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鞏華城奉安殿年久失修,竟至天雨漏水,驚擾母后在天之靈。兒臣自幼不能承歡膝下,已是不孝。恰逢五月初三日母后祭日,兒臣特地從毓慶宮內庫撥用十萬兩白銀,修繕奉安圣殿,聊表思念先慈之心……” 康熙合上折子,臉上的表情終于松動些許。原來太子管曹家要銀子,并非因為本人驕奢yin逸,而是大半用作為仁孝皇后做法事祈福外加修繕鞏華城。 雖然仍是糜費了些,但心卻是不壞的??滴跣睦镉艚Y多日的寒冰,終于消融。恰好梁九功進了那鳳梨上來。他更是心情大暢,遂合了折子,叉了塊菠蘿在手上左右端詳,笑問:“梁九功,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嗎?” “喲。奴才不敢揣測圣意,”梁九功打量他的表情,斟酌著說,“但十四爺獻這菠蘿,卻讓奴才想起太子爺小時候,每年親往豐澤園摘桑葚為孝莊太后和皇上泡酒的事情了?!?/br> 康熙一言不發,眼中卻流露出懷念的光。梁九功見了又繼續說:“太子爺五歲的時候出入南書房,見您累得趴在炕桌上睡著了,那么小一個人兒就知道幫您扇扇子、整理奏折?!?/br> “呵呵?!笨滴鮼G了手上的銀簽,突然起身輕笑,“‘二十三,糖瓜兒黏,灶王老爺要上天?!捱€記得,那是康熙十七年過年的時候,保成拉著朕的衣角問:‘吃了麥芽糖真的會黏住嘴,叫灶王不能說壞話嗎?’朕就帶他微服出宮,去前門大街上尋賣糖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們找了半日,才尋到一個貨郎……” 吃個菠蘿險些整出大烏龍。九阿哥急得在康熙的院子跟前團團亂轉,腳步險些把門前的草踏平了,終于等到十四失魂落魄地出來。 九阿哥見他臉色慘白,嘴唇抿得緊緊的,渾身緊繃好似一只受驚過度的貓,全然沒了平日里那副自信滿滿的氣勢。胤禟嚇了一跳,忙去拉他:“皇阿瑪罵你了?” “沒有,我還沒進去回稟菠蘿的事。九哥,你去幫我回了吧?!笔恼f到最后聲音突然顫抖得厲害,說完拔腿就跑。 “喂喂喂!”九阿哥叫他不住,只得撩開不管,往院子里求見康熙。 十四發了瘋一樣地往前跑,全然不顧身后朱五空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聲。洶涌的風灌得肺葉子生疼,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眼前的景色漸漸荒涼頹敗。 枯井老樹,草藤昏鴉,破窗頹殿。 十四恍然發現,這座為接駕打扮一新的行宮也有這樣殘破的一角。就像一路上他自以為的父慈子孝,也有如此荒謬的本相。 皇阿瑪寵愛二哥,人盡皆知,他原沒有什么爭寵比較的心思??墒嵌缛腔拾斏鷼?,皇阿瑪就把他帶在身邊,借以重溫往日他和二哥之間父子情深的場面。十四想到一路上他撒嬌想喝鰣魚湯的時候,寫那一筆極像太子的柳字的時候,甚至是揮著鞭子教訓人的時候,皇阿瑪驟然變得溫柔寵溺的目光,頓時覺得入墜冰窖。 他以為他是憑多年修文習武學來的本事,終于獲得皇父青眼。原來只是因為他足夠像太子。 十四慢慢扶著井口蹲下來,望著水面上倒影,一時看住了。 “十四弟!胤禎!老十四!”不知過了多久,九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十四下意識回頭,卻發現自己滿臉冰涼,嘴唇咬破了嘴里全是血的味道。他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就想爬起來,卻忘了這里是廢棄的荒地,井臺上長著厚厚的青苔。他蹲麻了腿,又是六神無主之下,險些滑倒掉進井里。 “你在做什么?” 胤禟一把拽過他,驚魂未定地掃視那口井,差點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混賬!我要是你額娘,今兒就給你一頓嘴巴!” 九阿哥暴躁地四下轉悠,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對著弟弟破口大罵。 十四罕見地沒有反駁他,全程低著頭不言不語。反而把九阿哥嚇了一跳,揮退一眾宮人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會是中邪了吧?” 十四打掉他的手,突然問:“九哥,皇阿瑪一直不喜歡你,你怨他嗎?” 這話問得可謂是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們都沒有怨恨康熙的資格。 九阿哥卻不屑地哼道:“怨他做甚?爺有額娘有兄弟,還就不稀罕了!我說老十四,你小腦瓜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呢?皇阿瑪以往不疼你,你不也長了這么大嗎?” “你出生的時候,他還叫舍子保母呢!你有那給他送鳳梨的閑工夫,還不如多孝敬孝敬自個兒額娘……” 九阿哥原本漫不經心地說著,卻見地上萎靡地縮成一團的弟弟噌地一下躥了起來,揪住他的衣領大聲喝問:“什么‘舍子保母’?誰叫舍子保母?” 第147章 白羽尾箭離弦飛出, 卻與百步外的草靶擦肩而過。箭矢失去動力之后,重重砸在地上, 濺起一地浮塵的同時也驚掉不少眼球。 這是十四今天下午第三回脫靶了。胤祥放下手上的弓, 把詫異的目光轉向身邊的弟弟:“你怎么了?歇個晌的功夫跟丟了魂兒似的?” 十四深吸口氣抖擻精神, 搖頭道:“沒什么,我只是覺得自己以往沒有好好孝敬額娘……” “???何出此言呢?” 胤祥看到弟弟神色悲戚, 眼睛里蒙著一層水光,趕緊回頭示意哈哈珠子遞上帕子, 勸道:“別這樣??深~娘不是好好的待在西院嗎?待會下了課,我就陪你去請安?!?/br> 豈料十四斷然搖頭,垂首拿拇指撥弄弓弦,神色間竟然有幾分畏怯扭捏:“不, 我不去!你去幫我瞧瞧她就是?!?/br> 胤祥不由更加詫異, 決心下了課就找朱五空問問。結果騎射的課程剛剛過半,武場上卻來了一隊不速之客。乃是八阿哥帶著一隊兵丁,并兩位妃主身邊的心腹嬤嬤帶著一隊內務府的小太監。三四十號人, 皆是行色匆匆,神情緊繃。 白嬤嬤徑自過來給兩位小主子請了安:“山東發現了天花疫情,圣駕要在直隸停留三日,隨行的人都要檢查。請兩位阿哥速回居所, 這幾日待在屋里不要出門走動?!?/br> 十三十四對視一眼,皆知事關重大, 自是應承不提。十四還說:“后宮事物繁雜,額娘接觸的人多, 你們要好生伺候,千萬當心?!?/br> 十三十四從武場出來,路過三進院子左側小花園的時候,卻遠遠地見瑚圖玲阿的宮女侍立在旁。 今兒原是十四約了瑚圖玲阿在花園蹴鞠。他只當jiejie尚不知天花疫情一事,忙過去喚她,視線一轉,卻發現矮樹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因未當值只著一身青衣長衫,正是納蘭永壽。 十四看向哥哥:“你們不是告訴我,他躲著九姐嗎?” “哈哈?!必废閾项^訕笑不已。十四皺眉埋冤道:“你們就瞞著我吧!要是鬧出什么荒唐事,丟的還不是額娘的臉?”他心里本就窩火,說完拔腿就往那邊去。 幾日不見,永壽像是比上回憔悴了許多,臉上奶膘消退顯出硬朗的輪廓來,眼睛紅腫,臉色泛青。他右手無意識地摩擦著劍柄,聲音慌亂顫抖:“聽說五公主病了?” “哈?”瑚圖玲阿上下打量眼前換了個人似的傻蓮蓬,點頭道,“是呀?!?/br> 但jiejie只是一家人晚上飲酒賞月的吹了點兒風受涼而已,能吃能睡還有心情彈琴,看起來比你強多了。瑚圖玲阿歪著腦袋摸摸下巴,不明白他瞎cao的哪門子的心。 永壽更是垂了眼睛,顯出深深的懊悔和自責來,看起來像是恨不得以頭搶地。他取了袖子里的香包攥在掌心,猶豫許久還是雙手奉到瑚圖玲阿面前:“請格格……代為轉交?!?/br> “嘖嘖,傻蓮蓬……啊不,我是說納蘭大人你可終于開竅了?!焙鲌D玲阿先笑瞇瞇地接了那素錦香包在掌心把玩,片刻又覺得有些不妥,疑惑道:“這幾日十三弟忙著,jiejie病了的事,是告訴你的?” 永壽一愣:“難道不是……”他話未說完,忽覺背后一陣火辣的刺痛。永壽下意識轉身拔刀,卻見十四抖著鞭子怒火沖天。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他登時沉默地丟了劍跪地不語。 十四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抽了幾鞭子,終于被晚來一步的十三和嚇了一跳的瑚圖玲阿聯手按?。骸白∈?!你瘋了嗎?” 十四也不反抗,任由他們奪了手上的烏銀馬鞭,轉轉手腕冷笑道:“打你,是因為你叔叔納蘭揆方跟爺有半師之誼!今兒要換了我四哥在這兒,或是皇阿瑪恰好撞見,保管你身上的骨頭都折了兩根了?!?/br> 他說著又一把從瑚圖玲阿手里奪過那個素錦香包,念出上面的字:“‘九轉不須塵外’?可惜了,納蘭大人。我們都是紅塵俗人,生來就受世俗禮法約束。你要明白我jiejie的身份,就不該做出私相授受的事?!?/br> 他說完把那香包往袖子里一塞,負手揚長而去。 “從山東帶回來的所有東西全部扔掉,車架用醋和石灰水反復清洗,所有宮人輪流讓太醫診脈,凡是近期有過發熱的全部單獨隔離起來?!?/br> 連著兩天,繡瑜一直忙于防疫之事,剛分派完內務府的執事太監,一時又有人外間八阿哥的人來支領東西,又有太醫院和藥材庫的人前來接洽。最后白嬤嬤卻沉著臉孔進來:“如今已經查清隨駕宮人中有十一人這幾日發過燒,已經確診的是山東巡撫進上的丫頭里有兩人感染天花,其中一人在敏嬪處伺候,敏嬪已經斷斷續續發熱十余日了……” 繡瑜不由大驚,趕忙往中庭正院來見過康熙,卻見榮妃跪在地上拿手帕子捂著眼睛自責不已:“都是臣妾失察,竟叫那丫頭拿冰塊敷臉蒙混過去,帶累了敏meimei……” 康熙不置可否,只問:“敏嬪如今怎樣了?” 立刻有太醫躬身回道:“已經由三位太醫共同診過脈了,娘娘素來體弱,此次只是因為路途奔波勞碌,染上風寒以致發熱罷了?!?/br> 沒有涉及宮妃,康熙頓時松了口氣,揮揮手叫榮妃起來。 榮妃也是老江湖了,怎么會受騙于區區一個丫頭?繡瑜望著榮妃一色老氣橫秋的裝扮和逐漸染霜的鬢角,心中驚疑不定。 天花是大癥,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cao縱疫病害人,整行人中,她和十四無疑是最有價值的目標。 繡瑜決心回頭要把自己和十四身邊好生梳理一番。不待她細想,康熙已經吩咐將內務大權全部移交給榮妃,讓她將功折罪,又囑咐繡瑜:“你這幾日哪兒都別去了,閉門不出別見生人?!?/br> 閉門不出的確能減少感染的可能性??蓺v史上的瑚圖玲阿就是因為天花去世的,那時的德妃難道就沒有想到閉門不出這一招嗎? 繡瑜總覺得心神不寧,干脆咬牙道:“皇上,不如從直隸方面挑選精壯兵丁伺候,臣妾和小十四還有皇太后輕車簡從,先行回京!” 只有把那些去過山東并且居心叵測,不辨忠jian的人全都隔離開才是真正的安全。 然而康熙卻沒有這樣的緊迫感,他皺眉思考半日還是搖頭道:“不成,要是途中生變,缺醫少藥又少人伺候豈不是更糟?你放心回去養著,朕親自把老十四帶在身邊?!?/br> 繡瑜苦勸不得,只能暫且按下不提,只說:“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臣妾總不放心。那民間大夫孫自芳倒有幾分與眾不同的本事,惠民縣據此不遠,皇上不如派人去傳了他隨駕,以備不時之需?!?/br> 康熙沉吟片刻便點頭同意,自有人去傳信不提。 “娘娘!您只是風寒發熱而已?;噬辖性蹅冮]門靜養即可,不必挪出去了?!睂m女燕兒撫著胸口慶幸不已。敏嬪要真的染了惡疾挪出行館,她們勢必要跟去照料,到時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誰知竟是虛驚一場,滿屋侍女都喜形于色,暗叫菩薩保佑。 敏嬪卻微微愣神,手上力道一松,灑了滿地烏黑的藥汁:“我,我沒得天花?可是那宮女魚兒不是確診了嗎?她在本宮屋里伺候了四五日……” 銷金屏風外,顧太醫躬身答道:“天花雖然險惡,但是傳染也非必然。奴才敢以性命擔保,娘娘您的確平安無事?!?/br> 送走了太醫,敏嬪整個人僵住了,呆呆地坐回床上,半晌突然大喊:“派人去找王貴人!讓她馬上來見我!快去!” 其實都不用跟王貴人當面對峙,死亡帶來的恐懼和憤怒被排除干凈之后,敏嬪自己都能覺出不對來。是王貴人提醒她找人查驗平日里用的方子。果然,那太醫就貌似無意地指出方子里一味rou桂性燥熱,生瘡長水痘時忌用,而這方子正是德妃身邊的何太醫開的。又是王貴人頻頻在她耳邊提起五公主心悅永壽一事。 人心里只要有了懷疑,順著這條線摸下去就處處可疑。她又發覺好幾處蛛絲馬跡,直到最后有人檢舉那得了天花的宮女魚兒曾經跟胤祥的乳母孫氏說過好一陣的話。 而孫氏早就背叛她,倒向德妃。她當時一時怒火中燒,想著要跟永和宮魚死網破…… 果然派出去的宮女燕兒回來稟告說:“王貴人的嬤嬤不讓奴婢進去,說您身染疾病,需得安心靜養,她不便打擾?;噬弦才扇藖矸饬嗽蹅兊脑鹤?,不讓隨便出入了?!?/br> 敏嬪呆坐半晌突然猛地起身,掀了鏡臺上的檀木妝匣,把那些金銀簪環一股腦兒地塞到燕兒懷里:“你拿著這些東西打點看守之人,讓他們想辦法去請十三阿哥來一趟。我只要隔著門跟他說說話就行?!?/br>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劉玄德攜民渡江趙子龍單騎救主》?!必废槟钔暌换亍度龂萘x》,合上書起身喝茶,轉頭卻見十四仍維持著兩柱香之前的姿勢,雙手疊放于炕桌上,側頭枕在胳膊上一動不動,袖子上有可疑的水跡正在蔓延。 胤祥終于忍不住過去扳著他的肩膀搖晃:“十四弟,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九哥前天欺負你了?” “不關他的事,”十四胡亂抹了把眼睛,躺在炕上,拿馬蹄袖蓋住眼睛,半晌才哽咽著問,“十三哥,如果有人差點害死你,你還會喜歡他嗎?” “???”胤祥摸不著頭腦,只得實話實說,“當然不會了。爺又不傻!” 十四扁扁嘴,啜泣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半晌他又忍住泣聲問:“如果他只是無心之失呢?比如他還很小,或者是陰差陽錯……” “那得看是誰了?!必废橐娝D難地挺著脖子,遂扯過一個引枕給他枕著頭,盤腿在他身邊坐下,掰著手指頭數道,“你算一個吧。四哥六哥、皇阿瑪、額娘們和jiejie們……既然是親人,又無心之失,請我喝頓酒,就當大風一吹把這頁掀過去就完了?!?/br> 十四聽了終于磨磨蹭蹭地把袖子拿開,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包子臉,看著哥哥問:“我算一個?” “那當然?!?/br> 十四緊繃的神色終于放松些許。他翻了個身躺著,語氣恢復了以往的隨意:“哼,我記住了?!?/br> “記住什么?你準備害死爺?”胤祥撲上去壓住他的肩膀咯吱起來,“快說!到底怎么回事?你說不說?” 十四在炕上扭來扭去,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 兄弟倆正鬧著。胤祥的小太監吳生默突然進來稟告了敏嬪一事:“娘娘請您無論如何過去一趟?!?/br> 十四頓覺掃興,瞧瞧外頭的天色,疑惑地問:“現在?” 胤祥嘆了口氣,起身更衣:“她病著,怕是底下的人怠慢了她。我過去瞧瞧也好?!?/br> 十四無奈地翻個白眼,又拿袖子蓋住眼睛,趁機假寐:“等你吃宵夜?!?/br> 胤祥又摸了一把他光禿禿的腦門兒,大步而去。 十四這兩日心路坎坷,幾年難遇的大喜大悲在一夕之間就經歷完了,早已耗盡心力。他在炕上滾了兩圈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得外頭院子里一陣嘈雜,朱五空尖著嗓子喊:“你不能進去!主子已經歇下了。再闖我要喊人了!” 十四猛地翻身坐起來,拔高聲音問:“是誰?” 外面安靜了一瞬,才有人朗聲回道:“納蘭永壽求見十四爺?!?/br> “呵!”十四一掀身上的被子,跳下炕來,“放他進來?!?/br> 朱五空苦了臉回道:“爺。這個當口……萬歲爺說了,不讓您見生人?!?/br> 十四順手摘了門上掛著的鞭子,冷笑道:“連你都知道的道理,納蘭大人會不懂嗎?他要是沒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今兒進了這個門,就蒙想站著出去了。永壽,看在九姐的面子上,現在回去,我不追究你擅闖宮禁之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