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正嘉說道:“最近宮內的事太多了,讓朕煩心,連天下事都沒這么煩心過。該有件喜事兒讓朕寬寬心了?!?/br> 薛翃道:“太后又病重了,皇上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醫們伺候著,”正嘉淡淡回答,“另外還有太子在呢,太后最喜歡他,至于朕,太后見了只怕未必會高興,就不去讓她老人家煩心了?!?/br> 先前按照太后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冊封大典,正式封了西華為皇太子,位居東宮。 而正如寧妃所說,皇帝對太后已經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后聲稱和玉再度謀害等等,正嘉也并沒再去永福宮,只是聽太醫們稟奏太后的情形。 據太醫們所說,太后的身體其實并無大礙,只是因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時間,還要驅除余毒。 又說太后之所以心神不穩,只怕因為體內的鉛毒不散,導致太后產生了一些幻覺之類的。 薛翃突然發現正嘉鬢邊多了一絲白發,她微怔之下,抬頭細看,卻不期然地又連連發現了好幾根。 薛翃張了張口,卻并沒有說什么,只道:“皇上近來也甚是cao勞,不必過分憂心,還是自己多留心保養?!?/br> 正嘉探臂,雙手將她環抱入懷中:“怎么,擔心朕了?” 薛翃無法面對他的目光,低頭道:“我該回去了?!?/br> 正嘉說道:“最近朕也時常覺著胸口血氣翻涌,有些力不從心了,之前太子年紀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總算琮兒回來了,內閣的那些人說,他是個精明強干,不輸給朕的,朕心里也很是安慰?;蛟S是時候該退一退了。你說呢?” 薛翃道:“皇上關心太子是理所應當,只是力不從心這些話,卻是自謙了?!?/br> 正嘉聞言頗為高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總是知道怎么說話,才會哄朕開心?!彼衷谒谋亲由陷p輕地一刮,“你放心,朕還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來,眼中的笑卻并沒有消散。 薛翃問道:“您想說什么?” 皇帝終于說道:“朕有個想法,只是說出來,怕你會取笑朕?!?/br> 薛翃道:“什么想法兒?我怎會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視著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點難以啟齒,過了會兒,才終于說道:“朕想……讓你給朕生個孩子?!?/br> 薛翃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能聽到這樣一句話。 她的臉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僵硬之色。 孩子?她當然有,而且不止一個。 但是…… 薛翃低下頭,一聲不言語。 正嘉將她的下頜緩緩抬起:“怎么了?是不愿意嗎,還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讓皇上失望了?!?/br> “哦?為什么?” 和玉的身體從小兒就弱,后來出家修行,比先前雖強的多了,但體質天生便虛寒,子嗣上是非常艱難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醫術,當然明白這點。 定了定神,薛翃沒有回答皇帝,只是問道:“皇上膝下不是兒女雙全了嗎?” 正嘉道:“當然,朕也從來不以兒女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個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會是什么樣兒的,必然如你般可愛,如朕一般……” 他的聲音溫和帶笑,傳入耳中卻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聽,把皇帝推開:“我答應了要去看望寶鸞公主,她只怕等急了?!?/br> “和玉!”正嘉抬手,及時握住了她的手,“你這么喜歡孩子,難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嗎?” 薛翃背對著皇帝,心跟手卻都是涼的。 “朕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正嘉望著她,唇邊有一絲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時候,說過好些夢話?!?/br> 薛翃微震,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后來皇帝并沒有提起,她就僥幸的覺著無礙了。 后來寧妃臨死之前也泄露,她曾叫過寶鸞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無知無覺地說了些什么夢話? 如今聽皇帝重又提起來,不禁回頭。 皇帝的眼中難得地浮現一絲真正的溫情:“你可知道,朕很高興?!?/br> 薛翃意外:“為什么?” 正嘉道:“因為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朕去探望你,聽你一直在叫朕?!?/br> 薛翃渾身猛然一顫,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頭上:“這不可能!” 正嘉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反應,卻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鄭谷也聽見了?!?/br> 皇帝含情脈脈地望著她:“你一直不肯說,沒想到心里倒是一直還想著朕,有朕的,對不對?” 薛翃凝視著面前的人,眼中的淚突然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來。 她為什么會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夢見了好多雜亂的場景,其中就有,她噩夢的根源跟由頭,那夜的云液宮。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rou。 突然之間,被割的鹿rou變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厲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聲嘶力竭,拼盡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卻只是淡漠地看著她,置若罔聞,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絕望里叫著正嘉,希望這個無所不能的帝王能夠將她從地獄里拉出來,但是沒有。 不管當時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沒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后,知道她是冤屈的,卻也沒有想要給她平反,甚至順理成章地牽連了薛家。 如今這個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說——她在夢中喚了他。 他以為這是好事。 他居然還為此喜歡。 一股怒意從心頭升起,薛翃用盡渾身的力氣將正嘉推開。 皇帝意外,踉蹌地后退了兩步:“怎么了?” 薛翃指著他,卻說不出話,眼淚卻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所有的話,千言萬語都嵌在喉嚨里,憋得她好難受。 皇帝給她的樣子驚到,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他重走到她的身邊,想將薛翃抱住。 “別過來!”薛翃無可忍,淚落如雨,“別過來,你別碰我!” 正嘉雙眸微睜,略有些許疑惑:“和玉……” “別叫我和玉!”薛翃顫聲說,淚順著臉頰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你說我像誰!” 正嘉即刻反應過來:“你、你……” 他盯著薛翃,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地被一點一點的銳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著自己的手指,她看見血滴滲出,以很緩慢的姿態墜落。 *** 當年端妃給不由分說地定了罪,太后跟皇后是決心要將她即刻處死,以免皇帝醒來,夜長夢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嚴密。 行刑之前,有個神秘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地來見了她一面。 當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么,那人道:“娘娘,服了這顆藥丸,快!” 她看見一雙鳳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記起來,這是一位朝臣。 自從事發后,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見了他,才突然有點希望,忙問道:“是皇上讓你來的?皇上醒了沒有?” 直到那時候,她心里擔憂的還是皇帝的身體,并且指望著皇帝來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間變得極為復雜,卻什么也沒說,只是不由分說地把藥塞給她:“務必盡快服下?!憋w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圖。 但是那雙眼睛令她無端地覺著值得信任,于是她捧著藥,趁著獄卒來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顆藥所賜,她沒有撐很久就咽了氣,比同樣受刑的云秀早一步解脫了。 因為凌遲這種刑罰是以折磨為生,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為這個,行刑的劊子手甚至被懷疑動了手腳,因而給砍了腦袋。 那經驗老到的劊子手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種刑罰只要經歷過,就絕不會忘記。 當初有多恩愛,后來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著薛翃:“你、是承認了嗎?” 薛翃抬頭,兩行淚斜入鬢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記著過去的人,說她乘風化鶴而去了,可是,當您知道了她并沒有乘風化鶴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還會不會那樣云淡風輕的說,惦記著死去的人,是一種折磨?” 正嘉咬緊牙關,雙唇緊閉。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連一點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還說惦記著薛翃?!?/br> 說出口來,身上突然無端地一輕,好像長久以來背在肩頭的包袱突然之間解開了。 薛翃望著正嘉陰情難測的雙眼,繼續說道:“暨兒臨死之前告訴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試圖自殺,但是……那太疼了,暨兒說他受不了,他跟我說,他連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淚滑落下來,薛翃卻望著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兒子,一個小孩子,他都重情重義至此,惦記著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你真的對和玉動了心嗎,或者只當她是第二個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難臨頭,依舊只是一個撇棄,你想要有個跟和玉的孩子,難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幾個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過嗎?” 正嘉聽到這里,微微揚首,卻仍是沒有說話。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來,不想再面對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勛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負污名就這樣湮滅了,寶鸞寶福,本該是千萬寵愛的,卻給如草芥一般的對待,但是我的仇人,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們活的快活極了,連皇上,也是專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說完了嗎?” “沒有!”薛翃冷笑,“我沒有說完,皇上覺著,你真的能修道飛升嗎?不能,我跟你說過了,在其位謀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讓臣子甘心效忠,讓百姓安居樂業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語,忍看忠臣背負污名置之不理,因為太后的緣故輕縱顏家勾結何家,貪贓枉法,你本該盡的道心都沒有盡到完滿,還意圖白日飛升,做夢!” 正嘉身子一震,他抬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后沉聲道:“住口?!?/br> 薛翃冷笑出聲,道:“現在,皇上還想封我為敬妃嗎?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后卻慘遭酷刑,追封一個純愍皇后又能如何!寧妃因為感受她一點恩德,不惜以身相報,她一個女子,尚能這樣俠肝義膽,忠烈無雙,但皇上呢?自詡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隱隱抽動,他在竭力隱忍。 一陣風自殿外吹來,博山爐內的香氣隨之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