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老太太的聲音和緩,卻透著一股冷然:“三房府事體母親可以插手,只是你必須告訴我,憑什么?!?/br> 又是一道男聲,低沉沙啞,有著別樣的味道:“母親是王府主母,三房出了那樣的事情,總該做些實事。兒子偶然遇見云逸,卻見他瘦的很,性子很是沉重,便有些聯想到三房府事體罷了?!?/br> 過了半晌,老太太有些疲憊道:“算了,你既不肯說,我也不逼你?!?/br> 趙蒼聽母親這樣說,便知她已是答應下來七八分了,于是拱手道:“謝母親了,兒子也知自己生來便沒良心得很,于是近些日子也有意洗心革面,往日那幾個通房也皆打發了去?!?/br> 老太太難得露出意外的神情,有些了然道:“那我就等著瞧你?!?/br> 趙蒼是她的小兒子,兒時又遇見過那樣的事,許多時候都讓她覺得難以面對,于是這些年來放縱他的時候不在少數,也從沒用心約束過他。她只想著,小兒子即便是沒甚出息,只要有他同胞兄長在,還能短了他榮華富貴享? 可今次趙蒼主動改過,這些日子他的動靜,老太太也有所耳聞,只不敢刻意詢問罷了。既如此,她幫三房寧氏一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往日她不出手,也只是懶得動,不管三房如何,都動搖不到長房身上來,更何況寧氏瞧著懦弱,她兒子又陰沉沉的,沒甚么天賦,即便是幫了他們,想必這對母子也沒甚么大出息。 阿瑜聽了一回壁角,坦然地走進去,向老太太行了個禮道:“請老太太安?!庇洲D身給趙蒼行了一個禮,并不說話。 趙蒼見她不講話了,眸色也變得暗沉起來,不過他不會當著母親的面同她多話。 老太太以為趙蒼是與阿瑜不熟,便也無心叫他們倆這么杵著,揮揮手道:“好了。你哥那頭近些日子聽聞也缺差使,你去重華洲上,就說是我的話,叫他給你找點事體做做,不要整日就知道同那群不成器的世家子混在一塊兒,像甚么樣子?” 趙蒼同他哥天生不怎么對盤,兩人本就差了些歲數,性子又不對盤,如今卻叫他去他哥那兒討差使,又是當著阿瑜的面,趙蒼心里更是冷然幾分。 然而他還是沒有多話,只是嗯一聲,表示自己知曉了。 等趙蒼退出去,老太太才慈和地笑著對阿瑜道:“來,坐下罷,好孩子?!?/br> 待阿瑜坐下,兩人又聊了兩句天氣和年節的事體,老太太才吃了口茶,微笑道:“喏,你蒼叔叔不就是來替三房大太太說話的么?老婆子就想著,他有這份善心也是好的,也怪我往日里疏忽了,沒注意到三房的動靜?!?/br> 阿瑜點點頭,也學著她微笑起來:“您說的是,也只有您能不偏不倚的主持這個事兒了?!?/br> 其實她并不知道,為何老太太要把這事兒說給她聽,因為這是王府的家事,她怎么說都是個外姓不沾邊的姑娘,難道還真是覺得同她說話心里頭舒服嗎? 她和藺叔叔有婚約的事體,也并沒有告訴老太太啊。 雖然她不知道為何藺叔叔不說,但她相信肯定有他的道理,既然他不說,老太太肯定是無從知曉的吧。 今兒個菜色都清淡,每趟阿瑜來老太太這兒因著時候都固定著,故而老太太都不會叫人做重口的。畢竟阿瑜身子柔弱,可以說是全府人盡皆知的事體了,還是須養著身子才是上策。 今日的菜都請了王府里的素菜師傅做,一碟子素燒鵝做的地道鮮嫩,腐皮里頭包了蒸得軟爛的山藥,和新鮮的瓜rou,滴上幾滴素油,倒真是有幾分燒鵝的味道,阿瑜就這粥比往日還多用了些,用完便覺滿足許多。 她平常吃東西想不到這么精致的,大約是有點奇怪的心理,藺叔叔說食不厭精燴不厭細,她就偏偏要吃大魚大rou紅燒油炸街邊小食,叫他不得不無奈,與此同時還不得不盯著她,控制她吃食的量。 阿瑜從老太太那頭出來,心情便好了許多,看看天也藍的,鳥兒嘰嘰喳喳的都不煩人了,想想之前在里頭的趙蒼,她也在心里點點頭,也算是個癡情的,為了寧氏都洗心革面了,還特意求了老太太幫忙擺平三房的事體,可見這人只要用心,還是能做好事情的嘛! 于是對趙蒼的印象也稍稍變好了點,只不過有些可惜,寧氏這樣的身份,想和趙蒼一道卻是道阻且長,也不知他們倆的情分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去呢。 重華洲上,梅氏坐在外頭的花廳里,已有些時候了,可是她仍舊沒等來傳信的人。 又過了好一會兒,趙總管才進了里頭,見到梅氏恭敬道:“蕉二奶奶請,王上在景平苑?!?/br> 梅氏終于松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來,對趙忠點點頭道:“謝謝趙總管了?!?/br> 趙藺這趟確實并不在重華洲上,他將將回府,便聽仆從報說梅氏在外頭候了他很久。 梅氏自從嫁進來,便沒怎么見過趙藺。不過她還是聽說過這位衡陽王的某些傳聞的,比如說阿瑜,傳言中就是趙藺帶回王府的。 她覺得,趙藺一定知道些甚么。 畢竟阿瑜同她生分得像仇人,她一點也不敢再去刺激這個小姑娘,只能叫下人日日送些點心補品過去,但也不曉得阿瑜用了沒。 趙藺在桌前批折子,燭火映襯著他的面容,愈發深邃冷淡。他抬眼,示意梅氏坐在一邊,卻并不說話。 半晌,梅氏有些忍不住了,有些緊張地問道:“瑜姐兒……是您帶回王府的么?” 第35章 趙藺冷淡垂眸,聲線低沉平緩:“是?!?/br> 梅氏的指尖微微顫抖:“那!那為何你不告訴我!她是我的女兒啊……” 梅氏的長相和阿瑜并不如何相似,真的論道起來,阿瑜還是長得更像蘇逡一族的人,只是梅氏和阿瑜兩人卻有莫名神似。 趙藺冷漠道:“二太太,你覺得自己能照顧好她么?” 梅氏想起阿瑜蒼白的樣子,有些心疼地流淚,顫聲道:“但我至少不會讓她孤單受欺負!拼盡我所能……也要護她周全的?!?/br> 趙藺勾起唇角,不置可否:“是么?!?/br> 梅氏盯著他,聲音變得尖銳:“王上。阿瑜是我的女兒,你不能利用她……我不知道逡哥、逡哥與你有什么約定,你都不能對不起她?!?/br> 趙藺這個人,梅氏雖不曾了解過,但也知曉幾分有關他的傳言。他這樣的人,難道會真的因為阿瑜喪父可憐,便愿意收養她,教導她,給她遮蔽風雨么? 梅氏想,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趙藺終于認真看了她一眼,平淡詢問道:“那么,你又有多大決心?把她認回來,還是告訴程氏一族,再把她送回去?” 梅氏聽到程氏一族,目光便黯淡起來,原本尖銳的氣勢稍怯,輕輕道:“……我會對她好,給她準備嫁妝,不讓府里的人欺負她?!?/br> 趙藺難得露出諷刺的笑意,道:“你從年少時就被保護得太好,注定一事無成?!?/br> 他的語氣犀利冷淡:“趙梅氏,當年恩師把舊事皆付于我,就是為了讓阿瑜不再受你的傷害。你自己思量?!?/br> 梅氏用冰涼的手掌捂住額頭,一顆心似在沸水中翻滾:“不可能!他為什么不信我,他當初怎么能這么做!” “寶瑜是我生的!他竟告訴我,我的女兒死了!是他程逡之對不起我!” 程逡之是蘇逡的原名,是他還是那個高傲的世家公子時的名字,早已被塵封了很多年。 趙藺一點也不意外梅氏的崩潰,輕輕皺眉,淡淡道:“恩師若不騙你,以你的心性,定然會把程氏一族的人找來,逼他回京?!?/br> 梅氏睜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她以為當年那些密信,程逡之都不知道的,不成想他很早就曉得了,只是并不說破罷了。 她有些崩潰地流淚,顫抖著胸脯道:“我有什么錯呢!我是世家嫡女,我不想跟著他在荒郊野外過這樣的苦日子!我想讓我的孩子受到最好的世家教育,嫁給門當戶對的世家子!” “可是逡哥,他不愿意回去!甚至千方百計的躲避程氏的耳目,我又有什么法子!是他一意孤行,毀了寶瑜,也毀了我!”說道最后,她幾乎壓抑不住多年的陰郁情緒,渾身顫抖起來。 趙藺不想與她多話,只說一句:“寶瑜現在很好,只要你不打擾她??紤]到你的小女兒和現任丈夫,我希望你能做到?!?/br> 梅氏有些激動,音調控制不住上揚:“憑什么!這和婂婂他們有什么關系……我不過是想對阿瑜好一些,讓她過得快活一些,你一個外人!一個外人有什么資格阻止我!” 趙藺清淺一笑,眸色暗沉些許:“就憑我是她未來的夫婿,夠不夠?嗯?” 梅氏一顆心在胸膛里頭亂跳,不可置信后退道:“不可能!逡哥他不會……你與阿瑜差了那么多歲數……” 趙藺悠悠道:“至少我比你值得托付,不是么?” 梅氏的面容有些憔悴,還是道:“不可能的……” 趙藺不置可否,沒有再說話,只是比了個隨意的手勢,繼續批折子。 梅氏沒有呆太久,便出來了。 她覺得眼前一片暈眩,已然耳鳴嗡嗡,彤環上來扶住她,她也只是輕輕搖頭,示意自己并沒有什么。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被這樣對待?程逡之騙她說閨女一出生就沒了,好不容易見到親生女兒,卻又被她冷漠以待,寧可相信趙藺一個外人,都不愿親近她這個當娘的。 程逡之…… 程逡之是她年少時的夢想,她那時多么盼望能夠嫁給他。他出身高貴,驚才絕艷,與那些普通的世家公子一點都不一樣,仿佛渾身散發著光芒一般。 聽聞他為了死去的未婚妻,一直十多年沒有成婚,這讓當時年少的梅氏更加憧憬,可是當她的夢想達成,一切又是那樣縹緲無蹤。 他不慕權貴,痛恨朝廷的腐壞,立志要拋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去一個簡單的小城,邀兩三友人,清貧安樂的過上一輩子。 梅氏仰慕他,自然而然的愿意跟隨他。她只是覺得,從前也有世家公子游遍山川看遍四季,最終回到故土安生接手權利的。 程逡之大約不會例外。 可是他卻定居在荒無人煙的茂縣,以天地為媒,娶了她為妻。 他們就那樣生活了幾年,直到梅氏再也忍受不了,決心說服丈夫,回到京城去接手爵位。 那只是一切的開端,她單方面與他爭論,每日每夜活在陰郁里。她憎恨那些破屋爛瓦,厭惡鄰里的鄉音,甚至對陰晴不定的天氣詛咒。她懷念綾羅綢緞,絲竹管弦,想念貴女們的每一次聚會,甚至是勾心斗角。 她終于忍不住,每日都偷偷寫密信,來發泄自己心中的憂郁,有時她甚至想要把信寄出去,這樣那些人就會來找程逡之了。 他恢復了高貴的身份,她成了他的妻子,成了京城貴女們仰望的存在,多么好的祈愿? 可是她不敢,她不敢讓程逡之對她失望,她太明白這個人了,若她觸及了他的底線,那么他永遠不會原諒她。 在她糾結萬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梅氏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好消息,她曾經多么渴望,能擁有和程世子的孩子,她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這個孩子,到底長得什么樣,像她多一些,還是像程逡之多一些呢? 為了這個孩子,她甚至猶豫著,要不要就這樣,陪著程逡之過一輩子? 可是命運沒有給她猶豫的余地,孩子落地時沒有哭,程逡之說,是個囡囡,只是已經沒了。 梅氏睜大眼睛,感受著溫熱的淚水從眼眶里流出來,她不知道那一刻到底是辛酸還是解脫。 似乎終于,她沒了留下來的理由。 當她面色蒼白的同他說,我不能陪您了,我的爹爹和娘親還在等著我,是我對不起他們,也對不住您。 程逡之那時正在點燈,手指微微頓了頓,他說:“好?!?/br> 半個月后,梅氏帶著銀兩離開了茂縣,程逡之親自送了她很遠。 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 她一直告訴自己,她沒有做錯過,只是他們根本不合適。小閨女出生就沒了氣,那是不是說明,就連佛祖都不看好他們呢? 于是梅氏回到了京城,她的爹娘把她禁足了一整年,隔年,她被迫遠嫁衡陽,嫁給了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趙蕉。 出嫁那天她死死握著床沿,就是不不樂意,可是娘面色冷漠地走進來,語氣淡淡道:“你是我的姑娘,即便再不知廉恥,娘也要救你。若你自己不愿,那就尋個機會,自我了斷罷!也省得家族為你受盡閑話?!?/br> 年少的梅氏睜大雙眼,仿佛不認得娘親的模樣。她以為,不管自己從前怎樣,娘親還有爹爹,都不會嫌棄她。 可是家族早就變了樣,這里再也不是她的清靜之地了…… 于是她含著淚被推上花轎,遠嫁衡陽。娘最后說,你不要再回來了。 趙蕉待她很好,即便她的名聲很是不堪,貴女們私下里都說,她是個腌臜的女人,趙蕉卻一字不提,把她當作珍寶一樣寵著。 梅氏有時候醒來,便覺得自己活在夢里,仿佛再睜開眼,她又能看見逡哥哥的面容,他在燭火下寫字的剪影,和他溫和包容的微笑。 這些趙蕉都沒有。 當她和趙蕉的孩子婂婂出生的時候,她以為這是上天的恩賜。 佛祖應當是覺得她終于走對了路,所以才把她和逡哥哥的孩子還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