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而今日太子出巡,永王籌謀半年的事都系于這一場搏斗, 焉能安心? 在太子出京后,他仍如往常般回宮陪伴景明帝片刻, 月朗風清,心平氣和,只字不提政事, 只拿些文章詩賦來說。過后為避嫌疑, 也沒去兩位蕭貴妃那里,徑直回府,從后晌到深夜, 便如熱鍋螞蟻, 焦躁不安。 到此刻夜深人靜, 他也沒去美人帳中尋歡,只管站在窗邊,瞧著深沉夜色。 夜風侵入衣領,冰雪般寒冷,他仿佛渾然不覺,兩只手扣緊了窗沿,眸色深濃。 目光望向遠處,蒼穹如幕,入眼漆黑,但他知道那個方向有皇宮的金鑾玉闕,至尊權位。而今日過后……永王冷沉的眼底逐漸浮起笑意,直到看見墻頭那道黑影——不知是何時出現的,仿佛是眨眼間冒出來,又仿佛站了很久,而他滿府侍衛如云,卻沒半個人察覺這不速之客。 永王眼底的笑意霎時僵住,定了定神,再瞧過去,便見那人仍負手而立,衣衫翻飛。 ——梁靖!他是何時來的,來做什么! 不是說前兩日太子已遣他出京,去別處辦差了么! 諸多驚懼疑惑襲來,永王瞧著梁靖那堂而皇之的樣子,驚出半身冷汗。 他費盡心思,自以為良機難尋,派了人去伏擊刺殺太子,而此刻太子的人手悄然潛入府邸,他卻無知無覺。倘若此刻梁靖驟然行刺,他如何躲得掉? 滿心驚懼令永王面色微變,旋即強自鎮定,屏退左右。 ——梁靖既不是為刺殺而來,鬧出動靜顯然有害無益。 殿外仆從侍衛皆退出去,梁靖臉色冷沉,一躍而至門前,沉聲道:“殿下倒不驚訝?” “不速之客也是客,何必驚訝?!庇劳醯故悄歉痹频L輕的樣子,甚至回身斟茶來喝,“夜闖王府可是重罪,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小舅子,仗著我每回都不計較,竟這樣無法無天了?” “小舅子?”梁靖咀嚼這個稱呼,眼底盡是冷嘲。 墨色的夜行衣微動,他藏在背后的左手伸出,將一枚帶雨的斗笠仍在地上,“殿下未必認得這東西,卻應該知道它來自何處——懷德驛的眼線連夜趕過來,腳程倒快,只是人太蠢,自投羅網?!?/br> 懷德驛三個字吐出來,永王心里已是咯噔一聲。 尚未緩過神,梁靖下一句話便如五雷轟在他頭上,讓他幾乎沒能站穩。 “懷德驛那邊遞來的消息是,太子已經遇刺,回天乏力?!?/br> 輕描淡寫的語調,甚至帶著詭異的笑意,仿佛太子被刺的事無關輕重似的。甚至有那么一瞬,永王懷疑梁靖會不會是梁家安插進東宮的臥底,處心積慮,只為今日一役,而后借便來向他傳遞消息。 但他很快否決,亦從中覺察出不同尋常的味道,壓低聲音道:“再說一遍?” “太子遇刺,回天乏力?!?/br> 簡短而清晰,字字撞進永王心里。 永王驚愕莫名,卻聽梁靖續道:“我還以為,殿下會很高興?!?/br> 永王一時啞然。倘若此事當真,他當然高興,但此刻……他眉目冷凝,沉聲道:“太子視你為摯友,一向器重提拔?!?/br> “無需提醒。我只是轉述那人的話?!绷壕赋读顺蹲旖?,享受過將對方心緒玩弄于股掌的樂趣,退后半步,“那人已進了東宮,連同刺客同謀,也都會押回來。這些人里總會有骨頭不夠硬的,太子叫我提醒殿下,若亡羊補牢,他或許還存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若執迷不悟,這些證據送到御前,刺殺儲君的罪名,沒人擔得起。殿下,好生掂量吧?!?/br> 說罷,轉身出了殿門沒入夜色,如同來時無聲無息。 只留永王愣在當場,臉色青白交雜。 焦躁不安了整個后晌,他想過會傳來刺殺失敗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撇清干系的準備,卻沒想到峰回路轉,等待他的會是這般結果——梁靖既對東宮忠心耿耿,如今云淡風輕地來他跟前耀武揚威,顯然是太子安然無恙。 那么這一回,不是他陰謀刺殺,而是太子設計誘他入觳。 梁靖不會無緣無故上門,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有恃無恐。倘若對方真的是有備而來,那他的諸般籌劃安排都會落入對方掌中,先前謀劃好的退路便也蕩然無存。 這念頭騰起來,永王身上又驚出了滿身冷汗。 他心中猶豫不定,當即派人去刺探消息。 因太子出巡的隊伍車駕走得慢,心腹快馬疾馳來去,在翌日天明時分,終是將消息帶了回來——說昨晚太子遇刺,正在客棧休息調養,隨行的官員心驚膽戰,將士們也都嚴陣以待,守衛格外嚴密。 永王聽罷,當即追問道:“死了么?” “沒有?!毙母估蠈嵒卮?,“據說只是受傷?!?/br> 這話說出來,永王立時面色灰敗。幾乎無需再費力查證,這一場較量,于他是殊死一搏,于太子而言,卻是觀望已久,只等他自投羅網。做過的事總能留下痕跡,太子既然早有安排,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撇清的。 倘若坐以待斃,甚至如梁靖所說的,去向太子服軟,這行刺儲君的罪名便是鐵板釘釘。 屆時,若太子心狠按律論處,他便須把闔府性命搭進去。即便太子顧忌景明帝,留一絲余地,他往后幾十年的光陰,都須在幽禁中度過,生不如死。 往前是絕路,退縮是深淵,而唯一能轉圜的可能是…… 永王面色慘白地躊躇半天,終是陰沉著眉目退入內室。 …… 太子出巡遇刺的事并未張揚,隨行的官員將士都被下令封口不提,只飛馬報于景明帝。 景明帝聞訊大驚,生怕太子再出事動搖國本,當即遣人飛馬傳旨,以有要事商議為由召太子回京城,余下官員仍往梁州。他居于地位十余年,兩個兒子各自是何心思,自是一清二楚,先前倆人暗里較勁,如今出了這般大事,自是頭一個想起了永王,遂命人召他入宮。 誰知內監出去跑了一趟,帶回的消息卻令他驚詫—— 永王近來向高僧大德請教佛理,昨晚獨宿于靜室,誰知今早仆從去扣門時卻無人應答。仆從等了半晌都沒動靜,實在擔憂,便去請王妃,哪料王妃進屋后卻不見永王蹤影,尋遍整個王府,也沒半點蹤跡。 王府侍衛各處找尋,沒見到永王本人,卻只尋到昨晚有人夜闖王府留下的蛛絲馬跡。 如今永王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王妃哭了好幾回,也不知是永王有事外出,還是有賊人大膽闖入王府。幾個侍衛頭領膽戰心驚,王妃也不敢跟皇上奏稟,只各處忙著尋人。 這消息全然出乎景明帝所料,不過太子性命攸關,便也未深問。 待太子回京后,立刻趕赴東宮,這才得知賊人猖獗,在途中設伏,利箭幾乎射穿那輛堅不可摧的車駕。太子縱有侍衛守護,也被箭支擦傷,哪怕那么點皮rou之上,因箭有劇毒,瞧著也是觸目驚心。 景明帝大怒,當即責令刑部和大理寺壓著風聲嚴查。 太子既是等永王上鉤,自是將對方底細摸了七八成,加上刑部和大理寺不敢懈怠,短短數日之間,便將諸般證據搜羅出來。 所有的證據皆指向永王,而那位卻石沉大海一般,不見蹤影。 蕭貴妃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在瞧出太子有鐵證在手后,立即收了從前殺儲奪嫡的狠厲姿態,每日里往景明帝跟前跑,詢問兒子去向,哭濕了手帕無數。而于外面遮遮掩掩的太子遇刺之事,她也不曾深問,只在景明帝試探時,哭著說永王這是遭人陷害。 自先前蕭家的事上受了責備,永王早已聽從教誨,息了爭執之心,哪會對親兄弟cao戈? 如今永王生死不明,就是千萬個罪名壓下來,如何能辯白? 不過任人宰割而已。 案子的事她已顧不上,只求景明帝能多派些人手,將兒子尋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縱有萬般罪名,她也愿去背負。 一通胡攪蠻纏和哭鬧,愈發攪得景明帝左右為難,又是氣怒又是擔心,愁白了頭發。 他并非薄情寡恩之人,當年迫于無奈舍了韓太師,便在心頭藏了十多年,至今耿耿于懷。而今上了年紀,更是貪戀天倫,添了點優柔寡斷、疑心甚重的毛病。他膝下荒蕪,兩個兒子各有所長,手心手背都是rou,自問不曾過分偏袒,如今太子險些喪命,永王卻下落不明,外面還擺著懸案,哪能不頭疼? 倘若永王在場,他還有心追查深問,如今兒子失蹤,蕭貴妃和永王妃輪著來哭,反倒激起他些許慈父之心。最初的盛怒過去后,也不似從前焦灼。 案子推了數日,始終沒能定論。 梁靖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待最初幾日的風聲過去,便仍如先前般奉命外出辦差。 不過這回他卻不曾立時出城,而是在辭別東宮后,孤身回家,去尋玉嬛。 第74章 第74章 玉嬛近來過得甚是悠閑。 太師案得以澄清, 韓家恢復清名, 壓在心頭的事卸去,整個人便輕松了不少。她隨梁靖住在京城, 雖說屋宇陳設不及侯府闊麗軒昂, 勝在沒有長輩妯娌的繁瑣事,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閑暇時便能抽空翻書,同謝鴻一道整理太師遺物, 樂在其中。 而永王的事,玉嬛只消揪出宮中內應,剩下的自有梁靖和太子安排。 她前世在宮中勞心勞力, 無可依靠,如今有夫君幫著出手, 何必再去添亂 ? 懷著這般念頭,她安居府中, 就等著塵埃落定,看永王自食惡果。 這兩日太子遇刺的事雖沒傳開, 宮廷內外卻都知悉內情,景明帝的態度由最初的盛怒強硬轉為過后的和軟, 甚至流露對永王的擔憂, 壓著案子懸而不決,背后藏著的態度心思, 細想起來, 未免令人心寒。 這會兒她倚窗坐著, 才將一篇碑帖整理完,看了兩遍甚為滿意,便擱了筆。 十月中旬的天氣已然轉涼,卻也沒到要籠炭盆取暖的地步,玉嬛身上披了件外裳,執筆久了,指尖有點僵,不自覺搓了搓,才想叫石榴送手爐來,一抬頭便見梁靖站在門口,默然瞧著她。 他身上玄色的官服還沒換,磊落而修長,那雙眼睛深邃沉濃,也不知站了多久。 玉嬛微詫,隨口道:“怎么不進來?站那兒等著嚇人呢?!?/br> 梁靖一笑,舉步入內——倒不是想嚇她,只是她紅袖執筆,沉浸在碑帖里的模樣實在好看,不忍打攪罷了。遂過去握住她手暖著,一捏肩膀,覺得輕飄飄的,便皺眉道:“這么冷的天氣,也不知多穿點?!?/br> “穿得不少,只是窗邊有風,比里頭冷。你今日回來這么早?” “太子命我出城辦差?!绷壕富厣頀吡搜弁饷?,見沒旁人在,遂低聲道:“你的行囊都收好了?這趟要去遂州,正好同行?!?/br> “早就備好了。宮里沒什么動靜么?我聽說蕭貴妃昨日又去皇上跟前打探永王的下落,哭暈過去兩回,生怕永王在外死于非命,皇上心中不忍,還陪伴安慰了許久。提起永王的時候,也不像先前那樣怒氣沖沖的了?!?/br> “永王躲得隱蔽,這一路又沒亮身份,他們大海撈針,自然尋不到——蕭貴妃倒是聰明,成天過去哭鬧,皇上再硬的心腸也該軟和下來?!?/br> 玉嬛頷首,露幾分哂笑,“論起揣摩皇上心思,玩弄父子親情,太子確實不及永王。這么些天耽擱下來,皇上怒氣漸消,時常擔憂他的安危,就算永王此刻回京,怕也會為兒子死里逃生而高興,罪名上從輕處置了。若再耽擱一年半載,永王將當時的證據抹去些,做出被人挾持后逃出生天的假象,倒打一耙說是太子構陷也未必不能?;噬峡粗厍榉?,倒給了他恃寵生事的底氣?!?/br> “何嘗不是?!?/br> “這樣看來,夫君當初的憂慮是對的。哪怕永王不?;ㄕ?,皇上盛怒之下按律論處,真到了要決斷的時候,未必不會心軟。屆時恐怕會重拿輕放,斷了永王后路再教導懲戒一番,往后**幽閉,哪會真舍得取兒子性命?” “他和太子都不肯殺——”梁靖眸色微冷,沉聲道:“便由我來!” …… 夫妻倆籌謀許久,等的便是這機會,遂換了暖和勁裝,縱馬出城。 梁靖這回挑遂州辦差,其實是另有打算。從京城到遂州,途中有處山谷叫黃陵崗,林木茂盛幽蔽、山勢險峻連綿,離最近的城池也有五十余里,是人煙罕至、林深險要之地。這里平常只住獵戶僧道,哪怕有周遭豪貴之家的別苑,冬日里也清冷凋敝,而如今,卻藏了一位京城內外掘地三尺都沒能尋到的要緊人物—— 逃匿出京后杳無音訊的永王。 當日行刺未遂,得知事敗后,永王在靜室猶豫掙扎了許久。 他從前能與東宮爭鋒,除了自身一點手段外,蕭敬宗在朝中的權勢、兩位蕭貴妃的助力、世家的輔佐都功不可沒,而最要緊的,則是景明帝對他的寵愛信任,甚至不自覺的些許偏袒。而今蕭家傾塌,兩位蕭貴妃雖仍獨寵后宮,行事卻比從前掣肘許多,而他一旦背上刺殺太子的嫌疑,先前倚仗的帝王寵愛便能消去九成。 那般情形下,他要對陣太子,無異于以卵擊石,半分勝算也無。 是以幾經琢磨,他便選了這迂回之策,先逃出京城銷聲匿跡,任由太子將諸般鐵證拎出來砸在他頭上,哪怕景明帝盛怒之下定了斬首的重罪,只消他不現身,便難以奈何。待風頭過去,太子在朝中春風得意,景明帝在兩位貴妃的念叨下重拾對他的疼愛,許多事便有了轉圜的余地。 何況朝堂爭鋒,本就是你退我進,你進我退。 太子的鐵證擺到明面,他便能從中作梗,設法攪出疑云,日后重整旗鼓,總比如今坐著挨打要好。 因怕隨行太多招人眼目,便知挑了六名精銳暗衛隨行,逃出京城一路藏匿行蹤,到這黃陵崗后暫且駐足,只命親信打探消息,尋找破綻,不許走露半點風聲。 卻不知那日他趁天色未明逃出王府時,背后便多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隱蔽機警,一路尾隨過來,他身邊數名暗衛,竟無一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