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隆平公主鞭子也不要了,硬憋著泛紅的眼睛,飛身離開,余下繼續嚶嚶嚶的言官,和摩挲著傷口,隱隱發笑的鎮國公。 接著,京中便有傳聞,隆平公主彪悍潑辣,把過路的鎮國公打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半身不遂。 然而,并沒有那日的言官甚么事體。 全城貴女:公主就是厲害!明日叫針線房給吾做幾身騎裝,吾也要效法公主,當一朵高傲的黑牡丹,英姿颯爽,豈不妙哉! 全城玉面少年人人自危,攬鏡自憐嗚嗚哭泣:嚶!千萬別讓人家尚公主啦!她太可怕了,人家心肝顫顫! 高祖皇帝愁白頭:…… 然而,被打得“半身不遂”的鎮國公,病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手捧金鞭,向陛下求娶隆平公主,發誓會畢生愛惜公主殿下,任打任罰,無怨無悔。 阿瑜她太外公:棒! 隆平公主:氣哭。 時過境遷,故人西去。 幾十年后的隆平公主白發如雪,金鞭多年蒙塵,繼承自高祖的眉目沉寂,沒了少女的朝氣和飽含期盼的眼睛,老太太的脊背挺直而冷定,約莫可見從前颯爽,卻已暮色蒼蒼。 阿瑜就想,祖母已然許久不曾與外人交往,除了與她說話時言笑晏晏,似是有十足精神氣魄,可每逢傍晚時,眉梢上總染了兩分寂寥索然。 她以為,祖母這樣的人,即便是年老了,也不該是這樣沉寂的。 她應當像年輕時一樣,坐在高處,眉眼含著冷淡高傲的笑意,啜著清茶,和幾個小老太太暗自較勁,又裝作毫不在意地約著隔日一道賞梅。 每一天都過得悠閑自在,而她最在意的永遠是自己,因為這樣才能真正得到不束縛于他人的幸福。 阿瑜想到了甚么,于是使喚佩玉磨墨,又在宣紙上埋頭寫寫畫畫,直到金烏西墜,她才輕吹墨跡,露出一個滿意的淺笑。 阿瑜喚來總管嬤嬤,向她交代了自己的安排,并囑咐嬤嬤向祖母保密。 正要傳膳,佩扇卻撩了簾子進來,手中以珠玉編織的盤子里頭靜靜躺著兩封信件。 阿瑜的心莫名跳了跳,假裝淡然道:“放下罷?!?/br> 她背過身去,偷偷閉著眼,從盤子里拿出其中一封,瞇著眼拆開一瞧,入目的卻是幾行簪花小楷。 她心里不知為何,卻略松一口氣。 這是趙婂給她寄的信件。 惦記著趙婂別別扭扭的性格,阿瑜皺著眉頭看完了一張又一張的信紙。嗯,結果她發現,根本就沒甚么核心含義在里頭。 完全就是每日的日常,并且每日都要說一遍,你不在的日子,我多吃了一碗膳,多吃了一個果子,多寫了一整張大字,多睡了大半個時辰,多…… 阿瑜有點懵,所以這是要告訴她甚么? 最后附言:汝不在的一百一十七日零八個時辰,吾日日得意興悠悠! 阿瑜:…… 唰! 她翻了個小白眼,把趙婂的信件放到一邊去。 她還沒想好怎么給她回信。 她能確定,若是告訴趙婂,啊見不著你我也十分快活呢! 那么遠在衡陽的趙婂,收信當日就能把屋頂給掀翻了。 還是算了罷。 于是阿瑜的眼神瞟向另一封尺素。 看上去十分樸素冷漠的樣子啊,不曉得信里會有些甚么呢? 嗯?嗯?嗯? 翻開信件,遒勁有力的字體映入眼簾。 趙藺寫得十分簡練,只一張薄紙,并無更多綴言。 “……池外有一植,卿卿走之時尚未生發,春末已蘸水而開,取之附于尺素間,以寄春日之漫思……” 打開信封內層,果真有一朵柔軟的花朵附于里頭。她把花朵放于鼻尖輕嗅,聞見一絲蓬勃的,帶著陽光的味道,就像剛剛摘下一般新鮮而自由。 她輕輕閉上眼,仿佛感受到了幾月前的衡陽,觸及那里的一草一木,微暖的春光。 晨光微熹間,她也見到了寫信的那個人。 男人把衡陽熟悉溫暖的春光,隔著千萬里迢迢黃塵路,盡皆付與她。 第69章 盛夏時節,高祖皇帝的悠飏園中,芳菲盡綻,池中荷葉翠綠,而荷花或白或粉,皆rou嘟嘟擠成一團,夏風吹過,悠然帶得半空的小鳥兒飛得更遠了,引得它們嘰嘰喳喳地暢快歡叫。 全京城的老婦人,不論品級,年歲高于六十五者,皆得壽安郡主準許,進悠飏園吃宴。 高祖皇帝的悠飏園,是以前朝留下的暢和園為基,從而改建的消暑園子。并沒有后頭兩任皇帝所建的園林那般豪奢,但小至欄桿,大到門墻,皆透著雅致的古韻。 然而自高祖后,悠飏園便再無主人入住。而身為高祖最寵愛的公主,隆平大長公主也不再踏足悠飏園。 聽聞大長公主年少時,但逢酷暑,總會隨著父皇一道進園消暑。而高祖皇帝有有三子,卻只帶上了大長公主一個女兒,可見她是如何為高祖所珍視。 大長公主踩著奴仆的脊背下了馬車,擺手拒絕了身旁丫鬟的幫扶,只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堅實。 她環望四周,輕輕嗅到了夏日里微暖且濕潤的空氣,遠處的荷花池恰似五十年前那樣悠悠蕩蕩,不知流年。 而轉眼間,近一個甲子的光陰也要過去,隆平大長公主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也一個個離去,他們一代接著一代,陪伴在她的身邊,最終代替父皇,代替逡之的,是這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身上流著父皇的血脈,流著逡之的血脈,就好像他們都不曾離去一樣。 老太太輕輕一嘆,道:“阿瑜有心了?!?/br> 服侍一旁的周嬤嬤也默默微笑起來:“是啊……郡主總想著您?!?/br> 老太太道:“進去罷?!?/br> 周嬤嬤覷大長公主的面色,也并不再多話了。 大長公主一步步往前,總覺得好像這個地方一點都沒變。只有她變了。 她變老了,也變得遲鈍了,亦快要見到她的孩子,和她的父皇了。 所以,她活著只是為了阿瑜而已。假如有一天,阿瑜也有了歸宿,有了會照顧她一輩子的那個人,那她會含笑放手,然后等著最終的那一日吧。 這么想著,大長公主頷首,看著奴仆們推開了面前的朱門。 這是一個內院,她幾乎能想象這個院子是什么模樣的,盡管闊別了那么多年,可卻仿佛她只是離開過了個冬。 嘎吱一聲,朱門緩緩打開。 她面前的是滿園齊齊擺放的圓桌,通向另一個大院子的朱門也在遠處敞開著,那一頭也都跪滿了人。 全是白頭老嫗,或著布衣,或著錦裳,鬢發似雪。老太太們努力高聲拜道:“隆平大長公主萬福金安!” 看著一個個同齡老太太,一把把老骨頭顫顫巍巍地跪著,大長公主有些想笑,卻莫名酸澀起來,她抬手沉聲道:“都平身罷?!?/br> 她緩步走進更深處,那里的老太太們得了命令,也一個個相互攙扶著抖抖索索站起來。 大長公主嘆氣:“都慢點起罷,不必太拘著?!?/br> 遠遠的,她瞧見了自家的小姑娘。 阿瑜一身水紅色的掐銀絲繡遍地毓秀折枝玉蘭花褙子,里頭略展出一點兒月白絲緞的中衣領子,下頭延出一條暗銀刺繡月白百褶裙,腰肢纖細而帶著少女感,走路時繡鞋上頭綴的金玉微閃著潤澤的光暈,整個人精致而秀雅。她笑起來彎彎眉眼,三兩步上前一把捂住老太太的臂彎,撒嬌道:“祖母你可來啦,阿瑜和諸位老太太都等您半宿了!” 再往里頭的花廳坐著的,便幾乎是全京城最頂尖人家的權貴老太太,并一些中年貴婦人,唯獨少了嘰嘰喳喳的小貴女們。 大長公主坐上主位,喚她們平身。 今兒個的宴席是阿瑜一手安排的,她雖叫嬤嬤瞞著大長公主,但是心里頭也曉得,其實未必能把祖母給瞞住的。不過祖母也并未說什么,只是含笑順著她,就像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事實上,大長公主也確實不曾被瞞住。阿瑜把全城的老嫗都請來高祖從前住的行宮里,光是挪用行宮這點,沒有大長公主的手諭,這事兒壓根辦不妥??! 不然高祖行宮都成甚么了! 大長公主明白阿瑜的心思,這孩子心疼她的老祖母了,就想叫她快活些,莫要成日悶在宅子里頭。 可是大長公主就不覺得這有甚么問題,人那都是會變的,她十分清醒的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甚么,那就夠了。 老太太為了自己心愛的小孫女,于是裝模作樣地含笑問阿瑜:“乖囡,你給祖母說說,這宴是怎么個一回事兒???嗯?” 阿瑜提著裙角一禮,鬢發間的玉步搖微微晃動,泛著高雅柔和的光彩,她語氣從容有定道:“祖母讓孫女兒辦宴,但孫女兒想了半日,都毫無頭緒,但我給自己總結了三點。第一,莫要過奢,第二,莫要從大流,第三,要有意義。于是我便想到了您?!?/br> 小姑娘的聲音很好聽,又軟又柔:“我不曉得這樣做是否正確,但我總想,若是您能更開心些就好了,多遇見一些同齡的老太太,聽她們講您年少時的事體,這樣是否更有共鳴呢?若有共鳴,是不是您每天就能更鮮活快樂了?!?/br> 她說話間,幾位地位頂尖的貴婦人都瞧瞧交換了驚異的眼神。 她們都收到鎮國公府的請帖,才來的這里。但都不知道,這場宴席是鎮國公府的小郡主出的主意罷了。 從前都說鎮國公府多了位名正言順的小貴女,她們還在觀望,直到冊封的旨意下來,著實驚著了一大批人。 到底鎮國公府還有另一位姑娘,可是這位小郡主一來,另一位可不就給擠下去了么?到底養在膝下的,就是不如親生的,這話即便放在大長公主和鎮國公身上,也是一點沒錯。 但即便這樣,鎮國公府的那位大小姐還是日常歸日常,絲毫沒有沉寂的意思。盡管現下她是愈發低調了,但給人說起這點,還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又說甚么壽安郡主其實名不正言不順的話,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同時,又覺得程卓玉勝券在握,并非虛言。 可是今日這場宴席,大長公主卻這樣放手讓壽安郡主來做,明擺著就是偏愛縱容了,與她們本來以為的真相,又差得很遠。 很明顯,這位小郡主才是真正嬌貴的那一個,反而那個程卓玉,雖然話說得這么多,但仔細想來,每一樣是得到證實的不是么? 旁人總覺得她一個名門貴女不可能睜眼說瞎話,但事實證明,她極有可能只是在勉力維持自己的顏面罷了。 實則只是個花架子,里頭包著爛木頭,叫人一碰就散架了。 幾位貴婦人正心里盤算著,這頭阿瑜卻仰頭微笑起來:“我不曉得的,但我就盼著您能快活,那我也就快活了?!?/br> 大長公主把一本正經講話的小姑娘攬在懷里,眼里有些晶瑩,卻只是含笑慈和道:“好好好,咱們阿瑜最厲害了,祖母現下就覺得很開心?!?/br> 離得最近的成安伯老夫人含笑道:“大長公主有個好孫女兒啊?!?/br> 大長公主讓阿瑜坐在一邊,微笑出聲道:“我今年七十多了,總以為自己是難得的高壽,卻不知這兒還有這么些同齡人?不錯!” 阿瑜淺笑道:“在這些老奶奶里,我還找著了幾位與您同年同月生的,不知您有沒有興味,請她們來與您一道用膳呢?” 大長公主道:“那就請上來?!?/br> 不一會兒,大長公主面前多了三位老太太。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笑得拘謹,面上開了一朵菊花,頭頂還簪了多小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