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郝宜見他搭腔,便又接著說道:“是啊,公主小小年紀,也可憐見兒的,昨兒受了氣候,麗貴人又死的巧,只怕更是多害了一層病了。幸而和玉仙長是個體貼的,醫術又高……” 說到這里,偷偷往前打量了一眼,見皇帝眉眼舒展,無怒無喜。 郝宜便停了口。 正嘉瞥著他道:“怎么不說了啊?!?/br> 郝宜笑道:“奴婢又多嘴了,再說下去怕主子惱?!?/br> “不該說的你亂說一通,該仔細說的你偏不說了,”皇帝威嚴清肅的臉上,浮出他獨有的半是譏諷半是寬容的笑,哼道:“朕看鄭谷當年真是瞎了眼才收了你當徒弟,他走了,倒是留你在朕跟前兒,時時刻刻地氣朕?!?/br> 郝宜聽到這里,心怦怦亂跳,終于孤注一擲般大膽說道:“主子若是記掛著師父,為什么不叫他回來伺候呢……” 話沒說完,正嘉已經半闔了眼,臉色微冷。 郝宜噤若寒蟬,忙低下頭,將他的金冠小心戴好。 外間,江恒故意把腳步放重了些,站在門口道:“臣江恒求見皇上?!?/br> “進來吧?!闭握酒鹕?,舉手撩了撩自己的頭發,又抖了抖衣袖,那里有一角不知為何卷了起來。 郝宜忙跪在地上,給他將袖子整理妥當。 皇帝又吩咐:“把這夜合香撤了,窗戶都打開!通風之后再換甘松香?!?/br> 郝宜麻溜地跑走行事。 江恒入內跪在地上,正嘉走到銅鼎熏籠旁邊,伸手試了試,問道:“刺客的事兒查的怎么樣了?” “回皇上,昨日的刺客,沒有留下任何活口,作為憑證的只有他們動手時候喊的那句,倒是有許多人聽見了?!?/br> “然后呢?”正嘉回頭看他。 江恒道:“昨兒臣讓人把六具尸首帶回了鎮撫司,一寸一寸的查看,發現這些人好像真的是出身軍伍?!?/br> 正嘉濃眉一蹙:“是嗎?從何處看得出來?” 江恒道:“第一,這些人身上貼身的里衣,是只有北地才出的粗織麻布,而且是北軍中統一發放的制式。第二,他們的手上都有薄繭,尤其是虎口處,只有經常握刀的人才會留下那樣的痕跡。而且他們身上也有數處別的傷痕,仵作查驗也證明是兵器傷,能看得出的是刀傷跟槍傷?!?/br> 正嘉道:“這就能說明他們是行伍出身?如果是經驗豐富的殺手,死士,應該也是會有同樣傷痕的。至于衣物,如果這些人是新進京,或者改不了舊習的,倒也說得過去,但……這是不是有些太明顯了?!?/br> 江恒點頭:“皇上圣明。臣也覺著他們叫嚷說是俞蓮臣的人,似乎有些欲蓋彌彰意思,畢竟俞蓮臣雖是逆賊,但那幫人向來耿直的很,就算先前游擊塞外,也向來是不傷老弱婦孺的,他們就算是想為了俞蓮臣報仇,也會沖著……像是這樣大張旗鼓地刺殺一名女冠子,實在跟他們的名聲不符?!?/br> “總算說到了點子上,他們就算想報仇,也只會沖著朕來,這種手段,太下作!”正嘉離開熏籠,回到龍椅上坐了道:“還有呢?!?/br> “的確還有一點可疑之處,”江恒猶豫片刻說道,“在驗尸的時候,有人認出來,其中一名刺客,曾經出入過夏太師府上?!?/br> “夏苗?”皇帝微怔,定睛看向江恒,“你確認?” 江恒道:“因為怕引發不必要的驚動,所以暫時沒有讓夏家的人去認尸,只是微臣的那名屬下堅稱曾在太師府見過此人?!?/br> 皇帝竟笑了起來,仿佛覺著這件事很有趣:“居然把夏家也牽扯進來了。那你認為呢?” 江恒道:“臣私心覺著,雖然康妃娘娘的事多少跟和玉仙長有關,但以夏太師的心胸,不至于……目光短淺至此?!?/br> 皇帝頷首道:“是啊,為了區區一點私怨冒著自掘墳墓的危險,這不是夏閣老的風格,除非他也是老糊涂了?!?/br> 江恒不言語,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皇帝應該會有吩咐。 果然,頃刻,正嘉道:“不用藏著瞞著,你直接去夏家傳人認尸,替朕問問夏太師,為什么要派人刺殺和玉仙長?!?/br> 江恒很意外。 正嘉笑道:“你不是怕打草驚蛇嗎,朕卻偏要讓他們都跳出來。跳的越多,越會露出馬腳?!?/br> 說到這里,皇帝突然戛然而止。 他仍是保持著笑容,但這笑卻透出了冰寒入骨的冷峭之意。 皇帝凝視著江恒,雙眼微微瞇起,眸色里充滿了忖度揣測之色,陰晴不定。 攏在銀灰鶴羽緞袍里的手輕輕地捻動,像是在拿捏誰的生死。 江恒雖然低頭跪著,卻在瞬間覺著有一股寒氣自周身逼近。 也許……是因為才打開的窗戶,冷冽的冬日晨風從窗外掠了進來,縱橫肆虐,貼地席卷,把他銀白色的飛魚服撩的簌簌抖動。 等待中,江恒幾乎忍不住想抬頭看看皇帝此刻的臉色,卻又下意識地不愿在這會兒面對。 幸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沒太久。 皇帝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道:“昨兒晚上和玉對朕盛贊你,說昨日多虧了你及時相救……嗯,你做的很好,朕該嘉獎你才是?!?/br> 雖是夸贊的話,江恒卻一點兒欣慰之意都沒有。 第59章 這日江恒出宮之后, 便按照皇帝之命, 親自來到夏府請人。 夏太師不明所以, 帶了管家親臨鎮撫司, 管家果然認出那人曾是府上食客。 江恒打量夏苗微白的臉色, 笑道:“太師,皇上讓我問一問太師, 有什么心結自跟皇上說明就是了, 何必沖著和玉仙長動手呢?” 夏太師眼前火星亂竄:“江指揮使, 不要血口噴人, 此人雖曾在我府上走動過, 但這件事跟老夫一點關系也沒有,刺客絕不是老夫的手筆!” “太師不要動怒,這是皇上讓我傳的, ”江恒道:“另外這些人動手之前自稱是給俞蓮臣報仇,此人又出入過太師府,太師,這種話真是好說不好聽啊?!?/br> 夏太師悚然:“皇上難道懷疑老夫跟俞蓮臣那逆賊有牽連?” 江恒道:“皇上倒是沒這么說過?!?/br> 夏苗看看那尸首, 來回踱了幾步:“江指揮使,你是皇上的心腹,不妨告訴我一句實話, 皇上是否認定此事是老夫所為?若皇上一心懷疑, 如今死無對證, 老夫豈非跳到黃河洗不清?” 江恒道:“皇上明見萬里, 倒是未必真的認定是太師, 但和玉道長受驚,這件事總要有人負點責任,太師若想擺脫罪責,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敢往太師身上潑臟水?!?/br> 夏苗心里早認定了一個人,只是不敢說而已。 至少目前不能。 夏太師無法可想,只說:“江指揮使放心,明日我便即刻進宮,親自向皇上澄清,請罪?!?/br> 次日夏太師便親自入宮。 夏太師否認刺客是自己所派,并言說多半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 正嘉皇帝淡淡問道:“不知是何人如此狂悖,敢向著當朝太師下手?” 夏太師伏在地上:“臣惶恐,并猜不到是什么人如此狼子野心,要故意要挑撥皇上跟微臣的關系。畢竟前些日子康妃娘娘才因和玉仙長被責罰,所以這人故意趁虛而入,做出是微臣想要報復和玉仙長的假相,但微臣心知肚明,娘娘被罰,實則與人無關。微臣怎會糊涂到遷怒他人的地步?而且皇上對陶真人禮遇有加,微臣也自敬畏非常,又怎能如此肆意大膽,求皇上明鑒?!?/br> 正嘉才道:“朕自然也相信愛卿的秉性,但是對方既然把禍水往你身上引,這件事自然也跟你脫不了干系。你該感謝江恒,是他及時救援,才讓和玉有驚無險,不然的話,你跟夏家少不得當一回替罪羊?!?/br> 夏太師俯身:“臣惶恐?!?/br> 正嘉道:“江恒說,刺客身上穿著的是北軍統一的制式兵服,興許此事真的跟軍隊有關,北軍鎮守邊疆,防衛韃靼,如果他們那里也出了紕漏,那豈不是國家危殆?!?/br> 夏苗渾身一顫:“皇上圣明?!?/br> 正嘉睥睨著地上的大臣:“千里之堤毀于蟻xue,一點的紕漏也不能有,你回內閣后跟高彥秋虞太舒他們仔細商議,近日里選一個可靠的人,朕要派他去北軍查漏補缺,防患于未然?!?/br> 夏苗聽皇帝獨獨提出“高彥秋虞太舒”,卻并沒有提顏首輔跟許閣老。 夏太師心里靈光一閃,試探說道:“臣遵旨,回去立刻就辦……既然涉及軍務,想必要讓虞太舒多負責一些了?!?/br> “嗯,”皇帝應了聲,“你說的對,虞太舒為人謹慎沉穩,思慮周全,是個能人。你們選好了人報上來,朕看過可行后,就可以在年前趕赴北軍軍營了?!?/br> 夏太師領命而出。 太師回轉內閣,恰虞太舒當值。 夏苗把他叫到跟前兒,將皇上的旨意說了一遍。 說到一半,高彥秋從外回來,聽后不以為然道:“太師何必跟我們商議,這種事,歷來不是首輔大人決定的嗎,就算我們提出人選,最后還是給否決了,仍舊還得按他們的心愿行事,卻讓我們白忙一場?!?/br> 夏苗白了他一眼,覺著這人像是自己的克星,確切說,是他身后的那人。 卻只能按捺性子:“高閣老,你沒明白我的話?!闭f著看向虞太舒,“太舒知不知道?” 虞太舒道:“皇上既然特意告訴太師,讓您跟我們商議,下官大膽揣測,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們負責,可以不必經過首輔大人跟許閣老?!?/br> 夏苗嘉許:“不錯,你是兵部的人,此事又涉及兵部,所以我想你來選這個人,你是否有可用的人選?” 虞太舒沉默,似在忖度。 高彥秋仍有些不信:“真的叫我們負責?那我倒是有兩個人?!?/br> 虞太舒突然咳嗽了聲,神情肅然,像是下定決心。 高彥秋一怔,虞太舒向著兩人行了禮,垂眸說道:“其實下官這里,正有個可用而合適的人,他曾經在北軍里呆過一段時間,后來調去了江浙,戰功累累,是個將才。只不過之前他因為犯了個小錯給降職賦閑在家,如果太師信得過的話,下官想舉薦他?!?/br> 高彥秋皺眉:“你說的是誰,我怎么不知道?” “恩師自然不知,他的官職卑微,不過人是很有能耐的,又是個了解北軍的人,可堪大用?!?/br> 高彥秋還要再說,夏苗攔住他道:“太舒認人是最準的,既然你這么說了,想必這個人真有大才。改日你把他叫來,讓我們瞧瞧?!?/br> 虞太舒拱手:“是?!?/br> 高彥秋到底忍不住,便道:“太舒,你別馬虎,這人既然給降職過,更要謹慎,畢竟皇上把事交給咱們,足見信任,若是辦不好,不但辜負了皇上的信任,首輔大人那邊就更有話說了?!?/br> 虞太舒不語。夏苗則笑道:“高閣老,你放一萬個心,就算這件事辦不好,皇上也不會怪責你的?!?/br> 高彥秋詫異:“這是為什么?” 夏苗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今兒我進宮是干什么的?” 高彥秋看一眼虞太舒,搖頭。 虞太舒卻早了然,他竟垂首退后兩步,自己走了。 高彥秋正疑惑,夏苗道:“正是為了你的孫女兒遇刺的事。鎮撫司查出刺客中有一人曾出入夏府,皇上興師問罪,我進宮請罪來著?!?/br> 高彥秋震驚之際,夏苗笑看著他道:“高閣老,你有個好孫女兒,比我的孫女兒強上百倍,昨兒她回府,聽說還給府里老夫人看過???不知如今老夫人病情如何了?” 高彥秋正給他兩句話震的恍惚,不知他是真心贊揚還是語帶譏諷。聽到最后才說道:“說起來她倒還是有些真本事,昨日拙荊服了一副藥后,精神竟好了許多?!?/br> 夏苗笑道:“是啊?!彼酒鹕?,拍了拍高彥秋的肩膀:“上回和玉道長跟我分析厲害,老夫還有些不以為然,如今想想,一句句卻是至理名言。長江后浪推前浪,你我的腦子都有點跟不上了。將來還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br> 夏苗說著目光往前,高彥秋隨著看去,卻見他看的,是在外間忙碌的虞太舒。 過兩日,虞太舒領著一個身量高挑,看似三四十歲的其貌不揚的武官進宮面圣。 過金水橋往甘泉宮去的時候,遙遙地看見太醫院方向走出一隊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