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這是什么邏輯? 但我的臉一下就紅了,那仿佛是一把陳年老舊的銀簪子,炸一炸又煥發出奪目漂亮的光彩。 于是來年,我帶著我爹,給我的百八十抬嫁妝,嫁給了胡瑾。 看著嫁妝單子,我終于知道,我爹這些年為什么這么愛做生意,那些酒莊溫泉莊子和商鋪金銀古董,都是為我攢下的。 出嫁前,他老人家把我叫去書房,和我談了一夜的心。 更多的,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也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對我說:“我的姑娘,要記得,你可一點兒也不比公主差?!?/br> 我的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 洞房花燭夜,胡瑾挑起紅蓋頭,笑得還是那么欠揍:“女小子長大了!” 我瞪他一眼,怏怏不樂。 胡瑾立馬抱著我,訕訕道歉道:“是為夫的錯,你可美了,又美又仙,呃……我娘一直教訓我,讓我說話有分寸點兒的,我這不是又忘了嘛……” 我含淚瞪他:“我是女小子,你娶我干嘛??!” 胡瑾笑起來,肆意又英俊,親親我的面頰道:“因為在我眼里,你是仙子啊,甚么公主小姐的,都比不得你帶勁兒!你就是我孩兒他娘,有意見沒?嗯?” 我羞答答地往他懷里一靠,直接把他靠癱了。 胡瑾于是一把把我也拉上,無奈道:“都這么大了,怎么還毛手毛腳的?” 于是,像我爹趙蒼同袍說的!姑娘我的一生,那才剛剛開始! 盡管有很多不如意,但我還是很幸運,很幸運了。 愿花好,月圓,人長健。 第103章 她的重生 暮秋時節,天空變得深藍而遼闊,秋風卻使人瑟瑟發抖,陳嫂子提著一吊臘rou,特意整了身新做的襖裙,手里牽著她家半大小子,猶豫著敲響了隔壁的院門。 吱嘎一聲,舊木門被打開了,里頭露出一張白如新雪的臉,女人有一雙略冷淡的鳳眼,還有水紅薄唇。她淡淡問道:“甚么事?” 這個女人長著一張嬌貴的臉蛋,這使得陳嫂子格外窘迫起來。她搓搓手,低頭看了眼兒子,才憨厚道:“這是俺兒子,今年八歲咧,俺是來求蘇先生幫忙,看看能不教他識幾個大字兒。太太您……” 沒等她說完,女人便開了門,對她略一點頭道:“你可以先進來吃杯茶,他去縣城里了,恐怕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br> 她穿著一身樸素的藕荷色纏枝褙子,頭上簡略綰了一個發髻,簪了一支半舊銅花簪,露出的小半邊雪白的脖頸,優雅而貴氣,若是不看她這一身普通的打扮,說是城里富貴人家的大小姐,也有人信的。 這個女人是蘇先生的老婆。 三年前,蘇先生從南方來到茂縣,這個女人一直陪在他身旁,不過鄉親鄰里們都不怎么知曉這女人的根底,因著她日常皆是閉門不出的,即便有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新喪了,她都不應,像是和她毫無干系似的。那一張漂亮的臉上談不上多輕蔑,但就是不把他們看在眼里。 相反,蘇先生即便早出晚歸的,卻實打實的會交際。他們鄉下人也不懂那些文人談吐,但聽蘇先生說話,就是覺得和他們不同,卻可親溫和得,從眼里漫開的和善笑意。 女人請陳嫂子落座,又在一邊仔細給她泡了壺茶。 陳嫂子打量屋內陳設,只覺得素簡,但就是有股講不上來的味道,墻上掛著字畫,窗邊的柜子上擺著一個粗陶罐子,里頭是一束水粉色的秋海棠,在光影下唯美而純然。 她兒子好奇打量著陳設,墊腳用臟手碰碰陶瓶,嚇得陳嫂子連忙一把將他拽回身邊,狠狠拍了兩下,嘴里罵罵咧咧:“你再亂碰!再亂碰!死狗子就是瓜!碰壞先生的東西,我打死你這賠錢玩意!” 女人端著茶上前,眉目輕垂道:“無事,小孩活潑是天性,不要打他?!?/br> 陳嫂子也不懂甚么天性不天性的,聽女人慢慢說話,撓頭訕訕道:“俺們這兒的孩子,都是給抽到大的,咋這么講究……” 女人一笑,沒有再說話。 她又起身,陳嫂子才猛然發覺,這女人已經懷了身孕,頓時驚了一跳,心道自個兒之前是迷糊了,咋一點兒沒發覺呢? 不過也不怪她,到底已經是秋天,女人穿的寬松且厚,她天生身量纖細苗條,即便是懷孕了,到現下七個月還是不怎么顯肚子,更何況她這些日子總是吃用不下,雖然有了身孕,倒是瘦削得更快些。 沒等陳嫂子說話,外頭便傳來開門聲,女人的身形頓住了,慢慢偏頭看著院門處。 那是個清癯疏朗的男人,一身青衫直綴,鬢角有些微白發,卻不掩他雋爽溫潤。女人在原地微垂眸,從陳嫂子的角度來看,她的眼睛已經泛紅了。 經驗老道的陳嫂子察覺出,這夫妻倆估計是有點甚么小矛盾了,她不由勸道:“夫人,這咱們女人家,就不能太小……” 話沒說完,女人略一猶豫,已經提著裙子走出去迎接她的丈夫。 蘇先生見妻子如此,心中略有疑惑,卻見她在自己面前站定,仰起頭,素白的臉上鳳眼微紅,秋水橫波。 他想起這些日子,妻子有孕來日漸低迷的食欲,和萎靡頹喪的臉,不由嘆息,心中已有了決定。 他微笑著給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在她耳邊輕聲道:“先進去,外頭風大?!?/br> 女人輕輕嗯一聲,猶豫著碰觸他的大手,并不說話。蘇先生微怔,心中自嘲,只覺自己是會錯意了。她是人間富貴花,陪著他這么些年,想必也受夠了,如何能有半分和軟心思。 男人雖然疲憊,但是待人接物一向有禮,他聽陳嫂子說完話,并沒有猶豫,便應下了教她小兒子識字的事。倒不是他真的看中那吊臘rou,不過是教書育人,有教無類罷了。 到了夜里,女人坐在炕上,有些呆怔。 她昨兒個正在給女兒祈福,身子到底受不住了,暈眩著便倒了下去,一睜眼,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熟悉的小院里,外頭的梅樹還沒開,光禿禿地透著紗窗,在窗角微顫。 她竟然變回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個年輕漂亮,但是有些高傲輕慢的姑娘。 她已經無從得知,自己當年是個甚么樣子,亦或是,自己當年懷揣著怎樣的心情,懷的這個孩子。這都太遙遠太模糊,讓她實在想不起來了。 可是她仍舊記得那個男人,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聲音,他的相貌,都變得異常清晰。 梅氏微微發怔,輕輕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皮,心中估算回憶著……生孩子,恐怕沒幾天,她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她想起女兒的樣子,杏眼明媚如春,笑起來有蜜糖一樣可人的梨渦,但是看她的眼神,卻那樣淡,淡到沒有恨也沒有愛,就像是個最普通的路人,卻比看路人時多了厭倦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只能配得上這種日子了,沒有丈夫,沒有女兒,被人嫌惡厭棄,被家族拋卻,她根本就是那種,愚蠢自私的人,和程逡之是截然不同的兩面。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歡上他的。 記憶里還是少女的時候,她總是在一群貴女中間,偷偷那眼覷他,又悄悄垂眸,裝作自持清高的樣子。而他是高貴的鎮國公世子,是隆平大長公主的長子,也是無數文人墨客心中的圣人,而她在俗世里頭,煙火氣太濃,心中復雜狹隘,只有那時瞧著他的時候,眼里的那份純粹,才堪堪能配得上他。 她沒有再想太多,因為身子太瘦弱,又好久不曾好生用膳了,故而困得不成了。 她瞌睡得很,腦子里還止不住想著舊事。她想起寶瑜娘胎里帶出的體虛,每趟見她,她總是有些蒼白柔弱。 梅氏忽然有些害怕地清醒過來,轉眼看著隔間外丈夫挑燈的的身影,輕輕道:“逡之哥哥,我想……用些膳食?!彼幌胱屪约旱纳碜庸?,影響到孩子。 她突然說話,倒是叫男人頓了頓,有些意外地起身瞧她。 她已經,很久沒有叫他逡之哥哥了,自懷孕之前,她叫他總是不帶姓名,有些疲憊地把要說的說完,便轉身不去看他。 蘇先生沒有猶豫,便起身去灶間,給她炒了兩個小菜出來。一葷一素,用了之前陳嫂子帶來的臘rou炒了雞蛋,還有一盤山藥,熱氣騰騰的,帶著咸鮮的暖意,薰得她睜不開眼。 她披著他的外罩,沉默著盤腿拿木筷夾著吃食。而蘇先生只是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他不說話,她也不知道怎么說,只低頭吃了一口,清素的鮮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暖和而潤澤。 她一下放下筷子,抬頭看他,忽然怔怔流下眼淚。 蘇先生見她傷心,把她半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她后背,溫和哄道:“怎么了,這是?那等明日去縣城,給你買新衣裳好不好?” 說完他就沉默了。因為縣城里的布料,或許沒有一匹有她曾經擁有過最普通的衣裳精致,更遑論叫她滿意了。 她環抱住他的腰,忽然輕輕的,哽咽道:“您……不要對我失望好不好?我想陪著您?!?/br> 程逡之沒有說話,過了半晌,他扳起她的小巧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緩慢卻清晰道:“韻兒,你要知道,想跟著我,你或許一輩子都回不了京城,你愿意么?” 自然,她曾經發誓說愿意,但他看出來,那或許只是少女一時沖動的誓言,他們彼此都當了真。 他的眼睛很溫和,有一點審視,更多的則是寬容。 她流著淚,輕輕道:“我不回京城了,我想通了。沒有你的地方……那都不是我的家?!?/br> 程逡之看到她眼里的凄切和認真,忽然有些好奇。早晨他離去的時候,她還是厭煩和不耐的,微冷著臉,沒有給他甚么好臉色。 怎么夜里他回來時,她卻認了真,仰著臉告訴他,她一輩子也不要離開他。 梅氏知道,若是不解釋清楚,程逡之定然不會輕信。他會觀察她,而并不是因為三言兩語,就立即相信。 她蜷縮在丈夫的懷里,閉上眼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做錯了事,離開了你,然后這輩子我都沒有再見到你?!?/br> “可是后面的半生,我才發覺,如果沒有你,再多的榮華富貴,都是虛妄?!?/br> 她抓住他的袖子,輕輕道:“我愛你,蘇逡之?!?/br> 她說的是“蘇逡之”,卻并不是他的本名程逡之。 她在告訴他,她選擇接受他的新身份,并且會忘記他曾經身為程逡之的榮光,不再只是仰慕他的血脈和身份,而是學會去看真正的他。 蘇先生并沒有回答她,只是一下又一下,撫摸著她烏黑的秀發。 她知道,自己遠沒有過關。程逡之是個溫潤深沉的男人,他不會盡信她的話,但也并不是不信。他會考量。 很快,冬日里的某個清晨,當第一縷晨光普照大地,她已經精疲力竭,而嬰兒的哭聲也隨之想起,動聽而鮮活。 梅氏幾乎顫抖著,輕輕撫過孩子細嫩的臉頰。而蘇逡之接過她手中的孩子,輕輕哄著,像個最最疼愛孩子的父親。 梅氏看著他的樣子,忽然淡淡笑起來。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不是居高臨下的世子,不是風流肆意的文人,也不是溫和平淡的蘇先生。 卻只是一個最最普通又喜悅的父親。 她笑著問道:“你準備,給她起甚么名字?” 他看著懷中的孩子,低聲道:“寶瑜?!?/br> 珍之若寶,喜之若瑜。 她也看著孩子,忽然眼眶泛紅,輕輕道:“好。我們的寶瑜,她一定、一定會擁有一個,最最和美的家……我會傾盡所有保護她?!?/br> 蘇逡之握住她的手:“我們都會,她是我們的珍寶?!?/br> 有爹爹,有娘親,不再是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