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還是戚一斐幼時突發奇想,非要鬧著祖父給建的。樹屋落成后,戚一斐驚為天人,一度懷疑自己怕不是個建筑方面的曠世奇才,竟能有這么多大膽又獨樹一幟的想法,自我感動的不要不要的。 直至如今恢復了現代記憶,他才再不敢這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賣自夸,要臉。 雖然五彩繽紛的童年,回憶起來有點羞恥,但至少給了戚一斐一個秘密據點,足夠安靜,又私密,他也就將就了。 戚一斐半窩著身子,把自己整個人艱難的擠在了一張小板凳上,雙膝并攏,權當小桌,在上面放好宣紙,就著懷里夜明珠的微弱光芒,開始涂涂改改。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戚一斐自小,腦子里就總能蹦出這么幾個朗朗上口,又淺顯易懂的句子,不用人教,就養成了一套獨屬于他的行事習慣。 左思右想,戚一斐最終還是在“好事”上,畫了一個圈,嘟了好些個墨點子。 他覺得功德簿這也許是在提醒他,可以做好事,走功德換壽的路子。雖然老套了一點,但再老套有穿越老套嗎?有穿越之后必然有個金手指老套嗎? 只是,怎么才能算是做好事呢? 他小時候救過人命算不算? 或者從現在開始開粥棚,舍飯菜,拼命扶貧?再不然,無償酬軍?就捐給他姐夫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戚一斐這人從小到大就有個毛病,一到晚上,不是突然憂國憂民,就是腦洞大開的自己給自己編故事,好像不開個劇本、造個夢,這個夜晚就不夠完整! 他是越想越興奮,一路朝著未來“修橋鋪路塑金身”就去了。 等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戚一斐其實也隱隱覺得,他這個“做好事=增加壽命”的邏輯鏈,有點扯淡,不太能夠成立。但這已經是他目前能夠想到的最靠譜的,不管如何,他都要試試! 就在此時,戚一斐忽聽到了一些動靜,來自院外,不是很急、但也挺明顯的腳步聲。 大啟自太祖建國以來,就實施了極其嚴苛的宵禁,犯夜的后果很嚴重。特別是京師重地,刑罰加倍。從一更三點的暮鼓,到五更三點的晨鐘,若有人于這個區間,在大街上無故亂跑,基本就是在邀請禁衛軍來教你做人。 戚一斐從跑風漏氣的窗戶里往外一看,正看到那日鬧市之上,給他提過意見的公子,在大街上閑庭信步。 之所以能肯定是對方,實是那背影太讓人印象深刻,過目不忘。有些人,好像生來便有這樣的本事,站在任何地方,都會成為令人矚目的焦點。幾可入畫,貴氣天成。 不等戚一斐再多感慨,他就看到了一隊身著醒目紅衣的禁衛軍,不遠不近的綴在拐角。 馬上就要逼近! 雖然看對方身上的衣服料子,以及那普通人家根本養不出來的氣度,很可能禁衛軍真遇上了,也不過問詢幾句,就會放過。 但萬一呢? 戚一斐手上的動作,總要比腦子快,一時沖動,他就從木滑梯上快速下樹,打開后門,把正徘徊在門口的聞罪給拽了進來,再關門,重新插上門閂。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不給人半點反應的機會。連戚一斐都被自己嚇了一跳,原來他可以這么快。 心蹦的就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 但也是真刺激。 戚一斐依靠著大紅色的木門,喘著氣,等把心臟重新摁回胸腔,他這才想起來,要看看自己到底救了誰。 月下,一抹淚痣,似曾相識。 ……十年前…… “哇,你有淚痣啊?!逼菀混抽L到六歲,還是第一次看到竟然真的有人長淚痣,這就和梨渦一樣,對于他來說只是江湖傳說。 “淚、淚痣是什么?”懷里的少年閉著眼,額頭guntang,神色痛苦,卻還在堅持和戚一斐說著話。他已經很久沒有與人有過交流了,他甚至一度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如今看來并沒有。 戚小斐愣了一下,沒話找話:“大概是很厲害的東西?我忘記是誰跟我說的了,有淚痣的人,命里注定會有苦難發生,但等眼淚流干了,就會好起來?!?/br> ……回憶結束…… 這是戚一斐見過的第二個有淚痣的人,以他淺薄的經驗看來,好像每一個有淚痣的人,都一定會長的特別好看。高鼻深目,膚如凝脂,聲音與氣質一般凜冽。就是眉宇間難掩病氣,不是那種惹人憐惜的羸弱,而是狼顧相,性多疑的陰柔。 外界謠傳,攝政王面無表情的時候,總會給人一種城府極深之感。他好像根本不打算掩飾自己不是一個好人的本質。 今天必須澄清一下,這是真的。 “你做什么?”聞罪也知道自己相由心生所帶來的兇惡印象,他以往對此是全不在意的,所有人都怕他才好呢。但今天,莫名的,他就低下了頭,借著咳嗽,想生造一個病弱的人設出來。 大概是夜色太黑,而月光太朦朧,戚一斐還真就信了。 “我在救你啊,傻子,不知道禁衛軍已經離你很近了嗎?”戚一斐遇到陌生人,也懶得端他那世家公子的裝逼范了,反正過了今晚,各走一邊,誰認識誰啊,“沒點本事,還敢大半夜亂跑,我敬你是條漢子!” 聞罪怔怔的看著戚一斐,唇紅齒白,日角珠庭,最特別的還是那雙眼睛,明亮有神,透著狡黠…… 這位戚家的小郡王,還是那么有趣。 戚一斐激動的一跳,沒看到聞罪略顯反派的眼神,只注意到自己眼前時時刻刻在提醒他,他大限將至的倒計時,數字又增加了! 他終于見到回頭錢了,簡直要感動哭。 戚一斐在內心垂淚之余,還不忘胡思亂想,生死簿這到底幾個意思? 真的是想讓他學會送溫暖? 戚一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突發奇想,就伸手挨了眼前這個公子的袖角一下,壽命又漲了一天! “???” 又戳了一下,這回好像直接碰到了對方結實有力的小臂,壽命再一次漲了! 戚一斐:“?。?!” 等聞罪奇怪的看過來,戚一斐這才想起來補救,手忙腳亂,臉頰微紅,臊得:“就,我想問你,你今晚有沒有地方去啊?!?/br> 聞罪瞇眼,聲音慢吞吞的:“你認識我是誰嗎?” 戚一斐老老實實的搖搖頭:“不知道,但你告訴我的話,我們不就認識了嗎?”這么想有點奇怪,但事實證明,他的壽命增長好像和對方有很大的關系。 “你一直,對陌生人都這么……”聞罪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匯,“真情實感的嗎?” 戚一斐也覺得自己這樣過分的熱情,有點非jian即盜,連連擺手,趕忙解釋:“不不不,我是個好人,真的!我的意思是,呃,相逢即是有緣,緣,原,yuan來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莫名其妙的,就變成俗語接龍了。 聞罪替戚一斐解了圍,雖然他其實挺想看這個小二逼最后會把這個接龍的走向引申到哪里:“我是來找傅里的?!?/br> 傅里,出身書香門第、世代為官的傅家公子,幾年前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狀元,如今已入朝為官,是戚一斐的好鄰居,也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好基友。 “哦哦,你找貍奴啊,他現在大概還沒睡,我剛剛還聽見他在彈琴呢?!碧?!別!難!聽! “貍奴?”聞罪虛心求教。 “就傅里的小名啊,他小時候經常生病,跟個小雞崽似的。我阿姊比他小好幾歲,他都打不過。他爹覺得賤名好養活,就起了個貍奴的賤名。要我說,直接叫雞崽多好啊?!逼菀混辰榻B這么多,就是希望通過這種無關緊要的八卦,來拉近彼此的關系,“你呢?” “我大概也有個賤名,”聞罪很平靜的道,“叫,惡鬼?!?/br> 話題就這樣被聊死了。 戚一斐不服輸,搜腸刮肚,才想起一個典故:“說起來,魯文公給嫡長子就取名為惡,疼愛有加……” “然后襄仲殺了他,立庶子俀為宣公?!?/br> “……”這天根本沒辦法聊,就很煩! 第6章 放棄努力的六天: “咚咚”的叩門聲,忽從外面傳來,打破了戚一斐的無話可說。 今夜的郡王府,真是格外熱鬧。 戚一斐上前開門,門外站的正是剛剛才提起過的“貍奴”同學,俊美多才,風流不羈。他不應該姓傅,該姓曹,很不禁念叨。 傅大人的衣衫虛虛披在肩上,都不能用“有些不整”來形容,而是袒胸露乳、十分放蕩,可見速度之快、行事之匆。 傅里自然不可能是心有靈犀,突然就預感到了攝政王今夜忽有雅興來此串門。 他是被一直綴在聞罪身后——保持著既不打擾攝政王散步又能保護他的距離——的禁衛軍,給大半夜敲門,生生叫出來的。禁衛軍之所以沒敢直接去叫郡王府的大門,自然是因為攝政王被拽進去的時候,并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 甚至,有點享受? 傅里愁的一個頭有兩個大,但還是馬不停蹄的來“救駕”了。救的不是攝政王,是他這位從小就異于常人,仿佛大腦里缺了什么的戚姓摯友。 對于戚一斐來說,他好像天生就沒有階級尊卑的那根弦,他不喜歡別人跪他,也不喜歡自己去跪別人。這倒不是說戚一斐一點不通人情世故,畢竟他打小就是要經常出入宮廷的,該跪的時候也會跪,毫不含糊。只是,但凡老皇帝給他一點陽光,他就敢跟著燦爛。 是問,有哪個皇子騎過老皇帝的脖子? 戚一斐就騎過。 還不只一回。 傅里在沒考取功名前,給三皇子當過伴讀。他第一次在宮里見到戚一斐,這個住在自家隔壁,印象里整天只會追著阿姊要糖吃、活似地主家的傻兒子的小郡王,就是在……天和帝的脖子上。一雙小rou手,緊緊的扣著翼善冠上兩條戲珠的金龍,膽子大的讓旁觀者都想替他捏把汗。 最神奇的是,天和帝還偏偏就吃這一套,舉著戚小郡王,活像是年輕了二十歲,呼嘯著跑過皇子們上學的書齋,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艷羨的目光。 “跬步?!甭勛飺屜乳_了口。 跬步是傅里的字,取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字和字意都挺俗套的。 傅里是個人精,這種時候自然不可能拆臺,雖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但還是含糊了過去:“啊,你來了?!?/br> 戚一斐根本沒關心這里面的暗涌,他還在等著傅里給他介紹呢。 傅里一看戚一斐那雙躍躍欲試的桃花眼,就覺得胃疼,一陣一陣的抽著疼。第不知道多少回,傅大人發出了來自靈魂的拷問,他當初為什么要和這樣的人交朋友?! “天色已晚,不便打擾,咱們,先告辭吧?”傅大人試著開口。 “好?!甭勛镆矝]有故意為難。 “???這就走啦?不多坐一會兒?”戚一斐反倒成了最遺憾,最舍不得的那個。 戚一斐一路把二人送到了大門外,一手扶著朱門,一手還有點想要伸手。雖沒有強留,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已經眼巴巴的就要望穿秋水。欲語還休,仿佛在說,再聊個十塊錢兒的唄。 但傅大爺就是這么冷酷無情,真爺們,轉身之后,絕不回頭! 走過拐角的街道,傅里就跟著一片貓在那里的禁衛軍,齊刷刷的跪下請安了。聞罪說是攝政王,卻早已形同皇帝,就等一個老皇帝咽氣了。 空曠的街道上,寂靜無聲的跪滿了一整編的軍隊。 但…… 聞罪根本就沒跟著拐過來,他停步了,也轉身了,抬手朝戚一斐揮了揮,得到了那邊的積極反饋,小郡王很是努力的揮了回來。 在掉根針都能聽的很真切的夜晚,戚小郡王鼓起勇氣,喊了句足夠聞罪對他畢生難忘的話。 “大爺以后常來玩??!” 攝政王什么表情,除了戚一斐,沒人知道。但跪在街道拐角這邊的傅大人,卻是實實在在的差點頭重腳輕,以臉撞地的。 說完這話,就聽“砰”的一聲,郡王府的后門被死死的關上了。 戚一斐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他竟然會這么大膽!但畢竟事關自己的命,也就不那么在意臉了。他只想快速讓這位素味平生的陌生公子,短時間內都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