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 她很仔細地打量我:“看你氣鼓鼓的模樣,不會跟爸爸mama生氣了吧?” “…” 她有點兒生氣:“你這小孩真是,生氣了你也不能亂跑啊。你知道你父母得有多著急嗎?你家住哪兒?出來多久了?趕快回家去,一個小孩子老往外跑會很不安全的知不知道?萬一被拐賣了怎么辦?” “…”我認真告訴她,“我本來就是被拐賣來的。我父母不在t城。我坐飛機就是要回家去的?!?/br> 她的眼里充滿了不相信:“被拐賣來的小孩能穿成你這樣?還有錢坐飛機?說謊是不好的行為指導嗎?而且,你一個小孩根本沒法單獨乘航班知道嗎?” 我說:“我有戶口頁?!?/br> “有戶口頁你今天也走不了。得讓你父母給你填張申請表才行的,而且至少要提前三天填。你有嗎?” “…真的嗎?” 她說:“我騙你做什么?” 我猶豫了一下,身后的一個男子笑著開口:“是啊小朋友,我能保證這阿姨沒騙你??靹e賭氣了,趕緊回家去吧?!?/br> “…” 我刷地扭頭朝售票臺看過去。剛才的售票小姐正好也向這邊看過來,對我笑了笑。我忽然想起剛才她好像撥了個電話,口型如今怎么想怎么都像是“顧衍之先生”五個字,心里陡然一驚,猛地站起來。 我拎著行李箱沿來路走,越走越快,幾乎小跑。身后響起售票小姐焦急的聲音:“小朋友你去哪里?哎你不要亂跑啊,你去哪兒?快回來!” 我越跑越快,急得想把行李箱丟出去。這一想法終于在臨近旋轉門口的時候如愿以償,我只覺得腳下被鞋帶一絆,下一刻行李箱就真的脫出手去。 我眼睜睜地感到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下去。真是狼狽到極點。卻又毫無辦法。這樣類似的感覺在這一年里簡直已經體會了無數次,臨死之前居然還要再清晰地感受一回,頓時讓我覺得蒼天何其不仁慈。認命等待跌下去的疼痛感。卻在一瞬間覺得身體驟然被靜止,有雙手握住我的手臂,穩穩接住了還差幾公分就要磕得鼻青臉腫的我。 耳邊一聲悶哼。隨即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想去哪里?” 我陡然僵硬。 上半身被對面的人牢牢鎖在懷里。掙了一下,沒能成功。再掙一下,還是失敗。我在他手臂內側狠狠擰了一下,趁著顧衍之手臂一松,立刻爬起來后退兩大步。 我挺直脊背,下巴揚得傲然地看著他。 他的身上還穿著那件淺色的休閑衫,看了我一會兒,慢慢站起來。他的身高足以擋住我前方所有的光線。我不得不抬起頭與他對視。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有人望過來。我和顧衍之在這些目光之下無聲對峙。 半晌過后,終于還是他先開口,平穩的語氣:“跑來機場,想去哪里?” “回去?!?/br> “回去哪兒?” 我說:“回大山,我的家?!?/br> 他說:“這里也是你的家?!?/br> 我的嘴角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顧衍之向前邁了一步,我立刻做了個手勢警告他:“你不要過來?!?/br> 然而他置若罔聞,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地看著我:“過去會怎樣?” “…”我往后退一步。我自然不能怎樣。在t城向來都是人家對我怎樣怎樣,斷沒有在這里突然反過來的可能。背著光線,顧衍之的眼睛墨黑,睫毛深長。修長玉立,再好看不過的模樣。我卻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喉嚨劇烈顫了一下,開口時聲音便有些發抖,“…我不喜歡這里?!?/br> 他輕聲問:“不喜歡這里的什么?” “什么都不喜歡?!?/br> “為什么?” 我脫口而出:“你怎么有那么多的為什么???我還有那么多的為什么呢,你見我問過你嗎?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咄咄逼人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厭??!” 他眉目不動:“我討厭?我哪里討厭?” “…” “因為剛才在網球館說的家教的事?前幾天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她說你現在在課上不愛發言,有時候還會睡覺。體育課也不活躍,整個人悶悶的,和同學之間的交流也很少??墒俏曳置饔浀?,一年之前我帶你來這里的時候,你并不是這樣。綰綰?!彼谖颐媲爸匦露紫聛?,握住我一只手腕,和我平視,“那時候你那么驕傲,勇往直前,像只神氣活現的小孔雀。你來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 他的聲音沉沉地:“杜綰,回答我的問題?!?/br> 我終于抬起頭來:“你想讓我怎么回答問題?你說得沒錯,我確實需要請家教,因為我根本聽不懂這里的課程。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跟上,可是我的成績還是一點也不好。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 “可是你說讓杜程琛來請家教,你知道我在杜家呆得什么樣?你說得這樣簡單,可是杜程琛怎么可能給我請家教,我在杜家吃了一年餅干你知不知道?我在杜家總是一個人過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該把我帶來這里。杜程琛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這里的學校我也不想去。你所說過的來t城后的好處,我一點沒有感受到?!?/br> “…” “我在這里就是個累贅。累贅,你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嗎?其實我回到山里去,對誰都很好。我高興,你們也輕松。我只是想回到山區,安安靜靜地誰也不打擾,不行嗎?這里是你們的地盤,不是我的地盤。我在這里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感覺,哥哥你體會過嗎?它一點也不好受?,F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讓我離開這里嗎?” 我一口氣吼到最后。這一年來積攢的郁氣像是終于忍不住,宣泄而出。吼完才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淚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頭。 我很想把眼淚止住,可它根本不聽令于我,反而掉得更加厲害。眼前還有顧衍之無聲地看著我。我手忙腳亂地擦眼淚,覺得又惱怒又傷心又狼狽。水澤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很快積出一小灘水域。我覺得顧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別礙眼,終于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人家哭有什么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你這人怎么這樣??!” 吼完了后背突然被人撈住,再輕輕一攬,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個懷抱溫柔籠罩。 后背被人有規律地輕拍,顧衍之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杜程琛對你不好,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有什么好說的!你跟他半斤八兩!”一面不停扭動,妄圖掙扎出來,“你放開我!” 顧衍之笑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打橫抱起。 撈在脊背和腿窩的臂彎緊而有力,我眼睜睜看著行李箱被人撿起,而我腳不沾地地穿過機場旋轉門,朝著一輛黑色車子越來越近。我不顧眾人側目,掙扎得更加厲害:“你要做什么!你帶我去哪里!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顧衍之輕飄飄地說:“這可由不得你?!?/br> 我著急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我走嗎?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顧衍之,你敢不放我下來!” “當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顧宅?!彼е业蜕?,跨進車子里,然后低頭看我一眼,“你老說自己快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本來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淚,“我下面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應該是得了癌癥,要不就是腫瘤什么的。反正肯定是絕癥。我想回山里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邊,我不要跟你回去?!?/br> 說到后面越發覺得人生無常,終于嚎啕大哭起來。隔著朦朧淚眼疑似看到顧衍之的眼角跳了跳,過了片刻,他說:“…初潮?” “什么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說得淺顯明白一點好不好?”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說:“你沒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只是來了月經。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經,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的重要標志。這段時間里不要碰涼的東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劇烈運動。老胡,一會兒在超市前停一下,買點東西?!?/br> 我說:“月經是什么?” “…”他看著我,隔了一會兒說,“月經是zigong內一般一個月一次的出血現象?!?/br> “zigong是什么?”我又問,“你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問為什么的?” “可這只是什么,又不是為什么!你還沒回答我問題,zigong究竟是什么?你有沒有?” “我說了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標志?!?/br> “那么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抬手,把我重重按在懷里。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只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好了你累了,到家還有段時間,先乖乖睡一覺?!?/br> 我掙扎著說:“可我還不累…” 顧衍之肯定道:“你累了?!?/br> “…” 我還要說話,有手心輕輕遮在我眼上,擋住車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顧衍之抱在懷中,有規律地拍著背。以他的手臂為枕。這樣的懷抱很舒適,淪陷的想法迅速占據上風,我氣若游絲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額頭上被溫軟的事物輕輕一碰,蜻蜓點水一般。過了良久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吻。耳邊響起溫柔至極的聲音,帶著誘哄的意味:“綰綰乖,睡一覺,嗯?” 第八章 從此以后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著,和我遇見你(五) 不知什么時候真的睡過去。 我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仿佛被人抱出車子,外面有些微涼意,只動了動,便很快被披了件東西。從頭到尾密不透風。再醒來時,換了場景。 身下的床單柔軟細膩,床邊一盞暗弱孤燈。窗子外有月亮掛在花枝上,偶有微風,鋪進來的光水一樣的搖曳。我想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這里是顧宅。側躺在床邊的人穿一件深藍睡袍,帶子松松攏在腰際,正閉目假寐。單手撐著額角,下頜線條行云流水。 我充其量只在這座宅子里呆過一天,卻因為是初來t城的時候,便格外印象深刻。那天晚上臨去聚會見杜程琛以前,我也是這樣醒來,便看到床頭擺著一套衣服,還有鞋襪,內衣和首飾。顧衍之叫我將衣服穿好,他推門進來,把我的頭發梳攏好,最后將一只發卡別在我頭上。 在那之前,我從未穿過那樣的衣服,每一處都精致得恰到好處。我覺得每一處都穿得不自然,像是穿在不合適的套子里面。在他打量的視線底下慢慢面如火燒。直到他忽然慢條斯理地開口:“杜綰,抬起頭?!?/br> 我抬起頭,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落在我脖頸的項鏈上,撫平那里的兩片花瓣。語氣輕描淡寫:“很好,杜綰。就是這樣。抬起頭,你很好,不輸給任何人?!?/br> 我稍微動了動,很快覺察出被子下面某處地方些微的不自然。正要伸手去摸的時候,顧衍之微微掀開眼皮:“…醒了?” 我低下頭,隔著被子看那里,一面說:“覺得哪里有些不太對勁…” 顧衍之跳過我的話,說:“我剛才給杜程琛打了電話,明天去杜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拿過來。順便去趟超市,買些東西回來。這些天你就先在這里住?!?/br> 我扭頭去看他,他依然是再平靜不過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我問:“你說的這些天是多少天呢?” 他的聲音仍然淡淡地:“一直到他把監護權變更給我為止?!?/br> 又過了幾秒鐘,我終于領會出這句話的意思。倏地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不喜歡杜程琛,那就不用再理會他。以后你住在這里,衣食住行,學習玩耍,所有的事情我來接手。一直到你真正能獨立為止?!彼鹧燮?,目光漆黑,看著我,“這樣的話,你肯不肯呢?” 時隔很久,我仍然能記住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緊不緩,眉眼間帶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是在講述一件最云淡風輕的事。仿佛回到那一日大山的夜里,小小的山崗上,也是這個人,將風衣披在我身上,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我:“杜綰,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面?” 我不知曉他清楚不清楚,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總是能輕易撥動我整個世界。 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顧衍之無所不能。 仿佛漸漸之中形成了一種習慣,只要把困難的事告訴顧衍之,他總是可以輕松擺平。在我眼中天大的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小事。他總是用一種古井無波的態度,溫和地將難題戛然而止,然后按照原本的意愿,從容擺布。有如神明。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沉默半晌,小聲說:“可是我很想念燕燕?!?/br> 他將這個障礙處理得很平淡:“這個月底我騰出時間,陪你回一趟大山。而且你不是還要給父母掃墓?” “…你能確定杜程琛會同意嗎?” “可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