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免了,你們都下去?!笨滴鯎]退了眾人,盤腿在炕上坐了,從梁九功手里接過一疊藍布包著的書:“朕許給你的東西。真是個糊涂的,朕事多混忘了,你也忘了?” 繡瑜笑著捧上茶盅:“馬上就是年下,萬歲爺前朝事多,奴婢哪好意思拿這點小事去打擾您?!?/br> “看看吧?!?/br> 繡瑜解開外面包著的布,露出幾本藍色封皮的線裝書,那紙張粗糙得很,穿紙的線也不過是尋常的麻線而已。連官制書都沒有這么粗糙的,更別提要供皇上御覽的宮制書了,這肯定是外面買來的。再一看標題,繡瑜不由愣了一下:“資治通鑒?” “萬歲爺又哄奴婢,奴婢的弟弟也是請了先生來開蒙認字的。這《資治通鑒》不就是治國理政的書嗎?也值得您這樣神,等等,這……”繡瑜剛才一邊說,一邊翻開了第一頁,這明顯是章回體小說的目錄,頭兩個章節標題叫“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這特么要是《資治通鑒》的內容,司馬光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繡瑜覺得這標題眼熟得很,目光往左滑了十幾行,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她終于恍然大悟,啪地一下合上了書:“皇上!您……” 康熙撫膝大笑:“還說自己知道《資治通鑒》,跟小耗子似的琢磨了這么久,才看出不對勁來。知道這是什么書嗎?” 當然知道。繡瑜在心里翻白眼,此乃是明代的三本奇書,與凌蒙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合稱三言二拍。這五部白話短篇小說集,好比明代的《知音》、《故事會》,堪稱娛樂雜志、網絡連載小說的祖師爺??!然而就像現代的mama也不會讓未成年的女兒看《知音》,在清朝,這些書就是妥妥的小黃文吶! “諒你也不知道。這三本分別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都是用白話寫的民間故事,依朕看,正適合你讀?!?/br> 繡瑜有些泄氣地把書放了回去:“皇上,這不是奴婢該看的書。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奴婢就得去慎刑司領罪了!” 康熙并不在意:“你只說宮規不許,卻沒說自己不喜。既然喜歡,你只當這是閨房之樂。夫妻敦倫本是天道,把此事傳出去的人才是該進慎刑司了?!?/br> 這就是擺明要為她撐腰了。繡瑜頓時心動,宮里的生活當真是無聊透頂。有春喜他們三個伺候著,繡瑜連杯水都不用自己倒,縱然有瓜吃有貓擼,還是想看小說啊。 第8章 山雨欲來 那日繡瑜收下了書,吩咐春喜藏在書房暗柜之中,只在夜間無聊時拿出來賞讀一番,連竹月與小桂子也毫不知情。 康熙時不時地跟她討論討論讀后感,繡瑜評價說:“雖然記錄的都是些市井之談、風月往事,但還算是啟人深省,當得起這喻世、警世、醒世之名。比如那……” 康熙頗為詫異地打量她一眼,深有同感地點頭:“你能有此體會,也算沒白讀了?!贝嗽捑勾笥袑⑺秊橹褐?!若皇后看了這書,只怕要當場跪地勸諫,引經據典地說明皇帝不該玩物喪志。其他妃嬪雖然不敢指責他,但是也不會真心對這些白話小說感興趣。宮女太監又都是不識字的。繡瑜發現康熙坐擁后宮三千佳麗,然而除了自己竟然再無第二個人可以分享他這小小的惡趣味了。 人與人交往,總要做點不算大jian大惡,可也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才顯得兩個人關系格外好。比方高中的時候,形容兩個男生關系好,通常會說他們是“一起抽過煙,一起看過片的兄弟”。如今她和康熙也算是“一起看過片”的朋友了。 托這幾本書的福氣,這個月繡瑜承寵的次數雖然沒有增加,但是伴駕的時間卻多了不少。對此皇后自然是樂見其成。佟貴妃本來替太皇太后抄了《般若波羅蜜心經》,正準備讓宮女捧了去慈寧宮一趟,順便“不經意”地跟太皇太后提一下,皇上過度寵愛包衣宮女的不當之舉。 宮女剛為她換上出門穿的繡著橘紅色杜鵑花和月季藤蔓的金黃色旗裝,正拿著小銀簪子為她固定頭上攢滿珍珠的大拉翅,她的心腹富察嬤嬤突然進來在她耳邊耳語幾句。 佟貴妃心緒激蕩,差點摔了手上的點翠掐絲鳳翅珍珠步搖:“果真?” “是蔣太醫傳出來的消息,他偷偷看過那位的脈案,已然是呈氣血兩虧、燈盡油枯之勢了?!?/br> “太皇太后、皇上可知道了?” “那位瞞著呢,只怕尚且不知?!?/br> “她家簪纓世族,如果張榜啟事,未必不能尋得名醫奇藥?!?/br> “蔣太醫說,為時已晚?!?/br> 佟佳氏深吸一口氣,望著水銀鏡里自己的臉龐,緩緩勾起嘴角。她自小生得一副天庭飽滿、帝格方圓、耳垂大而厚的面象。底下人暗傳她有鳳翔之姿。她亦有心效仿姑母孝康章皇后,除了光耀門楣外,更是希望能夠……做表哥的妻子。 佟佳氏兩腮涌上紅暈,對鈕鈷祿氏的那點惋惜之情就像海邊的一顆小石子,很快被淹沒在狂喜的浪潮之中。 “娘娘,那烏雅氏?” “隨她去吧。疥癬之疾,莫要壞了本宮的大事才好?!彼F在可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落下個容不得人的印象。 翊坤宮里,宜嬪聽了宮女的回報,慢慢地拿勺子攪弄著碗里的燕窩,不知不覺皺緊了眉頭:“奇怪,這回她為何這么沉得住氣?” 她的宮女翠兒答道:“許是貴主懶得和她一個奴才計較罷?” 宜嬪擱了碗搖頭:“不對,以往就是萬歲爺多看地上的螞蟻一眼,她都能酸上半天!肯定是得了什么消息。鐘粹宮那邊呢?” “鐘粹宮的小易子說,惠嬪娘娘知道了以后,只嘆了一句她福氣不錯。竟然就不聞不問了?!?/br> 宜嬪冷笑:“她也不傻,反應可真夠快的?!?/br> “娘娘,奴婢不懂?;噬蠈檺蹫跹攀?,惠嬪當真就如此大度嗎?” “大度?不過是兩害相較取其輕罷了。烏雅氏得寵分的是本宮姐妹和承乾宮的寵愛。與其讓我們三個世家女子生下皇子,威脅她兒子的地位,不如任由烏雅氏得寵。雖然得不了助力,但是也成不了大患?!?/br> 翠兒大驚:“好歹毒的心思!”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噬险龑櫵?,本宮不能親自動手免得壞了跟皇上的情分。本以為可以借承乾宮的手,現在……”宜嬪的眼珠子一轉,突然笑了:“聽說九阿哥近來身子不好,把皇上賞的東阿阿膠包上兩包,咱們瞧瞧通貴人去?!?/br> 冬日里難得這樣的好天氣,繡瑜正抱著奧利奧在御花園的千秋亭里坐著曬太陽。奧利奧不過七八個月大,正是貪長的時候。繡瑜抱著覺得一日比一日沉手,輕輕在貓屁股上拍了一下:“饞貓,小胖子!”貓主子頓時不開心了,從繡瑜膝蓋上跳到石桌上,死活不給抱了。春喜想去哄它,結果奧利奧跳下臺階,示威似的沖她們喵喵叫。 “哎呀,別讓它跑遠了。小桂子快去……”繡瑜話未說完,卻見一個穿著青緞掐牙背心的侍女,彎腰抱起了貓。她身后一乘四人小攆,攆上坐著一個穿金黃色妃位吉服的人?,F在宮里妃位空缺,能穿妃子吉服的必定是哪位太妃了。繡瑜連忙上前去行禮:“太妃娘娘金安?!?/br> 那位太妃下了轎攆:“起來吧。你是?” “奴婢延禧宮答應烏雅氏?!?/br> “烏雅答應吉祥。這是裕親王的生母寧愨太妃?!?/br> 繡瑜恍然大悟。裕親王福全是康熙的二哥,極得康熙信任,后來連他的兒子也得康熙賜名“保泰”,與皇阿哥一起從“?!弊州?,意為視其若子。 繡瑜趕緊再行大禮:“拜見寧愨太妃?!?/br> 寧愨太妃溫和地笑著:“烏雅答應也忒多禮了,這是你的貓?” “是奴婢的。多謝太妃幫忙?!?/br> “這貓……”太妃的侍女還想再說什么,突然榮嬪身邊的桂香急匆匆地過來:“給太妃請安,烏雅小主,皇上口諭晉您為常在,還請快些跟奴婢回去領旨謝恩吧?!?/br> 寧愨太妃點點頭:“那你快去吧,來日有緣再見。素曲,把貓還給烏雅答應?!?/br> 待繡瑜走遠了,素曲才問:“太妃,您為何要奴婢把貓還給烏雅答應?那可是……大阿哥送給您的?!?/br> 大阿哥昌全是裕親王的嫡長子,自幼聰慧孝順。八月份的時候,太皇太后叫寧愨太妃進宮住了幾日,一個不妨倒把帶進宮的愛寵弄丟了。沒幾日昌全夭折,太妃就出宮去了,也沒空來尋。 寧愨太妃只是搖頭:“我看著傷心,就是不丟也要送走的。那貓養得肥嘟嘟的,想必烏雅答應也是個愛惜寵物的人,倒比送到莊子上要強些?!?/br> 素曲說:“奴婢看那烏雅答應通身的綾羅綢緞,只怕有些不得臉的貴人還不如她呢?!?/br> 寧愨太妃嘆道:“十六年過去,這宮里還是一點都沒變?!?/br> 延禧宮后殿,姜忠旺領著一溜小太監,進了東配殿:“奴才給烏雅常在賀喜了,恭喜小主?!?/br> 繡瑜回來才知道,康熙在年節下晉了幾位低階妃嬪的位份,除她之外,另有一位漢軍旗的袁答應被晉為常在,并點了幾個官女子做答應。 “起來吧,多謝總管?!?/br> “奴才把年節下常在位份多出的東西都打點出來了,請小主收下吧?!?/br> 春喜和竹月過去接了盤子,繡瑜隨便掃一眼,無非是些綢緞珠寶,正是常在位份該有的東西。唯有一件貂皮斗篷,是貴人方能用的。繡瑜說:“姜總管莫不是送錯地方了吧,這倭緞里子烏拉貂皮斗篷豈是我能穿的?!?/br> 姜忠旺笑道:“這斗篷自然是皇上的心意。那上面遍撒了波斯國進貢的月光粉,在夜里映著月光,那叫一個好看?!?/br> 不多時,春喜樂呵呵地回來說:“小主,奴婢去打聽了。郭絡羅常在那里也差不離是這些東西,唯獨沒有這件斗篷,咱們是獨一份的呢!” “那就更不得穿的了,太張揚了些。留到年三十晚上宮宴的時候還差不多?!?/br> “小主你長得美,穿什么都好看?!敝裨略谂赃叢遄?。 “好呀,竟然連我也打趣起來了!”主仆三人正笑做一團,突然小桂子領進來一個陌生的小太監。 春喜認出這是剛才跟在姜忠旺身后的小太監之一,不由奇怪:“你不是小順子嗎?怎么又回來了?” 小順子說:“總管忘了小主的例銀,叫我送過來?!闭f著捧上一袋銀子。 繡瑜吩咐道:“竹月,收了拿下去吧?!币娭裨伦哌h了,小順子才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滿貴爺爺讓奴才給小主道喜,烏雅家一切都好,老爺夫人聽聞小主晉封十分高興。烏雅家的大爺已然成年,去歲在步兵巡捕營謀了個差事。家里一切都好,請小主勿要掛心。春喜姑姑家里也好?!?/br> 繡瑜聽得感慨萬分,她自己的父母已經是隔著三百年時光再不可見,如今在這深宮里聽到親人的消息總是好的。春喜也高興得眼帶淚光。 小順子又壓低了聲音說:“滿貴爺爺還說,儲秀宮的蘭嬤嬤可信。小主若有事,不妨使她傳個話兒。另外,近來宮里事多,還望小主千萬小心?!?/br> 第9章 除夕 鈕鈷祿皇后從托盤里拈起一只結著豆綠流蘇的耦合色雙魚嬰戲香囊,笑道:“好精巧的東西,你有心了。來人,把本宮妝匣里那個比目玫瑰佩賞給烏雅常在?!?/br> 繡瑜謝了賞,關切地問:“娘娘似乎精神不大好?” “是嗎?許是年下事多,累著了吧?!被屎竽樕弦琅f是脂光粉艷,但是繡瑜看著總覺得少了點神采,仿佛養在瓶里的鮮花,瞧著依舊光鮮亮麗,可生機卻在一點點流逝。 待繡瑜一走,皇后端坐的身影頓時晃動了一下。完顏嬤嬤趕緊上前扶了她,請出躲在屏風后面的民間圣手:“娘娘的身體到底怎樣?” 那大夫五體投地:“娘娘此病原是因為情志不舒、氣機郁滯,常年累月下來,五臟為七情所傷,已然危及根本。若能寬心靜養調理個四五年,或許還能痊愈?!?/br> “四五年?”皇后用手支著額頭,苦笑道:“若是不能呢?” “那草民只能為娘娘開一濟獨參湯,或許還能拖上一年半載?!?/br> “只有……一年半載?也罷,你下去開方子吧。你們都下去?!被屎笸蝗婚]上了眼睛,把蓋著的大紅緞被擰做一團。 完顏嬤嬤哭著跪下來:“娘娘,你別聽這庸醫胡言,奴婢這就出宮,去請太福晉和國公爺為您找更好的大夫來?!?/br> “罷了,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你告訴太福晉,讓七妹進宮陪我幾天?!痹趺茨芨市??她康熙四年進宮,做了十二年不明不白、沒位沒份的庶妃,封后到如今才四個月。 皇后沒哭,完顏嬤嬤卻已經泣不成聲:“您這又是何苦呢……”最后一段日子了,還把七格格帶到皇上身邊。 皇后苦笑:“前頭有那一位留下來的太子爺,后頭只怕還有人惦記著我的坤寧宮呢。前狼后虎,本宮不得不為娘家打算?!?/br> 除夕當天,康熙突發奇想要親手為太皇太后的慈寧宮寫一副楹聯。繡瑜在旁邊研墨伺候,時不時往那御制松花石盤龍硯里灑些水,使那明黃的顏色更均勻鮮亮??滴跄弥焕呛琳戳四?,問她:“你近來字寫得怎樣了?” “回皇上,已摹完了三個描紅本子,正試著臨法帖呢?!?/br> 康熙不置可否,手腕微抖,一氣呵成地在紅紙上落下“蘭殿頤和尊備養,萱庭集慶壽延禧”,說:“你來看看這字怎么樣?” “皇上的字當然是極好的,只是奴婢不懂書法,說不出怎么個好法……咦?” “怎么?” 繡瑜遲疑著說:“旁的字奴婢不知。但是皇后娘娘的書房里有個親筆書寫的匾額‘蘭和齋’,這‘蘭和’二字倒跟您寫的形神俱似?!?/br> 康熙愣了一下:“朕練的是董其昌的書法,皇后也頗擅董書?!闭f著眼中流露出幾分恍惚之色,恐怕是懷念起了他跟鈕鈷祿氏的親密時光。 繡瑜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兩口子有共同愛好,怎么感情卻不好? 晚上宴會的時候,康熙不禁把目光落到皇后身上。鈕鈷祿氏一身明黃吉服,頭頂十二尾赤金鳳冠,笑吟吟地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布菜。鈕鈷祿氏堪為良配,可他就是忍不住回想起另一個身影。 “咳咳?!敝钡教侍罂攘藘陕?,康熙才回過神來。太皇太后帶領眾人起身,先一杯酒敬了天地,再舉起酒杯帶領眾人憶古:“自從太1祖在盛京舉兵以來,歷經三朝,戎馬數十載,創下這百世的基業……” 儀式結束,眾人才各自落座。除夕宴的菜品都是御膳房做的,菜色倒是很豐富,四樣主菜分別是:八寶野雞、佛手蒸鴨、奶汁魚片、東坡肘子。這叫雞鴨魚rou四角俱全??上怯命S緞子包袱包著,再由小太監頂在頭上一路送過來的,上桌的時候早已經涼透了。妃嬪們三三兩兩地閑話著,誰也沒認真吃。 繡瑜今晚不過得個末尾的座位,只能遠遠地瞧著主位上康熙與鈕鈷祿氏一個倒酒一個布菜,伺候得太皇太后眉開眼笑。她前面坐著三位貴人、四位嬪,原來離康熙的主座如此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