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六爺!”眾人怕他摔倒受傷,忙上來扶了。一眾宮娥見水灑了,都露出駭然失望之色。 胤祚轉轉腳腕,抱怨道:“你們怎么在廊檐兒下頭洗碗?” “不是洗碗?!币粋€脆生生的聲音答道, 卻是繡瑜聽到動靜派出來查看的宮女夏香。 夏香笑著沖兄弟倆行禮:“今兒是七月初七,娘娘吩咐了讓秋爽齋的宮女們曬水, 午后要比賽‘拋針’呢!” 話一出口,她猛地意識到“針”犯了四阿哥的名諱, 夏香忙屈膝道:“奴婢失言,四爺恕罪?!?/br> 胤禛隨意擺手:“起來吧,你是額娘身邊的人,不用避諱這些?!?/br> 兄弟倆并肩往內室去,胤祚笑嘻嘻地問:“四哥,那你屋里的宮女兒們都怎么說‘針’???棒槌嗎?” 胤禛白他一眼:“真要計較起來。那你屋里吃飯的家伙就不該叫‘桌’子,得叫案板!額娘的貓也不該吃‘魚’,得改吃泥鰍了?!?/br> 眾人都笑了。 繡瑜帶著女兒在屋里玩,透過卷起的湘妃竹簾子,早看見兄弟倆有說有笑地往這邊來。等母子兄妹們互相見過禮,不等胤祚獻寶,她先出言笑罵:“是哪個猴兒踢翻了我們足足曬了十多個時辰的水???還不快去給你竹月jiejie賠罪?” 胤祚早猜到必得是額娘身邊重用的大宮女,才能把水擺在廊檐兒下曬著,忙對著她作揖道:“jiejie見諒?!?/br> 竹月當然不敢真的受他的禮,忙笑著上去扶了:“使不得,折了奴婢的壽了?!?/br> 旁人可沒有這么好打發了。九兒穿著薄紗襖兒,散著褲腿從炕上跳下來,嘟著嘴瞪視他:“還有我和meimei的!六哥賠我的水!” 繡瑜不由大笑:“了不得了,老六,你可攤上大事了!” 胤祚尷尬地摸摸鼻子,把求救的目光轉向胤禛,卻見四哥端了杯茶,貌似專注地去逗額娘窗沿兒底下掛著的虎皮鸚鵡。 “你還小。七月七是大女孩們的節日,你和小十二跟著湊什么熱鬧......”胤祚只得把meimei抱到一邊哄勸。 胤禛收回目光,好奇地打量坐在窗前給貓擼毛的額娘:“溫僖額娘要找人協理六宮,額娘,您都不著急嗎?” 雖然太皇太后金口玉言,四妃平分宮權,誰都拉不下??蛇@威風有油水的差事就那么幾件,這一個月以來,惠妃跟榮妃爭得不可開交,每天都能鬧出許多新聞來,時不時拖了隔岸觀火的宜妃和繡瑜下場。 這個時候,額娘還有心情帶著宮女和meimei們過七月七,胤禛就想不通了。 繡瑜知道他還在計較宜妃害胤祚的事情,不由笑著撫摸他的辮子:“這是大人的事情,你只管好好念書。今年來了園子里,可我瞧著你怎么比往年更瘦了些?” 胤禛素來苦夏,他早上天不亮就要到無逸齋讀書,歇了晌還要往武場上練上兩個時辰。饒是一眾奴才如臨大敵地小心伺候著,他仍是瘦了許多,隔著薄薄的夏衫,能清晰地看見胸前的肋條骨。 消暑湯藥、除穢香囊,一天兩遍地往屋子里灑水,能想的法子早想完了。繡瑜只能勸道:“好歹多吃些東西,別一味貪涼用冰,暑熱內滯寒氣加逼,不是好玩的。今年南邊又進了那象牙玉席來,路上耽誤了幾日如今才到,今兒早上叫送到你那兒去,想必已經鋪上了?!?/br> 胤禛不好意思起來:“偏了額娘的好東西了,您該留著才是?!?/br> 繡瑜笑道:“額娘還有呢。這是你皇阿瑪單給你的,因其他阿哥沒有,才叫送到我這兒來轉一道手的?!?/br> 胤禛不由心生感動。結果胤祚突然跳到他背后,把他做了擋箭牌,手里高高地舉著朵碗口大的并蒂蓮,惹得九兒在底下跳腳:“給我,六哥!給我花兒!” 繡瑜不由嘆氣,跟長子面面相覷:“難為你了?!?/br> 此時竹月帶人端上來幾道點心,有櫻桃凍、點綴著大塊西瓜瓤的冰碗子、冰鎮的荷葉粥,胤祚孝敬上來的蓮蓬也被剝了子,做成蓮子洋粉攥絲。 幾個孩子吃了下午這頓點心,繡瑜就催他們去近水背陰的屋子里歇晌。這時溫僖卻使個太監給她傳話,讓在貴妃的住處景鳳軒里議事。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節,打順治爺在世時起,宮里佛教盛行。中元節就變成了送穢祈福,舉辦盂蘭盆會的重要節日。溫僖看了這么多天的戲,終于要把權利放出來了。 果然,繡瑜的儀仗到集鳳軒的時候,其他三妃赫然已經在座了。 溫僖雖然放權,可也不希望看到誰一家獨大,早把權利分得明明白白。油水最大同樣也責任重大的御膳房、庫房兩塊交給資歷老的惠妃、榮妃管著。 繡瑜攬了造辦處的活計去,算是個不好不壞的差事。雖然造辦處里的部門多如繁星,每日過手的銀子上千,權利與油水都極大,但是礙于絕大多數工匠并非太監,內廷宮妃管理不便。所以這個部門的生產環節,都是由內務府的官員管著的,權利也大多被他們瓜分。繡瑜只管對賬、統計各宮用度、分配東西之類的雜事。但勝在清閑,正合她意。 唯有宜妃被溫僖“委以重任”,安排她管宮禁人事,掌刑罰。小到各處掃灑,大到出入宮禁的記錄,全歸她管??此仆L凜凜,好比紅樓里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人人都得低頭尊一聲“鏈二奶奶”?;輼s二人都對這個差事垂涎萬分??蓪]什么遠大抱負的宜妃來說,這份威風又瑣碎又得罪人,連雞肋都不如。 她臉上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商量完畢一甩帕子,連略坐坐都不肯,起身就走了。 主位上的溫僖沖繡瑜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繡瑜不由萬分詫異。她可沒自戀到以為溫僖是在幫她,可宜妃到底怎么得罪溫僖了? 繡瑜百思不得其解。這謎底一直到七月十五,繡珍跟著佟夫人到園子里來請安才解開。 繡珍抱了瑚圖靈阿在懷里逗弄,若有所思地回憶道:“去年過年的時候,我似乎聽誰偶然提了一句,郭絡羅家近年來每逢年節,都有幾千兩銀子送到赫舍里氏索額圖的府上?!?/br> “哦,還有安親王岳樂家的阿哥,跟鈕祜祿家爭奪京郊的莊田,一氣之下打了貴妃的侄兒。兩家一路把官司從直隸總督衙門,打到了宗人府簡親王跟前兒?!?/br> 繡瑜不由恍然大悟。親jiejie孝昭被元后壓了一輩子,溫僖本來就隱隱跟太子別著苗頭,不過礙于十阿哥還小,才隱忍不發。郭絡羅氏討好索額圖,這敵人的朋友,當然就是敵人了。 安親王岳樂又跟宜妃連著親戚,兩家素來走得極近。岳樂的兒子又揍了貴妃的侄兒。重重積怨之下,溫僖不找宜妃麻煩才怪。 繡瑜不由贊許地看了一眼meimei:“你哥哥不在家,多虧了有你在宮外,不然我竟成了聾子瞎子?!?/br> 烏雅家雖然抬旗,但一時還未能夠融入上層貴族的交際圈子,佟家則不然。繡珍在佟夫人跟前兒伺候,整個滿蒙八旗的上層人家,沒有她不知道的新聞。 “只是你打聽這些消息,又說與我聽,你們爺可知道?” 如今宮里還有個小佟妃呢。那年鄂倫岱被康熙修理了一頓,佟國綱好像也被喚起一點為人父的責任,法海在家里的日子好過了許多,甚至佟國綱還有過為他謀職出仕的打算。如果要論親疏的話,他沒有必要放著父親、嫡親堂姐不靠,反而來依靠妻姐。 繡珍臉上顯出深深的憂慮來:“長姐放心,這正是他的主意。家里公公雖然為人不錯,但卻是個耳根子軟的,前兒本來答應了要將姨娘的靈位移入宗祠,永享祭祀??墒嵌鮽愥愤@個瘋子,砸了陰席,掀了祭壇,揚言燒了宗祠也不讓姨娘的牌位入內。公公氣得暈了過去,也拿他一點辦法沒有?!?/br> “如今,我們搬了出來,在承恩公府花園的小院子里,單獨開火過活?!?/br> “什么?賀姨娘的靈位竟然沒有在宗祠里?”繡瑜被這一家人的奇葩程度氣樂了,這大約跟現代腳踏兩只船,有了孩子還指著罵野種是一樣的惡劣程度。 這時,竹月匆匆進來:“娘娘,不好了,無逸齋那邊傳了太醫,好像說是有哪位阿哥中暑了?!?/br> 中暑?繡瑜嚯地一下站起來。胤禛往年夏天總要病上一兩回,好容易今年熬到三伏的尾巴了,結果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在心里把酷暑天還給孩子布置這么多作業的康熙暴打一頓,急急忙忙辭了meimei往澹寧居去。 一個時辰前,胤祚好容易射完了桐木箭筒里的二十支竹箭,一邊伺候的哈哈珠子又遞上另一個滿滿當當的箭筒:“爺,只剩一半了,加把勁?!?/br> 胤祚沮喪地甩甩胳膊看向身邊的空地:“咦?四哥人呢?” 哈哈珠子回稟:“四爺今兒只備了一百支箭,已經練完回去休息了?!?/br> 康熙還是心疼兒子的,二伏、三伏這兩個月,四阿哥能夠享受一點小特權,每天騎射的功課減半。只是胤禛素來要強,不到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很少提前休息。 胤祚頓時有些擔心,丟了手上的弓箭,無視諳達皺起的眉毛,往阿哥們休息小坐的帳子里去。結果卻見四哥坐在石凳上,慢吞吞地用著一碗冰鎮酸梅湯,旁邊四個哈哈珠子拼命地給他扇扇子。 胤祚滿心的牽掛頓時化為嫉妒,他過去坐了,強烈要求分一杯羹。 胤禛嘆道:“都是額娘吩咐的,我倒覺得無需如此費事。日頭越來越毒,還不如快些練完回屋去休息呢?!?/br> “你的身子最重要,反正兄弟里頭論騎射,咱們倆也排不上號?!必缝穸诉^碗,咽下一大口酸梅湯,舒服地長嘆一口,復又抱怨,“唉,我不明白,只是尋常的練習,又不是比賽。太子和大哥也非得爭個先后快慢不可,何苦來哉?” 胤禛隨口回道:“司空見慣,何足為奇?快些喝,咱們還有一半的功課沒完成?!?/br> “不妨,再歇歇。你今兒用的什么香囊???這味道清清淡淡的,倒還好聞?!必缝裆焓纸饬怂鼛系南惆?,袖在懷里深吸一口。 “瞎說,都是額娘做的,還不一樣么?”胤禛識破他偷懶轉移話題的意圖,卻懶得拆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著休息。 不遠處的武場上卻沒有這樣輕松閑適的氛圍了。八阿哥也進學了,下晌同樣跟著哥哥們練武。 小的時候,除了每隔三日要去一趟鐘粹宮后殿給良貴人請安,胤禩沒有覺得自己跟別的阿哥有什么不同。 后來他年紀漸漸大了,開始識字念書了,才開始漸漸從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讀出不同的東西來。 比如每年惠額娘給兒子發壓歲錢,大哥得的荷包永遠是額娘親自系在腰間的,而自己的則是宮女拿著冷冰冰的托盤遞到手上。 再比如到皇阿瑪宮里請安,人人都知道太子只喝雨前龍井,三哥喜歡廬山云霧,四哥喜歡太平猴魁。雖然是一模一樣的青花蓋盅端上來,可唯獨沒有人問過他喜歡什么。 進學才一個月,這種讓他不舒服的感覺越發強烈。諳達們知道四哥畏暑,特意稟告皇阿瑪,讓他的功課減半。卻從來沒有人在皇阿瑪跟前提前過,他才五歲的小兒子每天也要在烈日下,射出這二百支木箭。 胤禩握弓的手微微發抖,汗水浸濕了手掌,那些被弓弦割出來的細小傷口愈發疼了。 “八弟,你沒事吧?”胤祚開小差回來,就見比弓高不了多少的八阿哥站在太陽底下,身子搖搖欲墜。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胤禩獨居鐘粹宮,少有跟哥哥們親近的時候,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的手。 胤禛抬眼一望,卻見跟著八阿哥的兩個哈哈珠子借著撿箭,遠遠地躲到宮墻底下的陰影里乘涼。他登時火冒三丈:“你看著老八,我去找大哥?!?/br> 天氣太熱,容易讓人心煩氣躁。胤褆今日二百支羽箭只中了不到百個靶心,比皇太子少了將近二十個,早窩了一肚子的火。胤禛本想讓他出面管教八阿哥的哈哈珠子,卻恰好撞在了槍口上。 胤褆把弓往地上一擲,不耐煩道:“累了就叫他歇著!我還成內務府大總管了?” “可......”胤禛一時語塞,要是老六的人敢偷懶?;?,他早叫拖出去打了??衫习松磉吽藕虻呐?,都是惠妃選的,除了大阿哥誰管得? 當然還有人敢管。那個人就是大哥不開心孤就開心了的皇太子。胤礽在一旁聽了不由冷笑:“還有這樣騎到主子頭上的東西?來人,八阿哥的哈哈珠子背主忘恩,拖下去杖責五十。兩個伴讀不能護主,同樣杖責五十?!?/br> “你......”胤褆這才慌了神。哈哈珠子都是包衣奴才也就罷了,可伴讀卻是貨真價實的八旗出身,還有一個是惠妃的遠親。杖責那是要脫了衣裳打的,眾目睽睽之下日后叫那拉家的孩子怎么做人? 胤褆只得忍氣吞聲地求情:“太子何必動這么大火,八弟到底沒什么大礙,罰他們跪上一會兒小懲大誡就是了?!?/br> 太子難得找到機會打壓胤褆的氣焰,一語雙關地說:“自古尊卑有序,這奴才想要騎到主子頭上來,就是打死都不為過?!?/br> 胤褆雙目圓瞪,火冒三丈。偏偏這事他確實不占理,若是鬧到康熙面前,只怕康熙還會怪他包庇母族,不友愛兄弟。胤褆頓時有了息事寧人,丟卒保帥之心。 可這時,武場另一端卻傳來陣陣驚呼,諳達們一窩蜂地圍過去。胤祚大喊:“四哥,你快來看看。八弟暈過去了!” 第62章 繡瑜剛帶著何太醫行至澹寧居門口的竹林小徑外, 剛好遇到康熙的御駕從另一個方向匆匆而來。她忙下攆行禮:“皇上萬福?!?/br> 康熙見她帶著太醫,瞬間明白:“起來吧, 老四沒事。朕聽說是老八中暑暈倒?!?/br> “中暑暈倒?”繡瑜心里隱約有了猜測?;首觽兞曃涠际橇邆€人伺候著, 紫金消暑錠、清涼丹這些避暑的藥是隨時都備著的。阿哥們就是打個噴嚏、揉揉眼, 都會立馬有人上來噓寒問暖,八阿哥中暑一直到暈倒才被人發覺, 可見身邊的奴才對他多不上心。 可偏偏這些人都是惠妃安排的,繡瑜頓時心生退意??煽滴蹰_口說:“既然來了, 一起去瞧瞧吧?!?/br> 繡瑜只得跟在御駕后頭,進了澹寧居。 八阿哥的院子里亂成一團,煎湯熬藥的、跑腿遞東西的,沒頭蒼蠅似的亂竄。還有其他阿哥帶來的人, 木頭樁子似的拄在外面??滴醪挥赡樕怀?。 屋子里, 八阿哥躺在天青壽字帳子里,已經幽幽轉醒,只是仍舊面如金紙, 冷汗淋漓。露在外頭的一雙胳膊曬得通紅,嘴上起了浮皮,看著格外憔悴。 康熙強忍著怒氣讓兩位太醫上前請脈,轉頭厲聲喝問:“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么多諳達奴才, 旁邊七個哥哥,你們都沒發現八阿哥中暑不適嗎?” “回......”太子和大阿哥幾乎同時上前一步, 就想搶著回話。 康熙瞬間起疑,把目光轉向諳達們:“教授皇子們騎射的總諳達何在?” 總諳達被傳進室內, 跪著回稟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總的來說不過是陰差陽錯罷了。除了八阿哥的奴才可惡些,旁的人并沒有什么大的過錯。諳達們不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向皇帝提起給這個不受寵的小阿哥減免功課的事。哥哥們各有各的心思,沒有人想害八阿哥,可也沒有人分給他一點點關心。 繡瑜瞬間覺得此事棘手??此破匠5囊患∈?,卻幾乎把康熙心中隱痛的傷疤揭了個遍。嫡親的外家與異母弟弟,庶長子與太子之爭,異母兄弟之間的隔閡。 康熙的心像是從怒火熊熊的火焰山里,一下子掉進了詭秘莫測的深淵。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深沉冰冷,挨個掃視眼前從高到低,一溜排開的四個兒子。 “皇上,”繡瑜突然輕聲插話,“中暑之人需要靜養,不如臣妾在這里看著八阿哥?!彼偛缓迷谝慌钥粗滴踅逃杽e人的兒子。 康熙點頭應允:“都隨朕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