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第48章 長寧縣主的到來,在王府女眷的心里掀起了屢屢波瀾。 長寧縣主將將來幾日,便表現出了對阿瑜的喜愛和興趣,不但邀請阿瑜與她同住,還把阿瑜當女兒似的寶貝。若不是長寧縣主沒兒子,都有人揣測她是要把阿瑜娶回家了。 王府里幾位姐兒不是沒人心里奇怪,但教養還是有的,都沒有多打聽。只趙媛暗地里酸了阿瑜兩句:“銅芯簪還是銅的,鍍金又能怎樣,明眼人一眼便知真假?!?/br> 江氏看了女兒一眼,把手上的冊子一放,點著她恨鐵不成鋼道:“阿媛吶!你可是王府貴女,那個蘇寶瑜也只是個外姓孤女罷了,怎么她都能與長寧縣主熟,你就還是那副老樣子?有空在這兒多嘴,你倒是去長寧縣主那兒說幾句話也成!” 江氏從小就會巴結人,她年幼時就沒了親娘,五歲時爹又娶了后娘。那后娘也是個世家嫡女,眼睛長到天上去,江氏在后娘手底下養出一身看眼色的功夫,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后頭才順利嫁給了趙茁,進了衡陽王府。不然就她這樣養在深閨的,也不知等甚么時候能給人相中。 然而輪到女兒身上,事體又不同了。趙媛是她與趙茁的獨女,誰受苦也輪不找她受苦啊,故而趙媛的性子便有些別扭,脾氣又不好,長相就清秀,卻是一等一的傲氣小性,別說蘇寶瑜了,便是趙婳趙娢這樣的,在她這眼里也不過如此。 尋常也就罷了,可是趙媛到了想看的時候了,這偏偏沒什么江氏瞧對眼的人家著人示意的。若說尋常世家吧,也有那么幾家,但江氏心里是看不上的,瞧瞧三房趙娢,這樣的姑娘也能與大家族的嫡長子定親,那他們阿媛,起碼要比這陳家往上相看! 這不,長寧縣主來了。這可是大人物,京城大長公主的養女,又有封號在身,還是江南薛家的主母,這樣的貴女,人脈不知有多廣! 若是她瞧上了自家阿媛,那還了得?少說江南的貴公子都要輪著給阿媛挑,再不濟薛家的幾位公子也不錯。 江氏從沒覺得自己這個庶子媳婦當的多憋屈,再多的難處也過來了,長房也就她一個媳婦,只阿媛和宏逸兩個寶貝孫兒,又沒人襯著,誰敢來說三道四? 從前的王妃小文氏,敢使手段把她欺辱到那個份兒上,最后還不是沒有好下場么? 江氏想著,便覺自家還是有些底氣的,于是事體也不做了,便起身對趙媛道:“你把自個兒收拾精神些,今兒個下午咱們去長寧縣主那頭拜訪一二!” 趙媛立馬就露怯了,她心里頭是瞧不起蘇寶瑜這樣奉承長寧縣主,也承認有那么點羨慕,但要她舔著臉折腰奉承,那簡直就跟要了她的命。 憑什么??!她蘇寶瑜奉承縣主,那是因為她骨子里的血就是賤的,可她趙媛是王府貴女,比起來根本不比縣主差些甚么,只是少了兩分機遇罷了。 江氏知道,女兒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冷哼道:“你去不去?不去算了!你以為娘是為了誰?為我自己么?我自己在府里養尊處優的多好,犯得著討好人么?” 江氏越說越氣:“你且瞧瞧你自個兒去!性子不若娢姐兒賢淑,又不比婳姐兒有才貌!她們倆同齡的都有了夫家,就你沒好人家相問!你現下不去見長寧縣主,等會子真兒個在夫家上低人一頭,那可是矮上一輩子的事體!你要爹娘的臉往哪里擱?” 趙媛心里也被吼得難受,可是仔細想想她娘說的也沒錯。趙娢和趙婳雖比她大,卻也沒大多少,她自認是不比她們差的。趙婳年幼喪母,趙娢在的三房又是扶不起的,這倆都有夫家了,還都是顯赫的大家族,可自己這頭只有幾個尋常世家來問詢,她是決計看不上的。 于是趙媛也不得不心里嘆氣,總歸還是得去討好長寧縣主的,不過想來也不是甚么難事。蘇寶瑜一個外姓孤女都能入她的眼,她這個正經王府貴女去了,想必也不會多難罷。 于是江氏母女倆下午便去了長寧縣主暫居的地方。 晚春里天氣漸漸變得暖和宜人,趙媛換上了一身鮮活的粉色對襟云錦褙子,下身是淡紫色的百褶裙,一副白玉頭面把她襯出三分貴氣來。她本就長得清秀,如今一瞧,確實有貴女風范。 長寧縣主的婢女通報后,便引著她們一路去了西邊的涼亭。遠遠的,她們便見著兩個人的身影。 各自嬌小穿鵝黃色裙子的是蘇寶瑜,她正坐在長寧縣主對面,垂眸彈著古琴。琴音裊裊,縣主腦后的步搖一動不動,她露出的半截纖細的脖頸微微彎曲,整個人凝神又認真。 趙媛正要上前,卻叫江氏打了個手勢,她只好頓住腳步,在遠處聽完了一整首曲子才上前去。 阿瑜見了她們不過問安,并沒有太大動作,只長寧縣主像是心情很好,難得露出一抹微笑來:“兩位這是?” 江氏上前,笑道:“縣主來咱們府里這么多日了,只我卻還不曾單獨拜訪過您,故而今兒個挑個好天氣,便想來與您說會子話?!?/br> 長寧縣主待客有道,正要喚丫鬟為江氏母女添置茶具,阿瑜卻起身,金丁香耳珰微微晃動,她笑嘻嘻道:“我去拿?!?/br> 長寧縣主點點頭,又囑咐一句:“慢些走,別摔著了?!?/br> 趙媛見此,心中愈發不屑,蘇寶瑜好歹還是個王府養大的小姐,怎么這么迫不及待給人當丫鬟使? 江氏覺得尋常,只是心里暗自估量著,只覺長寧縣主也沒外頭傳言的那樣不近人情,今兒個見著她們面色還是很和善的,傳言果然不能輕信。 不一會兒,阿瑜端著茶壺茶具來了,放在一邊行云流水地泡了一壺茶,卻聽見那頭趙媛道:“瑜meimei,我從不知你泡茶泡得這樣好,在姐妹們之間怎么都不露上兩手?”反倒跑到縣主跟前獻媚。 阿瑜很煩趙媛,正想回話,手以外,便澆到手指上,雪白的皮rou頓時泛紅了。 長寧縣主一下起身,拉著她的手皺眉,對丫鬟道:“還不去找冷水帕子來,快!” 待冷水來了,長寧按著阿瑜的手浸潤在水里,語聲責備道:“你這三心二意的毛病是要改一改,手里做事,耳朵便不要多聽?!?/br> 阿瑜乖乖道:“好?!?/br> 兩人都沒怎么搭理江氏母女,直到阿瑜手上好了,長寧縣主才轉身,沒了方才那份愜意柔和,她的面色冷淡得很,頷首道:“兩位不妨多坐一會兒,我先帶阿瑜進去了?!?/br> 趙媛有些難以置信,于是微笑開口道:“縣主,讓我進去陪您說說話罷,想必阿瑜這幾日也累了。從前她剛來王府的時候,也是這樣陪著老太太的呢?!?/br> 她話音剛落,長寧縣主便轉頭,面色漠然道:“姑娘,我這兒不是給你胡亂編排人的。請你向阿瑜道歉?!?/br> 趙媛把話說出口,心里也曉得自己說錯話了,但被長寧縣主這樣一說,她又反倒覺得自己沒錯,盡管她娘江氏已然皺眉示意,然而她還是抿了抿嘴道:“縣主,我說這樣的話也是怕您被她哄騙了去。您要知道,這幾個月老太太生病了,阿瑜可從沒盡心侍候過的,我們王府向來重孝道,她又是老太太跟前長大的,故而我只怕您被她欺瞞了?!?/br> 阿瑜捂著手背垂眸倒是笑起來:“媛jiejie還是十年如一日管的寬?!?/br> 她拉了拉長寧縣主的袖口道:“媛jiejie好歹長我這么幾歲,我不想叫她難堪?!?/br> 趙媛:然而你這話說出口已經令我難堪了,你怎么這么心機! 長寧縣主嘆口氣,冷冷看著江氏一眼,淡淡道:“有些事體,你們還是不要逾矩的好。好自為之?!?/br> 江氏一陣氣急,卻不敢說什么,只怕越說越錯,故而只好低頭一禮。 于是長寧縣主牽著阿瑜的手走了,微風帶來小姑娘清脆的聲線,使得江氏的臉色更差了。 一回到屋里,江氏便鐵青著臉道:“跪下!” 趙媛眼眶紅了,梗著脖子道:“我不跪!憑什么你們都因為蘇寶瑜責怪我?我是做錯了甚,我不過是說了實話!” 江氏比誰都明白女兒的小心思,這哪兒是說實話,這根本就是當著縣主的面編排人!死丫頭還嘴硬! 于是她哼一聲,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道:“你出嫁前,都不準離房了!至于親事,也只能……” 她話還沒說完,外頭就有小丫鬟急匆匆進來,轱轆一記跪下就要稟報事體。 江氏不悅道:“甚么事體要現在說?沒見我在教訓姐兒么?你是瞎了?” 那小丫鬟抖著聲音道:“夫人,夫人出大事了!” 江氏皺眉,冷冷道:“快說!” 小丫鬟道:“京城……京城的隆平大長公主來了!全府的女眷都要去正門接駕,您、您快準備著罷!” 江氏嚇得一下從榻上站起來,難以置信道:“真的?!” 小丫鬟苦著臉道:“是真的!那頭幾位太太都準備著了!” 一般公主駕臨,都會提前許久只會下去,可是京城的這位又如何突然來了? 不過那可是當今陛下的嫡親姑姑,全皇朝最尊貴的女人了,她想干嘛還用得著管這么多? 江氏顧不得想那么多,只好匆匆整理了衣裳,換上更得體的頭面,便拽著趙媛見駕去了。 第49章 大長公主年事已高,兩鬢雪白,發髻上只是簪了一支烏木綴玉簪,便再無墜飾。緇色刻絲灰鼠披風隨風輕擺,她一身衣裳皆是黯色暗紋,叫人無端端的害怕又敬畏。 秦氏是府中媳婦里最年長的,故而從人群中站出來,對隆平大長公主行禮,恭敬道:“殿下遠道而來,妾身等有失遠迎。老王妃近來身子不適意,臥榻許久不見好,無法迎接公主鳳駕,還請公主寬恕?!?/br> 大長公主的一張臉隱約能見年輕時的美貌與傲氣,盡管跋涉千里,妝容卻一絲不茍,她的聲音沉而肅然,有著上位者與生俱來的高貴:“無事,免禮罷?!?/br> 阿瑜隨著長寧縣主站在眾人中央,有些發愣地抬頭看著大長公主,卻見那個尊貴的老婦人慢慢向她走來。 長寧縣主見到數年不見的大長公主,不經紅了眼眶,行禮道:“母親?!?/br> 外人常言長寧縣主只是宗親,與程逡之乃是表兄妹關系,可長寧縣主自小就被大長公主養在膝下,不是親女,卻勝似親女,雖并無儀式,卻一向是母女相稱。 大長公主沖她點頭,又看向阿瑜,卻見小姑娘一身鵝黃描銀枝刻絲褙子,杏眼嬌潤明媚,額頭飽滿雪白,眸似點漆唇色淡粉,面色卻有些茫然害怕,拉著長寧的手像是想要往后縮。 阿瑜天性就有些怕生,更何況是見到大長公主這樣尊貴不可親近的貴人,盡管經過長寧縣主的描述,她也曉得大長公主與自己的關系,但真的見著了,心里卻忍不住害怕。 大長公主露出了這段旅途中的第一個笑容,像是堅冰溶化后,露出的微寒春水。 只看一眼,她便知道,這孩子是她最寶貴的財寶。 尊貴的公主殿下俯身,把面前退縮的小姑娘摟在懷里,手臂緊緊抱著阿瑜嬌小的身子,像是得到了救贖的枯藤。 她合起的眼簾微微潤濕,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威嚴,卻帶著輕微的顫抖:“本宮的孩子……本宮的乖孫女?!?/br> 她的兒子,離家這么多年,杳無音信。 第一年,大長公主想,逡之到底年輕,他會趕在開春之前回來的。 第二年,大長公主有些微的憤怒,這個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如何這般不懂事! 第三年,她有些慌神了。 逡之在外頭朋友多,但亦無人知他行蹤,她只怕逡之受苦受累,若是得病也沒有御醫來治,那該如何是好?于是她加緊催促,只想讓兒子早點回家,她該罵該罰的一樣不落,但她暗暗對著自己的心承認,從前是她不該逼他。 直到第五年,那個梅氏回來了,年輕的姑娘滿面疲倦,帶著程逡之的信物,只言他過得很好,但去了一個她也不知的地方,無論怎么盤問都并無結果,大長公主知道梅氏是真的不曉得。 于是她勃然大怒,下令大力徹查兒子行蹤,卻依然杳無音信,他仿佛沒有存在于人間。 之后相隔十數年,她悔恨過,也茫然倉皇過,一年又一年,直到云鬢堆雪,身體日復一日難以為繼,變得蒼老而疲乏,她的愿望變得無比卑微。 她只求有生之年,能再見到逡之一面,再聽他給娘念一首小兒詩,哄她開心。 可是逡之仍舊沒有出現。 她不知道這孩子是真的狠心,還是他……他出了甚么意外? 即便在心里想,恐慌也蔓延進心里。 于是她的愿望變作,若吾兒康健快活,即便天各一方,娘亦心安矣。 直到數月前,她收到了一封來自養女長寧的書信,信中附上了衡陽王趙藺親筆所書的信件。 長寧請她靜候佳音,畢竟衡陽王是異姓藩王,大長公主親臨恐有不妥,故而若事真,她便會把寶瑜帶回京城,讓他們一家團聚。 大長公主根本等不了這么久,她已經痛苦了大半輩子,早已不在意自己生死。 倘若兒子真的在數年前的某日,悄無聲息的死去,那么她也就沒了恐懼。她似乎沒有多驚訝,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懸在頭頂的寶劍也隨之落下,把她的一切都斬斷成麻木的碎塊。 天家貴女,歷經三朝帝王,她的日子嚴謹冷然,一切的一切只為皇朝的延續繁榮。 可是大半輩子過去了,離鄉多年的兒子在她的心間愈發沉重,越來越沉,直到越過皇朝江山,重過天家顏面。 她就想,橫豎少本宮一個不少,可本宮只有那個孩子了。 如果逡之真的留下了血脈,那么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回身邊,即便有詐,她也早就管不了這許多。 阿瑜茫然了好久,只是大長公主一直抱著她,叫她喘不過氣,于是她緩緩回抱住大長公主,猶豫著輕輕拍拍她的背:“您……您不要難過?!?/br> 晚春里的微風略有蕭瑟,大長公主抬起頭,輕撫小姑娘細嫩的臉龐,把身上價值不菲的披風解下給她披上,聲音慈和而溫柔:“冷么,阿瑜?” 阿瑜搖搖頭,拉了拉披風,卻覺得周身又溫暖很多,她忍不住對大長公主笑了笑,小梨渦嬌嬌的。 阿瑜的梨渦是程逡之和梅氏都沒有的,這個特點順著皇族的血脈流傳下來,當今的圣人和大長公主都有這樣的一對,只是他們都不愛笑,于是外人也便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