才能夠了解到這位張小公子的內心世界。 【嘿嘿,我比你高了,快叫哥!】 戚一斐都想翻個白眼送給他的張姓友人了,會飛了不起哦。 但會飛就是了不起啊,至少張珍興致正高,最后干脆飛起來,半躺在了空中,還信手給自己不知道從哪里摘了一串綠提子,一邊吃,一邊繼續和好友絮叨。 【哥死的時候真的一點都不疼。阿斐,別難過,畢竟你哭起來丑爆了?!?/br> 戚一斐本來還有點難過的,現在徹底沒了。 攝政王見戚一斐始終沒有說話,只怔怔站在那里,沒辦法估量戚一斐到底是怎么樣一個心情,但按照常理推斷,戚一斐肯定是很難過的。他挑眉,開始為難劉鎮撫使:“嗯?” “屬下、下說錯了,”劉大人手心開始冒汗,只能實話實話,“張公子走的不太安詳,血糊淋剌的,但,但閉眼挺順利,一點沒為難我等?!?/br>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 所有錦衣衛都在想,見過不會說話的,沒見過這么不會說話的,北鎮撫使,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