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藕粉色旗裝袖口和衣擺上繡著碗口大的各色菊花,外罩石青色銀鼠小褂,頭發梳成兩條大辮子,嫩得仿佛枝頭帶霜的花骨朵的女孩沖著她盈盈下拜。因為緊張,清秀的面容微微失了血色,半蹲的腿也打著顫兒。 佟國綱的夫人笑著介紹:“這是四叔家里三房的七姑娘,在家名喚七娘。她家就住在后街上,她母親以前常來府里請安,娘娘可還記得?” 皇貴妃不置可否,也不叫起。佟七娘不由更緊張了,身形搖晃,頭花上的蝴蝶翅膀也跟著微微顫動。 佟國綱夫人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旁邊皇貴妃的母親趕忙陪笑道:“是個老實的姑娘,沒見過什么世面?!?/br> 皇貴妃這才放緩了聲音:“走上來,叫我看看?!?/br> 佟七娘提著裙擺上前,在腳踏上坐了,微微低頭,讓皇貴妃拉了她的手細細打量。好半晌才聽她說:“不錯。你去院子里走走,讓本宮和兩位夫人說話?!?/br> 另一邊,鑲黃旗的課教伊爾根覺羅氏顧八代今天因事請了半天假,胤禛便早早下學了。他回到阿哥所練了一會字,離去承乾宮請安的點兒還早了一個時辰,正無所事事。兩個哈哈珠子阿爾拉言敏、喜塔臘孟倫都是會玩的,便獻上來一個“老鼠爬梯”。 那是一個長長的木頭槽子,一頭高高翹起,另一頭是平的。在平的那頭有個球形的木籠子,里頭關著只小白鼠,然后在高的那頭擺上一塊糕點,那老鼠想吃糕點,就踩著那木籠子一路滾到高處。正要勾到那糕點的時候,它伸嘴去吃,腳下一停,就連籠帶鼠一起滾了下去。如此循環往復,端的有趣。 胤禛果然喜歡,看足足一刻鐘,摸了塊甜糕慰問那屢爬屢敗就是吃不到點心的小白鼠,說:“這玩意兒倒有趣,言敏,再做一個孝敬給你六爺。走,帶上它去請安,也給額娘瞧瞧?!?/br> 蘇培勝提著老鼠爬梯跟在他身后,剛剛走到承乾宮門口,就看見兩位佟夫人的轎子停在承乾門邊。每次佟夫人進宮都要單獨跟額娘說好久的話,胤禛就先回了自己以前常去玩耍的后殿,把那老鼠槽子放在石桌上,突發奇想:“這老鼠是怎么裝進去的呢?” “這……奴才也不知。要不明兒問問言敏?” 胤禛看著沉穩,實際上卻是個急性子的脾氣,面對感興趣的事從來等不得:“你來幫忙,拆了它!” “???” 四爺一聲令下,言敏精心準備的老鼠籠子頃刻間就成了幾片散落在桌上的木頭,胤禛手上拿著斷成兩截的一個暗栓:“原來如此,這兒有個暗扣,一掰就能打開?!?/br> 蘇培勝手里握著那只重獲自由的白老鼠,苦笑:“爺,沒了籠子,今晚這老鼠放哪兒?” “這還不簡單?拿個海碗扣上,小心些,要悶死了,看爺不把你扣碗里?!?/br> 那白老鼠似乎聽見了他們在討論重新囚禁自己的法子,吱吱地叫了兩聲,靈敏地從蘇培勝手里躥了出去,往旁邊的樹蔭里一鉆,就沒了蹤影。 “快找!”胤禛沮喪地蹲在一邊,看蘇培勝趴在地上找老鼠,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卻聽得腳下一聲清脆的“咔嚓”,身后傳來少女嬌俏的聲音:“啊呀!” 胤禛回頭就看到一個穿著民間服飾的少女一臉心疼地看過來,自己腳下躺著只支斷成兩截的并蒂海棠白玉簪。 “這是你的簪子嗎?我賠你一支好了?!彼f完才發現忘了自我介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來:“我是四阿哥?!?/br> 佟七娘連忙向他行禮,聲音顫抖:“奴婢佟佳氏,家父……戶部廣州司主事佟,佟富年?!?/br> “哦,你是額娘的娘家人?別怕,走吧,我賠你一支簪子?!必范G甩了甩辮子,直接往東暖閣去了。 蘇培勝推了推愣住的七娘:“佟格格快請吧。放心,我們爺是最好說話的了?!?/br> 七娘只得拾了那斷簪跟在后頭,進了胤禛以前居住的東暖閣。胤禛小的時候愛抓皇貴妃頭上的首飾玩,這些東西皇貴妃多的是,順手就賞了他。一來二去竟積了不少女式的簪子墜子,等他大了再來看,這都是妥妥的黑歷史啊,就沒有帶去阿哥所,而是存在盒子里束之高閣。 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可他的東西平日都是謹兒管著,如今謹兒跟去了阿哥所,胤禛帶著蘇培勝翻箱倒柜,找了半日也沒有。 蘇培勝回想道:“四爺,可能是娘娘替你收起來了?!?/br> 對!胤禛突然記起,皇貴妃寢殿內室里有個大箱子里存著他小時候的物件,就對七娘說:“你跟我來?!?/br> 不知怎的,寢殿外現在居然一個伺候的宮女也沒有。胤禛直來直往慣了,也沒覺得有什么,帶著佟七娘直入內室。佟七娘卻嚇得腿都軟了:“四阿哥,不必了…….我,我不要了……” “沒事,前面是額娘的臥房,你就在這里等我?!必范G說著就自己打了簾子進去。佟七娘心里撲通撲通直跳,突然聽得窗外一陣腳步聲,來人邊走邊問:“伯母走了,伺候的人都已經退下了,母親還有何要事與我商量?”正是皇貴妃的聲音。 七娘手足無措,只得大著膽子進了臥房,沖胤禛做個噤聲的手勢。她是個膽小安靜的性子,又一直被母親養在深閨,見過的親戚都屈指可數,十分懼怕皇貴妃身上的赫赫威勢,更別提如今私闖寢殿的罪名了。 七娘左盼右顧,忽見床腳立著一個黑漆包金檀木立柜,是皇貴妃放衣服的所在,足能容納四五個成人。她趕緊捂了胤禛的嘴,拖著他躲進了衣柜里。胤禛莫名其妙,可見她嚇得花容失色、額上冷汗淋漓,也就懶得計較了。 他們剛躲好,皇貴妃跟佟夫人就進來了,兩人在炕上坐定。佟夫人湊近低聲耳語幾句?;寿F妃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得干干凈凈。 佟夫人補充道:“你父親的意思是,那些藥你拿著,平日里可做防身之用。關鍵時刻說不定還能派上大用場?!?/br> “不行!”皇貴妃斷喝。 “母親好糊涂,皇上剛處罰了僖嬪,正是風口浪尖上的時候,依我之言,那等陰狠狡詐之輩我們家就不該和他打交道,更別提把藥送進宮里了?!?/br> 佟夫人不以為然:“可那真的是高人呀!你大伯的痹癥近些年來越發嚴重了,經他醫治如今已經可以重新上馬了。那藥粉都是銀針測不出來的,正所謂神不知鬼不覺?!?/br> 胤禛原本正不耐煩,聽得此話,腦子里“轟”的一聲。銀針是測毒的,難不成額娘她們口中的藥竟是毒藥?他再轉頭一看,身邊的佟七娘表情呆滯,明顯是嚇傻了。 “再神奇也是害人的藥,我沒有個阿哥,要來何用?那高人若早出現數月,說不定還可以保住我的小八……”皇貴妃拿手絹捂著嘴哭了起來。 她沒有個阿哥,她沒有個阿哥。胤禛腦子里就只剩下了這句話,循環往復,直入心底。他已經夠努力了,為何皇額娘還是不肯把他當做日后的依靠? 佟夫人上去勸她:“其實,四阿哥就很好,對你也孝順。只是他那親娘總是從中作梗。草窩里出來的,飛在高也是雞。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惹人厭煩。如果沒有德妃,他跟你親生的又有什么分別的?” “沒有德妃?”皇貴妃夢囈般地重復了一遍。 佟夫人笑著點點頭。 衣柜里的胤禛渾身一寒,如墜冰窖。 皇貴妃心里天人交戰,烏雅氏一直以來的傲慢態度、裝病讓胤禛侍疾、不知怎的買通了梁九功傳遞假消息換了胤禛身邊的哈哈珠子。更重要的是,憑什么德妃運氣就能這么好,憑什么她一個包衣出身的竟然能兒女雙全,享盡大福? “果真測不出來嗎?太醫院的太醫會認出來嗎?” “大清建國入關才數十年,有幾個滿人識得那地方的人?絕無可能?!?/br> “不行!還是不行!”皇貴妃觸電一般地站了起來,在屋里團團轉。八格格死后她曾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了,做不成皇后,沒有親生孩兒,夫君戀著別的女人??墒侵钡酱丝?,她才發覺她還是有很多放不下的東西的,比如好容易熬出來的位份,比如乖巧懂事的養子,再比如康熙心中的那一份憐惜。 烏雅氏賤命一條,根本不值得她豁出這些東西去賭?;寿F妃的腦子在這一刻終于清醒了許多。 佟夫人還有意再勸,皇貴妃卻拔高了聲音喝道:“記住本宮的話,此事休要再提!”片刻,她又覺得這樣對生母說話太過絕情,便臨時找了個借口:“母親,宋仁宗不知其母,章獻皇后還知道以皇后之禮安葬李氏。四阿哥已經懂事,女兒不想將來他怨恨我這個額娘?!?/br> 衣柜縫隙里透進來的光,落在胤禛眼睛里突然模糊。宋真宗時,章獻皇后無子,便抱養了宮人李氏的孩子、后來的宋仁宗。李氏死后,仁宗才知道她是自己親母,還有人進讒言說,李氏是被章獻皇后毒死的。仁宗大怒之下,開棺驗尸,卻見李氏身著皇后朝服,極盡哀榮,方知自己誤會了養母。 皇貴妃雖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純潔無暇,但她以章獻皇后自比,就是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善待德額娘了。 “四……”佟七娘見他哭了,下意識想要安撫,一開口才想起他們還躲在寢殿的衣柜里。 這點動靜卻已經引起了佟夫人的注意。她大喊:“誰?誰在衣柜里?” 胤禛與七娘俱是一陣手足無措。七娘看著胤禛單薄的身影,似乎跟她家中幼弟的影子重合了。千鈞一發之際,她不知哪來的勇氣,把胤禛往衣服堆里一按,扯了幾件厚衣服埋住了。 “嚯”的一下,衣柜的門被拉開了。 佟夫人瞇起眼睛,危險地上下打量著她:“七娘?!” 第39章 胤禛躲在衣柜里, 看見皇貴妃和佟夫人聯合逼問佟七娘。七娘大概嚇壞了,只是哭, 斷斷續續的, 連話也說不清楚?;寿F妃一時片刻也不能拿她怎樣, 就讓佟夫人帶了她出宮。 胤禛找了個沒人的時候,從衣柜里鉆了出來, 叫上等急了的蘇培勝,趕忙回了阿哥所。結束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天, 他躺在床上仍有些擔憂佟七娘的命運。額娘會怎么處置她?她好歹也是佟佳氏的格格,總歸不會送了性命吧? 胤禛不敢去問皇貴妃,幼年皇子身邊的宮人又輕易不得出宮,伴讀侍從們雖然住宮外, 可都是比他大不了兩歲的孩子, 如何能夠打探消息?胤禛一籌莫展。 倒是蘇培勝靈機一動給他出了個好主意:“德妃娘娘的弟弟,跟承恩公府的二爺走得極近,阿哥何不讓他幫忙?” “行??!”胤禛興奮地拋了個玉扳指給他:“算你聰明了一回, 賞你的?!?/br> “謝四爺!”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第二天胤禛好容易挨到下學,康熙卻差了個小太監來傳旨,把阿哥們都叫到武英殿去了。 起因是今年秋天的時候, 以順承郡王世子為首的一幫八旗勛貴子弟前往西山打獵。滿清入關日久,這幫吃著鐵桿莊稼長大的紅帶子宗室, 哪里還記得起老祖宗傳下來的弓馬之術呢? 于是西山的兔子、山羊們被尖銳的精鐵箭頭指了半天,卻發現是虛驚一場。反倒是幾個鎮國公府的阿哥, 不僅一無所獲,還從馬上摔了下來,斷了幾根肋骨。很快在京城傳為笑談。 最近宮外旗人間互損的話都變成了“獵過羊了嗎,就敢吹噓自個兒”。這笑話越傳越廣,最終進了皇帝的耳朵里。 曾經馬上定天下的八旗鐵騎衰落至此,康熙當然笑不出來。今天上午他好容易得閑,就在武英殿外的武場上擺開陣勢,要考核八旗子弟的騎射之術,并且讓諸位皇子前往觀看。 皇帝搞了個突然襲擊,連臨陣磨槍的機會也不給。那些平日里鮮衣怒馬的年輕勛貴們在心里念著薩滿保佑,慘白著一張臉,如喪考妣地上馬張弓。射出去的箭矢不出所料地離題萬里也就罷了,還真有人當著皇帝的面從馬上跌落,摔了個大大的屁股蹲。 “噗——”胤祚當場就笑了出來,卻見哥哥們都瞪向自己,眼神里滿是不贊同,趕緊雙手捂嘴。 胤禛趁人不注意跟五阿哥換了個位置,站到胤祚身邊來,兄弟兩個嘀嘀咕咕。 “四哥,他們好蠢啊?!?/br> “傻瓜,八旗子弟墮落成這樣,你還笑!噓——”胤禛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看皇阿瑪的表情。 康熙的臉色黑如鍋底,不怪胤祚,連他都懷疑這群人是來逗樂表演的雜耍班子嗎?如果這就是八旗子弟的真實水平,日后再發生戰爭,朝廷哪還有能戰之兵呢? 他不由沉了聲音:“還有誰敢來一試?”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 沒本事也就罷了,連骨氣都沒了??滴躅D時火冒三丈,正要呵斥他們,卻見大阿哥胤褆滿懷自信地一步上前,朗聲道:“皇阿瑪,兒臣愿意一試?!?/br> 十二歲的少年已經如同小牛犢子一樣壯實,穿著緊身的騎馬裝,勒出大團的肌rou和結實流暢的腰腹曲線;身負一把漂亮的紅漆牛角檀木大弓,拱手而立,剛剛褪去稚氣的臉龐上滿是少年人的飛揚跋扈。 康熙不由欣慰地摸了摸下巴上剛蓄上的山羊胡,走上前去重重地拍著大阿哥的肩膀:“好!來人,拿朕的弓來?!?/br> 立刻有人捧上一把古樸大氣的黑漆包角硬木短弓??滴跤H自交到大阿哥手上:“此弓乃太皇太后所賜,跟隨朕多年。當年朕一箭射中鰲拜右臂,生而擒之,用的便是此弓。如果你能三箭連中紅心,這弓便賞你了?!?/br> 底下眾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侍幽樕系男θ菀唤?。 大阿哥激動得面泛紅光,當即領命而去。 其實剛才那群八旗子弟也不全是酒囊飯袋,實在是康熙的要求過高。那靶子離射箭點的距離足有七八十步,臂力不足的人連中靶都難,更別提要在高速騎行的情況下,連中三個紅心了。 然而大阿哥有心一舉奠定自己在君父心中的地位,故意炫技。他縱馬揚鞭,行至第一個靶子前方,竟絲毫不勒馬減速,直接搭箭拉弓,嗖嗖嗖三箭出去。三支精鋼箭頭呈品字形排列,幾乎同時沒入靶心。 “哦!”眾人驚嘆連連,連珠箭三箭命中同一個靶心,難度系數可比三箭中三個靶心難多了。 大阿哥滿臉笑容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跪在康熙面前:“兒子一時興奮,頭一個靶子就把箭射光了,有違皇阿瑪旨意?!?/br> “哈哈哈,起來!”康熙大笑著扶起胤褆:“你有這本事,朕心甚慰。這弓賞你了?!?/br> “謝皇阿瑪賞?!?/br> 那些本以為要倒霉的八旗子弟見此狀況,哪有不跟上哄皇帝開心的?眾人當即跪下來,高聲齊喝:“皇上英明無雙,阿哥英勇神武,奴才們心服口服!” 康熙龍心大悅,看著眼前胤褆滿臉興奮的樣子,瞬間覺得自己往日忽視了這個長子。 胤褆生在康熙十一年二月十四,剛好是承祜死后第九天。他當時忙著安慰喪子的元后,照料生病的祖母,鎮壓別有用心的朝臣,自然就忽視了當時還只是個血泡子的皇五子。 后來因為宮里的孩子老養不住,胤褆不滿半歲就被送到了內大臣鄂爾多府上養育,重新接回宮里的時候,就已經是八歲的大孩子了??滴鯇λ炔蝗鐚男】创蟮睦纤睦狭菢佑H近,也不如寄予厚望的太子那樣栽培。 可如今,胤褆還是成長為了一個讓他驕傲的孩子,第一個長大成人的孩子??滴躔B了這么多兒子,頭一次感受到收獲的滋味。那種驕傲夾雜著愧疚,頓時讓他對這個皇長子重視了許多。 康熙的性子其實有點忽冷忽熱,也是個愛則望其生、恨則盼其死的性格。他現在看胤褆順眼,就覺得這個兒子樣樣都好,其他人就都成了背景板。 看著康熙興致勃勃地選了坐騎要和大阿哥賽馬,在場的其余皇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落。但是三阿哥文弱,五阿哥老實。六阿哥沒心沒肺,還在為大哥叫好。四阿哥雖然也有些不甘,但是他有個沒心沒肺的同胞弟弟要照顧,就顧不上其他了。 唯有太子站在場中十分尷尬。他是萬眾矚目的儲君、未來的天子,集萬千光輝于一身的存在。素來只要有他在場,皇阿瑪眼里就沒有別人了??扇缃癖娙说哪抗舛纪断蛄藞龅刂杏⒆孙S爽的胤褆,他才知道,做背景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