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從養心殿出來,一路往外,鄭谷親自陪她而行,且走且說:“您為什么選在這個時候出宮?” 薛翃道:“靜靜心,順便避一避風頭也是好的?!?/br> 鄭谷微笑看她一眼道:“您是察覺了什么嗎?” “公公呢?” 鄭谷揣著手,嘆道:“自打皇上給薛家平反開始,太后就氣不順,郁結五內這會兒發作,也是有的。只是莊妃的病未免來的蹊蹺,兩個人是同樣的癥狀,那就難說了?!?/br> 世間的病癥千千萬,但是在這后宮之內有兩個人突然得了同樣的病,若非是險惡的傳染疾病,那么原因仿佛只有一個——中毒。 鄭谷望著薛翃,薛翃當然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公公當然知道,我之所以不插手這件事的原因?!?/br> 鄭谷說道:“是。不沾手是好的。何況皇上也沒有發話呢?!?/br> 薛翃點頭,也微微一笑道:“公公最知道皇上的心,難道皇上是在懷疑我嗎?” 如果是往常,這會兒正嘉只怕早吩咐了薛翃幫著看一看太后跟莊妃的病,但就算太醫院的人向著皇帝說了此事,正嘉也并沒有答應讓薛翃看診。 鄭谷見她已經猜著了,便躊躇了會兒,才道:“其實皇上未必是懷疑您,只不過那是太后,是皇上的親生母親,自然是有些關心則亂的?!?/br> 薛翃笑了笑。 此時左右無人,只有入秋后的風,一陣賽一陣的冷。 兩個人目光相對,鄭谷道:“我該回去了,仙長這次出宮,可要多多留心。平安出去,順利回來?!?/br> 薛翃見他要走,才道:“公公?!?/br> 鄭谷回身,薛翃道:“我有一句話,想問公公……倘若這才太后的病好不了的話,皇上,會如何?” 鄭谷一震,忙笑道:“仙長,這可不能玩笑?!?/br> 薛翃道:“畢竟病來如山倒,誰能說的準呢?公公最懂皇上的心意,不妨告訴我,若太后不治而亡,皇上會如何?或者說,皇上將怎么對我?” 鄭谷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笑道:“您可難住我了,一來這種事不好假如,二來,主子的心意如海深,我們做奴婢的哪里能揣測到萬一?且若說了解主子的人,仙長又何必問別人,只怕沒有人比您心里最清楚?!?/br> 薛翃一笑,轉身去了。鄭谷目送她的背影,終于轉身拾級而上,進了養心殿內。 今日是個陰天,這殿內的光線也格外暗淡,雖然燃著燈,仍是令人覺著眼前不爽快,鄭谷命小太監進內多點些燈火,自己看看時辰,上前拜見皇帝。 “主子,是時候進金丹了?!?/br> 正嘉坐在龍椅上,整個人一動不動,只有風吹動他的袍擺,跟垂落的長發,袖口。 鄭谷抬眸看他一眼,不敢再出聲,只是躬身站著。 良久,正嘉才說道:“她怎么說?” 鄭谷聞言,便回答道:“無非是說……宮內雜亂,出外避避嫌之類的?!?/br> “還說什么了,都說出來,”正嘉并不抬頭,卻仿佛能看穿一切,“她都說了什么,一句也不要隱瞞!” 鄭谷心頭凜然,他定了定神,終于把方才跟薛翃在殿外的對白都一一告知了皇帝。 正嘉沉沉地聽著,在聽到鄭谷說“若太后不治而亡”的時候,嘴角猛然牽動:“她真這么說的?” 鄭谷盡量用委婉的口吻回答道:“仙長只怕并沒有別的意思,她也只是問問罷了?!?/br> “她在試探你,也是在試探朕?!闭蚊碱^緊蹙,幽幽地嘆了聲。 鄭谷遲疑著,終于忍不住道:“皇上真的疑心……太后跟莊妃的病是仙長所為嗎?” 皇帝不言語。 在皇帝身側,博山爐內的煙氣本來隨著窗外的風而搖曳,在這會兒,卻突然有些凌亂。 那是皇帝的呼吸突然加重了的緣故。 鄭谷自然看了出來,本來在這時候他該識相地不再插嘴,但是…… 鄭谷低聲道:“其實,這會兒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照奴婢的淺見,仙長不太可能像是做這種事的人?!彼穆曇艉茌p,輕的就像是博山爐內冒出的煙氣,給風一吹就會散開,消失無蹤。 但是對皇帝而言,這話卻是釘子一樣尖銳。 “她像是哪種人?”皇帝垂著頭問,字字冷沉,擲地有聲,“你能看出她是哪種人嗎?現在,連朕也看不出來?!?/br> 鄭谷深深低頭。 皇帝又道:“朕明知道給薛家平反太后會不高興,還是這么做了,過去的事了,朕本來不想麻煩的又翻出來,可為什么非要興師動眾,除了朕心里還惦記著端妃的那點好,就是為了她了?!?/br> 皇帝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些,像是做了好事卻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為自己鳴不平。 鄭谷咽了口唾沫:“是……皇上還特追封了端妃娘娘為純愍皇后,宮內的人都在稱贊皇上圣明呢?!?/br> “宮內的人稱贊有什么用,太后卻更不高興了?!被实壅f。 鄭谷語塞。 “朕從來沒有這么煩心過,為了她!”正嘉深深呼吸,陰陰沉沉的目光逡巡無措,又道:“但是朕、朕總覺著抓不住她,越來越猜不透她了?!?/br> 鄭谷微微地有些震驚,他自然最清楚皇帝的為人,這是天底下最睿智英明,卻又最薄情寡恩的君主,夫妻,子女,都打動不了他,唯有對太后還存著無可撼動的孝敬之心。 但是這份孝敬之心,卻因為對一個女子的濃烈的喜歡,產生了一絲裂縫。 而皇帝此刻的情形,卻很像是動了情的無措少年般,有些患得患失起來。 鄭谷恍惚失神的時候,皇帝道:“你可知道太醫院這幾天追查太后跟莊妃病倒的原因,查到了什么結果?” 這件事,皇帝交給了東廠的張相,聯手慎刑司,并太醫院一塊兒細查,把太后跟莊妃這月余中每天的飲食起居,接觸之物等,事無巨細盡數查了個明明白白。 鄭谷道:“奴婢……不知道?!?/br> 皇帝道:“莊妃跟太后的飲食很不一樣,所到的地方碰觸的東西自也不同,他們之間最大的共同點,是那個九仙薯蕷煎!” 鄭谷雖然早有準備,但親耳聽見,仍是驚了一跳:“這個,是和玉仙長送給莊妃娘娘的方子,娘娘用著很好,才給太后娘娘用了的,可是……這么長時間來一直都沒有問題,怎么會出事兒呢?” 皇帝說道:“不知道,正經醫理藥理上的事,不是朕所能參透的,太醫院他們也還在細查?!?/br> 鄭谷略略松了口氣:“雖然是這樣,但也未必真的是這方子的問題,畢竟是道家良方,據說也是有典籍可查的,太醫院的人還曾細細看過,配藥之類都是好的。再者說,倘若仙長有意害人,也不至于這樣肆無忌憚的動手?!?/br> 皇帝聽了這一番話,臉色稍微好轉了點:“是啊,朕也是這么想的?!?/br> 鄭谷心頭一動,突然想:皇帝其實也是不想承認是九仙薯蕷煎出的問題,皇帝的心里……其實是認為、或者盼著此事跟和玉無關的。 兩人說過了此事,正嘉道:“明兒和玉出宮,要多派些人跟著,免得又出糟心的事兒,就讓江恒……” 不期然說出這個熟悉的名字,皇帝跟鄭谷都是一愣。 然后正嘉輕嘆了聲:“罷了,讓那個什么季驍……調派些人手跟著吧?!?/br> 鄭谷應承,皇帝這才徐徐起身,道:“去永福宮?!?/br> *** 鄭谷陪著皇帝來至永福宮,卻見門口站著兩個面生的小太監。 鄭谷手下的內侍過去一問,回來道:“是大皇子殿下正在探望太后娘娘?!?/br> 皇帝聽了,下輦入內,鄭谷則吩咐永福宮的人不用聲張,又讓跟隨的侍從們都等在殿外,不得入內。 皇帝只帶了鄭谷一個人,徐步進了永福宮的正殿。 一路望內,將到太后寢殿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太后的伺候人等都在門口,因見皇帝來到,正要行禮通稟,早給鄭谷先制止住,又命眾人都退了下去。 皇帝走到門口,正欲入內,便聽到里頭太后的聲音,道:“琮兒,哀家的眼睛看不見,但偏是這樣,握著你的手,就覺著你仍是以前小小的時候,那樣活潑伶俐地在哀家膝邊上玩鬧?!?/br> 自打皇帝成年,就很少聽見太后這樣關切動情的聲音,如今聽到,那原本深邃的眸子里忍不住也泛出了一絲對于過往的惆悵感傷。 里頭西華道:“可惜那些事我都不大記得了?!?/br> 太后慈愛地說道:“不要緊,祖母都給你記著呢,你那些可愛的樣子,祖母從來都忘不了的。以前以為你遭遇了不測……每次想起來,就像是有人用冰錐子插著我的心一樣?!?/br> 太后說到這里,眼中涌出淚來,她試探著撫過西華的臉:“還好你回來了,真真是蒼天有眼?!?/br> 西華道:“太醫讓您老人家不可大喜大怒,要好生休息身子才好早些好轉?!?/br> 太后道:“好轉?哼,遲早晚哀家會給氣死,縱然不給氣死,也會給她害死?!?/br> 西華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太后……” 太后摩挲著,緊緊地握著西華的手:“琮兒,我知道你原本跟她是一塊兒的,只是,你跟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你是高貴的皇子,你也是最像皇上的人,若是皇上喜歡你,將來一定是你繼承大統。而她,一個賤人,用下/流的手段魅惑你父皇,甚至讓你父皇跟哀家離心……” 太后雖然看不見,卻覺著西華的手一抖,她忙握的更緊了些:“哀家這次的病,十有八/九跟她脫不了關系!這如果是放在以前、或者換了別的什么人,你父皇那脾氣,哪里會有二話,立刻就將那罪魁禍首處置了!如今倒好,他仍是寵愛有加,他心里哪里還有我這個太后。琮兒,你千萬要清醒,不能受任何人的蠱惑,知道嗎?尤其是她,你一定要遠離著她,明白祖母說的話了沒有?” 許久,西華垂頭道:“太后,我明白?!?/br> 門口處,皇帝不期然聽了這一番話,垂了眼皮,默然無言。 他本是要進內的,此刻卻打消了這份心意,正轉身要走,卻聽太后又道:“對了,我這里還留著些以前你最喜歡的小玩物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br> 太后說著,回身,摸索著把枕頭旁邊的一個匣子抱了過來,打開說道:“琮兒你看看,你還記得嗎?這里頭你最喜歡的……” 太后回憶往事,臉上重又帶了喜歡的笑。 但是門口的皇帝卻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太后打開匣子的瞬間,西華眉睫微動,接著探手入內,竟從匣子里取了一個小小地金如意出來。 他擎著如意放在眼底,眼中浮出了久違的淡淡笑意。 此時太后兀自目視前方,念叨著說:“琮兒,我記得當時你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小云頭如意了,那會兒你抓周的時候一把抓到的便是這個……像是在底下,你找找看,有沒有?” *** 如正嘉所說,寶鸞是第一次出宮。從薛翃口中得知這消息后,寶鸞高興的一夜無法入眠。 次日早上起身,兩人坐了宮車出太和門,果然見鎮撫司季驍帶了百余人在宮門口等候。 寶鸞已經按捺不住從車窗口往外瞧,突然見這般陣仗,嚇得又縮回來。 薛翃瞧了一眼,不以為意,把寶鸞抱了抱:“別怕,這些是護著咱們的人?!?/br> 馬車出宮門,一路沿著長安大道往前,漸漸到了鬧市,寶鸞緊張地靠著薛翃,又是新奇,又有些畏懼:“和玉!好多人!他們在干什么?” 對那些酒樓,路邊的攤販,各色琳瑯滿目的貨品之類,寶鸞一無所知,這里沒有宮內的冷寂跟規謹,卻滿是令人吃驚的沸騰跟熱鬧。 薛翃垂頭看著滿面通紅的寶鸞,女孩子的雙眼瞪得圓圓地,很快,畏懼從眼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迫不及待的盼望,時不時看到新奇的東西,她都抓著薛翃讓她跟著看,又問是何物,整個人趴在車窗邊上,好像要從這小小地宮車內飛出去,仔仔細細地把這個世界看個夠。 薛翃撫著寶鸞的背,心中又是欣慰,又覺酸楚。 直到馬車要出城門了,寶鸞還是意猶未盡,貪婪地打量著外頭的每一寸風景,路過的每一個人,乃至那高高地城門。 薛翃把她抱了回來,撫著她的額頭道:“寶鸞,還記得當初我問你的話嗎?” 寶鸞正高興著,昂首笑嘻嘻地問:“什么話?” 薛翃道:“我曾說過,也許可以帶你回貴溪,帶你離開宮里,到宮外生活……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