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顧君行在她們面前看著她們,只覺愧疚,這一切的源頭是他,他是原罪。 林慧如還哭著,他只覺心煩,隨便叫了個下人過來,不顧她的哭訴,給人送了出去。紅玉也還哭著,不過她偷瞧著大少爺的神色,怕他生厭,只小聲地啜泣著。 顧君行看著她,也是嘆氣:“你們大少奶奶,現在怎么樣了?” 紅玉見他問起,猶豫道:“大少奶奶很傷心,這會兒誰都不想見,她一心為著家里,大少爺能不能對她好點,至少,別讓別的女人鬧到家里來……” 她奓著膽子說的這話,其實已經腿軟了。 顧君行只心中有愧,轉身往后院去了:“我去看看她?!?/br> 紅玉趕緊跟上,一路跟著他到了后院,想了一路,猜了一路大少奶奶的心思,眼看著顧君行上了石階還往里走,趕緊過去叫住了他。 “大少爺!” “……” 顧君行登時回眸,紅玉忙說:“大少奶奶正悶著屈,說了誰也不見的,她性子軟,最在意您了,明早您再來好生跟她說兩句話,一準好了,現在還是……還是別進去了,我去伺候著,她要見您,再去找您就是?!?/br> 都走了門前了,他停留片刻,自覺也是無顏相見,點頭應下了:“好,你好生顧看著些?!?/br> 說著,轉身走了。 紅玉拍著胸脯可松了口氣,她不知自己這樣攔下人了對也不對,輕手輕腳開了房門,趕緊進去看看。果然不出所料,她的大少奶奶早就睡著了,根本不想見任何人。 有什么在她腦子里翻轉了下,她恍然大悟:也或許,一開始,大少奶奶就想睡個覺而已。 是了,就是這樣。 第10章 貴妃要醒醒 天亮了,顧家老宅里,能聽見不知名的蟲兒叫得歡快。 清晨薄霧,園子里的花兒掛著露珠,徐迦寧習慣早起,采了幾朵花兒,拿了屋里擺了瓶中。梳頭的周嫂來了,洗臉梳頭,拿了日歷翻了又翻,順便看了看黃道吉日。 她說要出門,周嫂問她梳什么頭,她想了下,叫紅玉拿了期刊畫報《美人志》來。 報紙上天天報道新時代女性,期刊畫報由此而生。 自從去年運動過后,《美人志》創刊號共發出上萬冊,不到一個月再版發行,此畫報上集結了上海名媛的時尚前沿,尤其封面女郎,期期都是電影明星,她身上穿戴,無不流行一時。 除了看報紙,看《美人志》也是徐迦寧的最愛。 封面女郎當中,有短發的,也有長發的。 短發的俏皮,長發的嫵媚。 最新一期封面女郎上人物是現在最火的電影明星蘇婷,她頭頂左右兩分細辮,用彩帶編結而成,之后匯成長發在腦后結成發髻,劉海微卷,髻下留余辮又垂在胸前。 雖然頭發上沒有一點發飾,但彩帶便是最好的裝飾,看著嬌俏又不失風韻。 徐迦寧看過她的電影,非常喜歡她的演技,也非常喜歡她。 她從幾期畫報當中,將蘇婷這期拿在了胸前,伸手點了點:“這,我喜歡她?!?/br> 周嫂定睛看了看畫報,又看了看徐迦寧。 徐迦寧臉上盡是期待,正眨眼看著她,她想了下:“可眼下沒有彩帶,這沒法下手??!” 愛美本是天性,迦寧不以為意:“本來我也不喜歡跟別人一模一樣,我喜歡這個卷,你看看給我卷一卷?!?/br> 她左右照著鏡子,周嫂拿著海報往她臉邊比劃了下,笑:“還別說,大少奶奶這臉型梳這個發型肯定能好看,今年流行卷頭發呢!” 難得的,徐迦寧也笑了笑,拿過畫報來細細地看:“聽說要舉報什么明星日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第一?” 周嫂給她卷著額頭劉海,為了有自然的效果,一邊卷還一邊往兩邊梳著,平時她都不看報,但是總在外面走動,自然知道點八卦消息了:“這可不一定,雖然蘇小姐最近風頭正盛,但是聽說呀,還有兩個新人,人有大老板捧著,一買票就成千上萬的買,說不準的事?!?/br> 最近明星日報總在做活動,蘇婷在鬧離婚,有些日子沒出來了,徐迦寧不太懂得:“投票不是一人一票的么?怎么買?” 周嫂笑地意味深長:“這里面說道可大呢,您是不知道,有錢有勢的人多著呢,人家想捧誰,就能把誰捧成明星?!?/br> 徐迦寧頓時皺眉:“世道雖然變了,但是人心未變,所以不管經過多少年代變遷,人不過是換了張皮囊,骨子里,還是那些人,那些事?!?/br> 她本該看淡,卻不知為何惆悵。 這會兒有些想家了,想她的貴妃榻,想她的小貓兒,想她的園子里那些花花草草。 周嫂給她也梳了中分,兩邊碎股辮編結至腦后,也給她綰了個發髻。 對鏡描眉,徐迦寧在鏡中看著自己,今個不穿旗袍,穿了時下流行的百褶長裙,上面古式寬袖,腰際兩側垂著裝飾的流蘇,隨著動作來回擺動。 日頭出來了,她從來講究養生,整個人躺了躺椅當中,開始小憩,曬太陽。 屋里安靜下來,紅玉不敢打擾她的清凈,去園子里洗衣服。 窗外微風徐徐,徐迦寧兩手交疊在胸前,慢慢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后宮去,在姐妹們搜刮一通,都拿了上海來,可賣了不少錢,統統都買了選票,可偏偏最后寫蘇婷名字時候,怎么也寫不出來了。 迷迷糊糊正在夢中與那兩個字費神,一只柔軟的小手突然在她手上摸了下。 她一下醒過來:“誰?” 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小女孩有七八歲大,白白凈凈,眉清目秀很是可愛的樣子。 不過,徐迦寧從來不大喜歡孩子,所以親近不起來。 一見她醒了過來,小女孩頓時笑了:“嫂子醒了?我哥說你要同我一起學寫字,是真的嗎?” 她是顧君書的meimei,名喚顧君鈺,是顧老爺最小的一個孩子,從小就病歪歪的。 這孩子靠得有點近,徐迦寧想讓她往后站站,可她本來就自來熟,后來因為幫她們請過大夫買過藥,這孩子對她總是貼得很近。 迦寧站了起來:“我什么時候說要同你一起寫字了?” 沒想到顧君鈺這次直接撲了她腿上來,將她腿抱住了,還晃了晃:“那現在說好不好?嗯?嫂子求你啦,你就跟我一起寫字吧,就看我一個,我哥總是說我!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聲音軟軟的,人也軟軟的,像她那只貓兒。 晃得她人有點暈暈的,徐迦寧有心想推開她吧,可這小身板肯定不禁推,非但不能推,她生怕這孩子嬌弱得晃摔了去,還扶住了她肩頭,真拿她沒辦法,就答應了下來。 她心里想,這是沒辦法才答應下來的,不是心軟:“好吧,一起吧?!?/br> 顧君鈺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蹬蹬蹬就跑了出去:“二哥,嫂子要和我一起寫字了,我有同學了!我也有同學了呀!” 顧君書也在外面大間,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來的:“知道了,過來吧?!?/br> 正常他meimei這個年紀,其實可以送到私塾去讀書了的,但是因為她身子實在太弱,只能留在家里,徐迦寧聽著她們哥倆說話,輕撫髻旁,走了出來。 顧君書本來坐著,看見她目光微動,連忙站了起來:“嫂子?!?/br> 徐迦寧嗯了聲,同顧君鈺坐了一側:“今個不用上學的嗎?怎么來這么早?” 君書點頭,拿出裝訂好的書本給她們兩個一人發了一本:“你們先寫千字文,有不認識的字我來教你們,我先看看報,一會讀報?!?/br> 顧君鈺已經拿起了鋼筆,開始寫字了,她寫得很慢,字跡歪歪扭扭的。 鋼筆這東西,徐迦寧還用不大好,她拿了毛筆,沉下心思來寫字,當然了,她并非不會寫字,不過是寫這些簡化字不大習慣。 寫的蠅頭小字,越寫越快。 不多一會兒,顧君鈺開始泄氣了,在旁哼唧著:“寫字真的好麻煩??!” 徐迦寧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搭話:“是挺麻煩的?!?/br> 顧君鈺耐著性子,一筆一劃寫著字:“沒辦法,不識字是要被人笑話的?!?/br> 她小小年紀,是聽了園子里的丫頭婆子聊天說的,說大少奶奶不識字云云的,她媽就拿這事教育她,一定得讀書,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 meimei這么一說,顧君書聽出了話音,頓時皺眉:“君鈺,好好寫字,別說閑話,好好一個小姑娘,跟誰學的扯老婆舌,嚼舌根的!” 平時他待meimei,都溫和得很,沒想到會兇自己,小姑娘扁著嘴,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徐迦寧抬眼看了她一眼,被那淚光打敗了,想了下,勸慰道:“女孩子呢,不僅要識字,還得多才多藝,你看看你長得這么好看,等將來有了新皇朝,完全可以嫁給皇帝當貴妃的?!?/br> 這話可是第一次聽說,顧君鈺眨巴著眼睛看著她:“皇帝?” 迦寧點頭,一臉正色:“對,皇后是不用想了,歷朝歷代的皇后都出身望族,這是祖輩的遺留問題,家世不可強求,當個貴妃就好,還不cao那么多心,悠閑自在?!?/br> 一不留神,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 小君鈺頓時回頭:“哥,什么是貴妃???” 顧君書報紙一抖,從旁邊側目過來:“別做夢了,大清早亡了,什么貴妃,好好學習吧!” 徐迦寧不愛聽這話,抬起眼來:“哪朝哪代沒有個動蕩時候,亡1國的不止大清朝,可幾千年來,你看什么時候離得了君王,不過是不到時機而已~” 顧君書被她這番謬論扯得想笑,少年眉眼,盡是笑意:“改日叫你看看國史,你就知道了,從今往后,都不可能再有皇帝了,我們走向民主,等你明白了那個,舊思想才能解放?!?/br> 原本還寫著字的徐迦寧,一聽這話,筆尖一頓,啪嗒放了筆架上。 他這說的什么話,她有點不高興,看著顧君書,定定地:“什么國史?” 顧君書將一邊的啟蒙大書推了過來:“有空真應該讓你去圖書館看看,你先把這個都學會,怎么樣,看了沒有,這本書好看嗎?” 是昨晚上她卷在報紙當中的那本,迦寧嗯了聲,想著國史這件事,有些心不在焉:“嗯,不光好看,還很好用?!?/br> 顧君書可沒注意到她的神色,他看著她的練習本,發現她字跡端正秀美,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十分詫異。 “你這字……你什么時候練的?” 正說著,門前簾子一動,一個人又走了進來。 顧君行進門就將外衣掛了一側衣掛上,奔著她們走了過來:“一大早的,你們在干什么?” 顧君書見他回來,連忙起身,平時兄弟關系一般,就連顧君鈺也有點怕他,趕緊給人騰地方,都站了一邊。 嫡庶有別,徐迦寧這倒是能理解,她拿了桌邊報紙,以報紙遮掩,悄然對顧君書擺了擺手。 顧君書會意,只說有事,拉著meimei的手走了。 顧君行昨晚上輾轉難眠,今天起得也早,去買了火車票,特意讓人拿著去送林慧如,他則去了英租界,他的老師給他介紹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給一位英國公司做翻譯。 上午工作定下來了,趕緊回來了。 這會見了徐迦寧,竟想主動說一下這個事:“我找到工作了,給一家英國公司做翻譯,一個月有二十塊?!?/br> 二十塊。 徐迦寧已經了解了這時代物價,在心中計算了下,那這樣算來,英租界的鋪子不吃不喝也得好幾年才能攢下。 心中更是穩當了些,還刻意恭維了下:“二十塊呢,真不錯?!?/br> 這份工作能解決很多問題,顧君行心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他見她神色如常,都沒問及林慧如,只當她心里隱忍,更添兩分憐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