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康熙心情大好,連這普通的謙遜之詞聽著也格外順耳些。 四福晉趁機回說:“午膳已經預備好了,請皇阿瑪賞光?!?/br> 康熙爽快地應了,帶著兒子們往后海梅林邊上的小花廳里來。那里沒設屏風,只擺了一張紫檀長案,上面壘著瓜果菜品。繡瑜帶著福晉們等在一旁,見了他起身笑道:“臣妾想著原是家宴,不必分得那樣仔細,這樣更親近些?!?/br> 康熙見了兆佳氏,眸光微微一動,還是點點頭往上席坐了。 繡瑜坐在他下首左側第一席,對面空著。 余者阿哥福晉,皆以長幼次序,男左女右,分別落座。唯有最后輪到十四的時候,他拱手退后一步,自然而然地坐了胤祚下首第二把椅子。 中間空了一席。 康熙抬頭見了,笑容一斂。偏偏這小子一臉理所當然地舉筷而食,康熙也不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開口叫他把那個空兒填上。 胤禛已經開始舉杯祝酒:“皇阿瑪萬壽無疆,九州四海同被恩澤。今兒兒子生日,飲了此杯,也讓兒子沾沾您的福壽?!?/br> 康熙笑著喝了,勉勵他幾句,不過是保重身體,綿延子嗣,盡心辦差之類的話。 胤祚也舉杯站起來嘿嘿笑道:“皇阿瑪,兒子不過生日,能不能也沾沾您的福氣?” “好好好,都喝,都喝!”康熙爽快地喝了,目光落在十四身上。 十四一臉淡定地裝死,拿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那盤松花蛋,好像那蛋上長出花兒來了似的。 康熙微微一愣,繡瑜卻開口說:“兆佳氏,給你皇阿瑪敬杯酒吧?!?/br> 立馬有宮女拿托盤捧了銀壺銀杯上來,兆佳氏從席上站起來,強忍著心慌,斟了杯酒,平舉著沉聲道:“兒媳?;拾敻劬d長,萬壽無疆,還請滿飲此杯?!?/br> 康熙沉吟許久。這很明顯就是德妃在委婉地給胤祥求情了。他固然可以心下不快,起身就走,甚至可以大發雷霆。在座都是他的妻妾子女,沒有哪個敢冒犯他這個君王、丈夫和父親。然而三綱五常,可以壓人,卻不能服人。 他可以關著胤祥不放,卻禁不了這些人想著胤祥。 況且,別人在謀算太子之位,這些孩子卻想著為失勢的兄弟求情,不論對錯,總歸是不壞的。 康熙嘆息一聲,終究還是舉杯喝了,沖兆佳氏擺手道:“坐下吧,你是個好的,日后多進宮陪著你額娘?!?/br> 氣氛一緩,眾人都微不可查地出了口氣。 十四已經刺溜一下站起來,舉杯笑道:“兒子自以為托生在額娘膝下,得享太平盛世,天家富貴,福氣已經夠大,就不沾您的福氣了。此情此景何其樂哉?這杯酒就祝咱們一家日后年年有今朝,歲歲有今日?!闭f完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康熙聽了若有所思。 皇家祝酒,都是說些福祚綿長之類的官樣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本來是極平常的事,他這話說得,倒想明年哪個來不了了似的。繡瑜下意識嗔道:“你這孩子,哪有這樣祝酒的?” 胤禛也說:“十四弟還是不會說話,很該再罰一杯?!?/br> 康熙卻擺擺手,輕笑道:“罷了。天色不早了,開席吧?!?/br> 第179章 十月十九日,兩日大雪之后, 天空終于放晴,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買賣擔子都出來了,剃頭的, 磨刀的,賣糖人兒的, 應有盡有。大街上人頭攢動,方家胡同里更是堵得水泄不通,烏雅家的三輛馬車陷在路中間,進退不得。 跑去前頭探路的小廝在人堆兒里擠了個來回,連鞋都叫踩掉一只, 哭喪著臉回來報道:“爺,咱們家門口堵死了, 密密麻麻全是官轎,想來是周圍哪戶鄰居辦喜事兒吧?!?/br> 烏雅家這二十年家宅三遷,先是從正藍旗的小房子換了大宅;抬旗后又搬入鑲黃旗聚居的西城方家胡同一帶;晉安受封鎮疆之后,更是得康熙欽賜的五進三間鎮武將軍府一座,恰好就在禮親王府后面。 地段是尊貴了, 壞處就在于周圍鄰居家都是豪門大戶,一辦起紅白喜事來, 親朋盈門, 又是轎子又是馬的, 動不動就堵路。 蓁蓁在黑龍江難得見到這么多人, 忍不住從車廂里探出頭來左右張望。 晉安見了也不急著回家, 撇下一眾家人趕車,抱著女兒逛街,一面走,一面瞧熱鬧,不多時便將那糖人兒、彩紙折的風車、草根兒編的蛐蛐兒買了一大堆。跟著的一個家人都拿不了了,他們就在街邊撿了個茶樓坐下,等著家仆來接。 剛才落座,卻聽有人喊:“哎喲喂,我的國舅爺呀,給您請安了。難怪昨兒燈花結了又結爆了又爆,竟叫小的在這兒遇上您了?!?/br> 晉安定睛看時,卻是那年跟十四吃羊rou湯時遇見的混街面兒的地痞頭子齊老二。 齊老二滿臉堆笑,殷勤地上來問寒問暖端茶倒水,又呵斥那店小二:“這點菊花也好意思拿出來給貴人喝?知道這位爺是誰嗎?快,打發個人去我家,告訴你嬸嬸,把我收著的大紅袍拿來,用去年的雨水泡?!闭f著擲下一塊銀子來。 晉安笑道:“不必。我們原是小坐,馬上就回家了?!?/br> 齊老二舔著臉笑道:“難得有機會碰上,您就給點面子。如今四爺……嘿嘿,將來只怕就輪不上我們孝敬您了?!?/br> 他這話說得頗有暗示意味,晉安不由皺眉:“如今四爺怎樣,將來又怎樣?” 齊老二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您還不知道吧?前兒四爺生日,皇上竟然親自駕臨圓明園給四爺慶生!群臣推舉太子,大家伙兒正不知道推誰。有了這一出,圣心如何,這還不夠明顯嗎?” “瞧見門口那些官轎馬車了嗎?二人抬的藍呢小轎,少說有百八十頂吧,再往里頭去,連綠呢的官轎(京官正三品以上方可乘坐)都有。全是來拜見您的!” “什么?”晉安神色大變。這局勢跟胤禛在書信里囑咐他的套路完全不同!不是說“九鼎之重,托于何人,自古以來皆由圣心獨斷,絕無他人干涉之理”嗎? 烏雅家、烏拉那拉家、富察家都被打了招呼,不讓保四爺。既不讓保,怎么又弄這么一出? 此刻,八阿哥的外書房里,四爺批判大會正進行到最高潮的時候。 十阿哥揮著膀子冷笑:“老四這個小人!平日里裝得一副剛直不阿的樣子,實際上就是個順著女人的裙子往上爬的軟蛋!我呸!” 外官們雖然不敢這么直白地罵皇子,但是都目露贊同之色,暗自磨牙。 他們一直忙著籠絡大臣,卻忘了圣心才是根本。結果德妃不聲不響攛掇著皇上去圓明園玩了半日,就給四爺鍍了一層金。 皇帝稍稍表現出對哪個皇子有點兒好感,比他們使多少銀子、費多少口舌、裝什么禮賢下士都強十倍。 眾人不由面露忿恨鄙夷之色。貌似對這種靠著枕頭風上位的行為極為不齒,大加撻伐。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良妃在康熙面前說不上話,溫禧貴妃早逝,宜妃對九阿哥心甘情愿給八阿哥使喚一事早就恨得牙根兒癢癢,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兒子,哪會幫忙? 這酸葡萄,他們還真吃不到。 眾人不由又是一陣氣結。 八阿哥卻有一種“另一只靴子終于落地了”的放松感。他早就知道德妃必定出手幫四哥的,如今鱷魚浮出水面,反而倒比隱藏在暗處不知什么時候咬你一口強。 四哥啊四哥,終究還是你先忍不住了。 胤禩不怒反笑:“放心,皇阿瑪到底不是信枕頭風的人。逛一回園子而已,能被這種消息拉攏過去的,多半是一些小京官和墻頭草,沒什么要緊。是時候動手了。老九去見曹寅,我親自去見佟國維和李光地!” 王緒鴻立馬把平日里相熟的官員開了單子來,一一分派??粗项^一眾要員的名字,九阿哥忍不住點頭微笑:“后宮婦人和這么多朝廷大員相比,孰輕孰重?這個道理,皇阿瑪總不會不懂!” 的確,相比于無力改變局勢、只能隨大流下注、喝上一口rou湯就謝天謝地的小京官們。佟國維這等深得皇帝信任、門生故吏滿天下的大鱷,是有能力直接影響康熙決策的。 可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盤算,單單揣摩皇帝的心思來可不行! 大家伙兒已經在廢太子的鞭子底下戰戰兢兢地活了二三十年了,好容易等到改天換日這一天,誰不想來個仁慈和善的主子,好保住家里那些金的銀的寶貝、頭上那些紅的紫的頂子呢? 四爺逼債的時候那副錙銖必較的活閻王樣子,簡直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哭。要是真立了他,不是剛送走一位巡海夜叉,又迎回一位鎮山太歲嗎? 一干重臣都在心里犯了嘀咕。 兼之九阿哥因上回承德泄密一事對八哥心存愧疚,這回大筆潑灑銀子。佟府上上下下,上至夫人太太,下至門房轎夫,都拿了九爺賞的大紅包,豈有不幫腔的? 在寬松的政治環境和金錢的雙重誘惑下,一干平日里就和八貝勒府多有往來的重臣頓時欲拒還迎、半推半就地倒在了八爺的馬蹄袖之下。 恰好這時德妃又病了,永和宮的三個阿哥每天進宮請安。對手無暇他顧,更是助長了八阿哥一黨的氣焰。 八阿哥自己裝清流,每天出入國子監、翰林院,跟士林學子打成一片。九阿哥和安郡王世子就負責跟宗親重戚家的子弟來往。佟國維等人就負責聯絡朝中重臣,借巡視部務為由,每天游走在六部九司,在手心里寫個“八”字,見了人就暗中比給他們看。 八爺一出手,京里的風向頓時轉變。 這下可謂是大大出乎了康熙的意料。 自從承德那晚拘禁了太子之后,他足足有九天九夜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每每閉上眼睛就心痛難忍——悉心教導三十年的繼承人啊,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太子小時候,明明是聰慧乖巧的孩子??! 緊接著又出了老大自告奮勇要殺了弟弟的事,康熙不由得對自己的教育方式產生了一點懷疑。 故而群臣請求重新冊立新太子的時候,他竟然從心底生出一點怯懦,生怕自己再看錯人。 既然如此,那就公舉吧。大家都來說說,哪個皇子有什么好處,幫朕參考參考,再下最后決定?!鞍送踝h政”,你們議,朕掌握最終決策權嘛。 剛一開始的時候,這個活動是小范圍的。最先上折子的御史郭琇、大學士張廷玉、太子太傅王惔等人,雖然保舉的人不同,說辭也各有千秋,但是話語都是懇切實在的。條條款款分析下來,著實幫康熙加深了對兒子們的認識,大有裨益。 康熙一高興之下,就說了那句“一唯公議是從”的話,把運動擴大化了。本以為最大的問題不過是像馬齊猛夸胤祚——有點私心,但是尚且光明坦蕩。 沒想到他一時興起帶著德妃去了趟圓明園之后,事情陡轉急下。 雖然十月中旬到過年,都沒皇子再過生日。但是老三家花園里的梅花開了,榮妃遂邀了皇帝去賞梅。一時間,老九的園子里又修了新的西洋大水法,宜妃又想讓他去瞧瞧。一會兒老十的莊子上又挖出什么靈芝rou桂的祥瑞了,也來邀皇阿瑪共賞。 皇帝又不是傻子,怎么能聽不出那話語中的機鋒呢?康熙心里頓時堵了一口氣,我讓群臣舉薦,是公對公,是考察你們?;实劭梢阅没饰浑S便撩你,可是你做臣子的卻不能動心??! 如果說三阿哥等人,還只是動了點不該動的小心思,屬于道德問題的話。八阿哥的動作就屬于違法犯罪,讓康熙不寒而栗了。 雖然佟國維這些老狐貍把自己的尾巴藏得很好,在皇帝面前裝出一副一心為公的樣子。但是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選出的二百位新科進士,八阿哥大手筆地一人賞了一套在京城的兩進宅子,一時之間交口稱贊。 新人嘛,既沒有多少政治斗爭的經驗,又正是一朝春風得意之時,多喝了兩杯,就把這事漏了出去。 康熙不由驚怒交加。三阿哥他們雖然動心,想的還是討好朕恭維朕;行的雖然是小道,但是好歹是陽謀。你老八,這相當于是背著朕在挖朝廷的墻角??! 第180章 史上最成功臥底狼 “所以說,皇上以為你們是專為了十三爺求情, 不加懷疑。八爺卻以為你們在為四爺造勢, 急吼吼地跳了出來,反招了皇上厭煩?” 晉安震驚地看著眼前一臉冷漠的小侄兒, 突然覺得海參崴那些一根腸子通到底,只會騎在馬背上拿刀砍人的毛子簡直是太好對付了?;始疫@些阿哥要是能有三五個一致對外, 分分鐘玩死沙皇。 十四笑嘻嘻地一攤手:“不是‘皇上以為’,而是那天我們本來就只敘家務不談朝政??墒侨思也恍叛?,非要瞎猜。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能有什么辦法?” 晉安驚疑不定地看他兩眼,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你們宮里人真會玩”, 或者是“我靠,心真臟”。 十四仿佛看穿了舅舅心中所想, 趁機在他耳邊嘀咕:“其實這都是四哥的主意,你別看他濃眉大眼老實巴交的,實際上,哼哼……” 呵,說得像您就誠懇樸素了似的。明明是一個娘肚子出來的一對兒小狐貍, 四爺在您手里也沒少吃虧吧?晉安暗自腹誹,忽又問:“這回你這炮仗倒啞巴了?怎么沒見你跟四爺對著干?” 十四刷的一下臉紅, 強自狡辯:“什么叫跟他對著干?我是幫親不幫理, 他說得有理我當然就幫他了!” 恰好岳鐘琪跟在后頭, 聞言耿直地在未來老丈人面前把現任主子賣了個干凈:“文津閣大火那晚, 十三爺囑咐他, 聽四爺的話?!?/br> “你又知道了!整天瞎咧咧,怎么沒拔了你的舌頭去?”十四猝不及防被戳破心事,羞惱之下跳起來就要炸毛,被晉安大笑著一把摟住,捏臉摸頭地逗弄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今天是費揚古的頭七。他頓時斂了笑容,轉頭去內間抱了女兒,準備去董鄂家致祭。 他放軟了聲音百般哄勸,許了東又許西,好容易哄得蓁蓁換上那身難看的素服,又問她渴不渴餓不餓,又命奶娘檢查她出門的東西帶齊沒有。種種瑣碎耐心,真是又當爹又當媽。 十四聽著不由一曬,翻遍整個四九城,幾萬滿洲爺們兒里也再找不出第二個舅舅這樣帶孩子的阿瑪。忽又想到晉安一直不肯續弦,未嘗沒有皇位之爭未定,怕連累女方的原因在。將來表妹出嫁,他孑然一身,豈非晚景蕭疏?十四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可是再轉念一想,人家家中雖然只得一父一女,卻是真正骨rou相依,勝過自己家二十幾個兄弟,一百多個侄兒侄女,過年三間宮殿里都坐不下,卻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以前胤祥不爭,直到那天在圓明園的時候,四哥細數他們小時候跟著皇阿瑪做過的樂事,狩獵、游湖、冰嬉……這些事情,他和十三小時候也做過,只是從來不知道還可以有“跟皇阿瑪一起”這個定語。 他們簡直就像康熙南巡路上撿回來的,跟人家“親生的”一比,還爭個頭??! 晉安出來就見十四一臉卒郁地揪著窗臺上的一盆蘭草,見了他懨懨地跟上來:“舅舅,你沒兒子,我給你做兒子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