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徐迦寧臉上已恢復了平時一本正經模樣,還嘆了口氣:“哥哥略勝一籌?!?/br> 街上車來車往,許多黃包車摻雜在黑色的汽車當中穿梭不停,前面有車停住,徐鳳舉按了下喇叭,實在沒按捺得住,哈哈大笑。 兄妹在屋里時候就討論了一下,徐迦寧始終認為,等待就好,顧家老太太會碾碎顧君行的自尊,最后他不得不低頭,上門來借錢,她們等著就好,畢竟她們等得,她那個被扣在逍遙館的公公等不得。 徐鳳舉則有不同見解,他說顧家書香門第,顧君行是新時代讀書人,結婚已是極致,做不來那樣伏低做小螻蟻模樣,也做不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坑岳丈家錢的事,氣急了會橫生他事。只要給他一個契機,讓他接受交易會更容易,不需要彎彎道道,一次就能折清,而且他日后是顧家的天,他必定能有辦法拿地契過來。 為此,二人打賭,沒想到顧君行果然還有骨氣,沒被顧家老太太碾碎,現在就看他能不能把地契拿來了。 雖然鋪子似乎要到手了,但徐迦寧卻有點高興不起來。 她不喜歡這種脫離的掌控感,人性丑陋,她從小就在深宅長大,與嫡親的姐妹斗,與庶出的姐妹斗,與不爭氣的兄弟斗,到了年歲進了宮,又是一路明爭暗斗。 帝王的寵愛,對于她來說,都不過是爭斗的砝碼。 于她而言,她不懂情愛,也不信情愛,更喜歡人心碾碎的快,感。 不過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越是難掌控的人心,越好像更有意思了。 隨即寬心,左右看看,她哥哥開的這輛車,車內裝飾都還新著,才想起來問他:“你買車了?” 徐鳳舉回頭,勾起唇邊笑意:“新款福特,一萬多大洋呢,和別人合買合用,別人還沒坐過,先帶你轉轉,怎么樣?” 這車比電車還穩,四個輪子跑得快,徐迦寧早就對汽車感興趣了,當然新奇。 自家哥哥面前,少些矜持,在車上伸手摸摸這,看看那,好奇得很:“真有意思,這東西時髦得很,那些女學生天天喊著人人平等,怎不見她們開車呢?” 徐鳳舉也是新手,開不快:“你想學?等我再熟悉熟悉,就教你開車?!?/br> 她頓時搖頭:“不想?!?/br> 徐鳳舉好笑地看著她:“為什么呢?” 他妹子直直看著車前面,正襟危坐,一顰一笑間動作間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儀態,真個是貴婦一樣了:“我不想凡事都親力親為,若是坐車,就請司機?!?/br> 他更是笑,說那坐好司機開車嘍,加快了油門。 徐迦寧和新時代女學生不一樣,她可是貴妃,怎能什么事都自己做。 心中不屑,低頭看著旗袍上面的花紋卻是失神,對了,她已不是貴妃了……不過那又怎樣…… 汽車在上海街頭繞了幾繞,這么一低頭,也不知怎的,沒想到平時坐電車也沒怎樣的徐迦寧,坐汽車竟然暈車了,她臉色蒼白,心口不舒服,頭也不舒服,嚇得徐鳳舉直接把車開到了醫院去。 瑪利亞醫院是上海最好的醫院,位于基督教旁天主堂旁,它有五層樓交替接轉,門診部與病房有遮廊天橋相連。下車時候,徐迦寧是站都站不穩了,徐鳳舉心急如焚,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直奔門診。 這里是西醫院,里面都是洋大夫,徐迦寧第一次到醫院,還什么都沒見過。 暈暈乎乎時候,洋大夫聽了徐鳳舉描述,說是小問題,讓護士帶著她們去打針輸液,起先還好,不等去病房呢,徐迦寧一睜眼看見護士拿著的針管和針頭,可從未見過那么粗的針頭,頓時清醒了,問是什么。 洋護士中國話還說不太好,比劃著往她手上扎,驚得她頓時尖叫起來! 徐鳳舉連忙將妹子護入身后,知道她怕打針,心疼得不行:“能不能不打針?吃點藥呢?” 她們那個時候,針灸都老細的針,細如毛發,怎的到這年代針頭粗成這樣,還要連著針管,往身體里面打的什么東西!徐迦寧直躲了哥哥身后:“你讓她走,你讓她走,我不打針,我不打針!” 正鬧著,一行人匆匆自病房方向走了出來。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洋人,邊走還說著洋話,根本聽不懂,中間一個年輕的中國人身著西裝,在他們中間顯得特別明顯。他們交談無阻力,似乎在為他介紹醫院偶爾還往四處指指。 都是專業術語,洋護士聽得懂,回頭。 男人往這邊看了一眼,正撞見徐鳳舉無助的目光。 徐鳳舉很焦急,見了他心寬一半:“瀾庭快來!” 被他稱作瀾庭的,當然就是霍家的霍瀾庭,他禮貌地先對院長以及幾個大夫說了稍等,這就走了過來,到了面前,徐鳳舉連忙將病癥說了一通,他一問護士,知道是就是暈車。 此時徐迦寧就躲了哥哥身后,徐鳳舉錯開身,回頭勸她:“沒事了,沒事我們不打針,讓瀾庭給你看一眼,瀾庭你也認識的,他中西醫都懂……” 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隨即說道:“無事,按一按就好?!?/br> 徐迦寧頭還暈著,恍惚間一人微涼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抬眸,山精入眼。 竟敢隨意觸碰她:“放肆!” 第6章 貴妃喝白水 她乃帝王貴妃,他竟敢! 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民國,是在上海的醫院里,徐迦寧脫口而出:“放肆!” 抽回手腕,她眼中是滔天怒意,對上他的眼,一下反應過來,偏頭躲了徐鳳舉身后。 霍瀾庭額角青筋一動,也站直了身體,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徐鳳舉是徹底被妹子這嗓子驚住了,他看向霍瀾庭,平時多能言善辯,此時腦中一片空白:“迦、迦寧她不舒服,可能有點暈糊涂了……” 瑪利亞醫院的院長還在一旁等他,霍瀾庭折好帕子,放入口袋里了,沒有戳穿他的話:“嗯,回去休息一會就好?!?/br> 說著讓護士給他們開個什么精油,這才轉身離去。 瑪利亞醫院的門診處,那人站在幾個白大褂當中,顯得十分扎眼。 他身形頎長,雖身著西衣西褲,但是發色和那明顯的東方面孔,更引人注意。徐迦寧坐在門診的臨時病床上面,遠遠地瞥著他。 她見人,向來過目不忘。 上午才見過,在電車上,在電影院里。 那時他眼簾微動,似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惜她不受蠱惑,將他歸類為邪魅山精,會作祟害人的那種。 沒想到下午在醫院里又遇見了,她在這里也適應了一段時間,還從來不知道醫院是這樣的個地方,竟有些方寸大亂,實屬不該。 正是穩著心神,徐鳳舉長出了一口氣,轉過身來:“你說你讓他給你看看怎么了,他是什么人,你還敢說人家放肆……” 徐迦寧坐在病床上,伸手撫額,一時失口:“我又不認識他,有點驚到了?!?/br> 一抬眼,徐鳳舉更是驚訝模樣,他眼中驚疑未定,她見他目光,還以為他察覺到meimei異樣,心生警覺,可他只是滿眼擔憂,一低頭,竟是來探她額頭來了:“你不認識他?你不是發燒了吧?真暈迷糊了?” 說著真伸手到了眼前,她下意識側臉,也避開了。 出差錯了,那讓自己鎮定下來,不說話,一開始過來時候就這樣,不說話,少說話,身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從中能得到不少消息,等都轉變成自己有利,不出錯才能開口。 果然,徐鳳舉沒在意她動作,胡亂猜測了一番:“哦,我知道了,你還生他的氣,故意裝不認識他是吧?行了,咱別惦念他了行嗎?那不是咱們能惦念上的,再說你這一時心性不都過去了嗎?不是又看上顧家那小子了嗎?” 眼看他這話說到頭了,還沒抓取到有用信息,徐迦寧別開眼去:“過不去,哪那么容易過去……” 那人已走遠,徐鳳舉轉身看了眼,才又回頭壓低了聲音,一臉正色:“妹子,什么事都好說,唯獨這件事,千萬記住了?;艏夷鞘鞘裁礃拥娜思??七少是什么人,要不是咱媽看顧過他拼死拼活救過他,他們家存這點善念,人認識咱們是誰?哥能有今天,全依仗霍家,這是我和你說,你覺得過不去那就放心里,見了他別像仇人似地,人不欠咱的。他不喜歡你,總還有別人喜歡你,這世界上人多了去了,知道嗎?” 三言五語,從中捋清了些許關系。 昨日在電車上相見,難道那時他就打了她主意,有心讓她幫忙逃脫身邊盯梢的人? 這么重要的人,為什么不在原主的記憶當中,自己竟然差點露出馬腳,徐迦寧心中暗驚,面上不露一分:“知道了?!?/br> 護士給拿了精油來,趕緊先在太陽xue兩側抹了一點,這藥味道詭異,迦寧打了兩個噴嚏之后,竟然趕緊舒服點了。徐鳳舉見她好轉,扶她下地,這回也不敢再讓她坐汽車了,叫了黃包車來,哥倆直接回了徐家。 徐家突然發跡后,才搬到上海的華安街附近,說起來,這可是徐迦寧在印象當中,第一次回娘家。 華安街在黃埔大街后身,巷口里一溜獨立小院,徐家過來之后買了兩個,改建了一起,此時大門緊閉,門口兩個小黃狗來回跑過,見了人也不咬,戲耍著來回跟著黃包車跑得歡快。 徐鳳舉叫車夫停車,然后下車來扶妹子,迦寧都不知自家大門朝向哪邊,她不確定是原主沒想過,還是人根本沒放心上,更小心翼翼地,只說自己頭暈,眼也不抬。 其實坐了黃包車,被風一吹,早不暈了。 巷中第一家獨門大戶就是,到了大門前,徐鳳舉推開虛掩著的大門,扶了迦寧往里走。 徐迦寧暗暗記住方位,才要隨著哥哥腳步往下走,突然傳出了一聲驚喝來:“呔!” 站住了,院子當中一個發了福的老男人,穿著古時衣服,頭戴花帽手持長1槍,奔著她們就抖起了那手中的紅纓長1槍來:“站??!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這年頭竟然還有人穿這樣的衣服,徐迦寧了愣住了:“……” 徐鳳舉還扶著她要往下走:“爹,別鬧了,難得你寶貝女兒回來……” 槍頭一動,直直指了徐迦寧的面前來:“站住,她不是我的女兒……” 徐迦寧那顆沉寂太久的心,突然跳快了些,她不知如何應對,實在有點手足無措,記憶當中是有這個爹的,但可不像這樣…… 好在徐老爹那繃住的臉,沒有堅持幾秒,立即笑的像開了花似,說出了下半句:“這般國色天香貌美如花沉魚落雁婀娜多姿的,啊呀,是九天仙女到凡塵了吧!” 等等,有點接不上,徐迦寧:“……” 徐鳳舉在旁嘆氣:“別鬧了,別唱大戲了行不行,迦寧這不舒服呢!” 一聽女兒不舒服,徐老爹可馬上變臉了,花槍也不耍了,撇了一旁,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女兒:“怎么了?哪不舒服?從小到大就沒生過病,怎么嫁給他老顧家了還生起病了呢!” 兩個人都離她太近了,可她偏偏抽不開身。 前世父兄從未這樣親近,親近得她有些手足無措,差點亂了方寸。 果然,這里很危險,她不能久留,若是被他們察覺出異樣就不好了,迦寧只說沒事,爺倆連忙讓她進屋歇著去。人的生活習慣,舉手投足之間,怎么可能一樣,在親爹親哥哥面前,她更加小心。 進了門了,暗自觀察,這家里雖大,竟然沒有一個下人,徐迦寧進門之后,左右看了,真個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真是奇怪了。 進了前堂先坐下,徐老爹殷勤地去倒水,他身形高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偏在女兒面前動作都小心翼翼的??烊タ旎?,很快就倒了一大碗水來。 “哪不舒服,先喝口水壓壓!我折好了不熱的!” 真的是一大碗水,而且是白水。 徐迦寧盯著這白水看了看,她在宮里,喝的都是上等的好茶,即便是白水,都是上等的甘冽泉水。左右看看,一個親爹一個親哥都盯著她呢,她端起水碗喝了口。 有點發澀,忍了。 徐老爹見她喝水就放心了似地:“閨女你坐會兒,爹去給你做飯,你好久不回來了,想爹的手藝了吧?” 他還會做飯! 徐迦寧心中詫異,看著他眼里都是期盼,心中也生出些別樣情緒來,就嗯了聲:“真是想了?!?/br> “就知道你想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想了怎不回來,啊呀我這苦命的,從小又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給你養大,兒大不由爹呀兒大不由爹……” 徐老爹真是太好激動,在她面前眨巴著眼睛,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好像委屈至極。 徐迦寧:“……” 她一點也不知道,該怎么同這位說話。 這時候,該怎么寬慰寬慰他老人家?正是猶豫,徐鳳舉看不下去了,涼涼道:“從小伺候她又當爹又當媽的,那是我,您別唱大戲了,去去去,趕緊做飯去!” 徐老爹一看演戲演不下去了,白了兒子一眼,哼了哼,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