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我留意照顧便是,別再讓她卷進是非?!?/br> 這態度甚是明朗,永王松了口氣,笑道:“皇叔說的是。我也是拿不準才來問問皇叔的意思,既然如此,往后她的事都由皇叔做主,我便不添亂了。遭了那些磨難,往后安穩富貴的活著,也不錯了?!?/br> 這幾句話真情實感,沒半點作偽之態,倒似出自真心。 懷王知道蕭家跟韓太師的恩怨,若玉嬛不肯歸心相助,永王必定沒膽子擅自把玉嬛拖進皇宮的紛爭里,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便叫他回去。 永王尚不知皇叔心里生的芥蒂,順道往王妃和小郡主那邊走了一遭,才出了懷王府。 坐進馬車,周遭沒了旁人,那張溫雅俊秀的臉上,笑意便消失殆盡。 玉嬛遭劫的事鬧到京兆尹,懷王會過問,并不奇怪。但懷王提及此事時怒氣沖沖,甚至懷疑是他指使,這就奇怪了。再怎么說他也是懷王看著長大的侄子,這些年跑得勤快,叔侄情分比故交的情分厚了不知多少倍,懷王不至于無端猜疑。 算來算去,必是玉嬛或梁靖說了什么,才會勾起懷王怒氣懷疑。 這一回搬石砸腳,沒能引來助力,若放任下去,恐怕反而會給東宮添助力。 ——那個嬌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留不得了! 好在懷王沒打算把玉嬛送到御前,回頭即便出了事,也能有法子擺平。永王思忖對策,想到那盈盈身姿、嬌麗臉龐,心底里忍不住嘆息了聲。 …… 京城一隅,玉嬛尚不知有人盯上了她的性命。 大理寺的衙署里往來繁忙,她一身書生少年的打扮,正坐在昏暗角落,翻看一摞卷宗。 高大的紫檀書架外,梁靖則端坐在方椅中,窗戶門扇盡皆洞開,他手執狼毫,擺出整理案情的姿態,神情鎮定自若,目光卻不時瞥向外面,留意著周遭的動靜。那雙劍眉微蹙,分明藏著擔憂。 第42章 第42章 梁靖科舉入仕, 春闈高中那年就曾在京城揚名,后來自請往軍中歷練,沒仰仗家族照拂,只從最底下的兵士做起,立了不少軍功,亦熟掌律法。朝堂里才俊遍地,這般心性的卻不多, 景明帝對他頗為青睞, 因有人舉薦, 便授了大理寺的官職。 而梁靖也沒辜負太子, 初來時夙興夜寐, 迅速便站穩了腳跟。 那日懷王透露韓太師卷宗存在大理寺后,梁靖便借東宮的手翻出了樁大理寺曾審過的舊案, 由他親自重翻卷宗, 這幾日出入庫房調閱卷宗甚為方便。 今日正巧休沐, 衙署里人少, 他便趁機將書生打扮的玉嬛帶了進來, 只說是東宮派來給他打下手的,旁人也不曾留意。而后趁著調閱卷宗的功夫,將韓太師那卷私帶出來, 交在玉嬛手里—— 當年的案子關乎韓家清白和闔府性命, 玉嬛執意要親自翻閱, 他不忍阻攔。 好在休沐時衙署里人少, 梁靖手頭有事, 獨坐一室,旁人也不敢來打攪。玉嬛則坐在書架后,一字一句慢慢翻看,從晌午到日色西傾,都沒露半點端倪。 整個屋子里安靜得很,唯有梁靖偶爾撥弄卷宗,發出輕微響動。 窗戶朝西敞開,金紅的余暉照在書架,將木紋墨痕都照得清晰分明。那余暉漸漸挪上去,挪過窗坎屋檐,等外面人都走了大半,書架后仍沒半點動靜。 梁靖怕玉嬛受不住那些往事,一顆心吊在腔子里,試著敲了敲書架。 篤篤的聲音傳來,輕微卻清晰。 玉嬛像是被這聲音驚醒,紅著眼睛回過神,手臂有些僵硬似的,也輕輕敲了敲。 梁靖稍松了口氣,待隔壁那位同僚在窗外沖他打招呼后離開,才起身關了門窗,隨手反鎖上。屋里有點暗,他到屏風后脫下官服,換上那身鴉青色的錦衣,將披風拎到案上備好,轉到書架背后去,一眼就看到了縮在角落的玉嬛。 高大的書架隔出一方逼仄,日落之后愈發昏暗,她坐在地上,卷宗散亂扔在腳邊,只將兩只手臂抱著膝蓋,腦袋埋進臂彎里,無聲無息的,像是睡著了。 但梁靖知道,她沒睡著。 他快步過去,將卷宗隨意撿起來擱著,而后伸手輕輕按在玉嬛肩上。 “都看完了嗎?” “嗯,背下來了?!庇駤謵灺暬卮?,纖秀的手指縮了縮,抬起頭時,兩只漂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溢滿了淚。冠帽將她的滿頭青絲籠住,那張秀致的臉頰上也全是淚痕,在抬頭的那一瞬,眼淚順著腮邊滾落,沒入衣領。 她輕輕咬著唇瓣,哭得無聲無息,唯有秀弱的肩膀微微顫抖。 梁靖的心在那一瞬被狠狠攫住,像是拿悶鈍的刀狠狠割過心頭似的,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酥剖囟Y盡被她眼底的水霧沖走,忍不住伸手將玉嬛抱進懷里,眼底晦暗深沉,如濃云聚集。 “我……”他嘴唇動了下,卻沒能說出話,只將她抱得更緊。 眼淚滴在手背,卻如炙熱的烙鐵燙在他身上,清晰而深刻。 懷里的人卻停了顫抖,悄悄擦了擦眼淚,抬起頭時,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梁靖,“這些卷宗你也看過,對不對?” “看過?!绷壕赋谅?,“其中許多人仍活著,有法子叫他們說出真相?!?/br> “那……”玉嬛頓了下,手指不自覺地揪緊他胸前衣裳,想問關乎梁元輔兄弟的事,終是沒能說出口,只低聲道:“那就好?!闭f著,咬了咬唇,似想站起身來。 梁靖卻知道她那欲言又止的意味,驀然收緊手臂,一只手滑上去,攬住她的后腦,緊緊擁在懷里,是愛護的姿勢。 “小滿?!彼N在她耳邊,深沉的眼底暗色翻涌,聲音像是牙縫里咬出來的,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所有人,無論親疏,查明后都會秉公處置。你信我?!?/br> “嗯?!庇駤致袷自谒厍?,悶悶地回答。 角落里一時安靜,兩人各自埋藏深沉心事,此刻卻不是細說的時候。 好半天,梁靖才低聲道:“冷嗎?” “不冷。晏平哥哥——”玉嬛抬頭,含著淚勾起唇角,“無論如何,謝謝你?!?/br> 清澈的目光,帶淚的笑容,青絲劉海都被籠進冠帽,只剩干凈美麗的一張臉,嫩唇秀腮,就那樣仰頭望著,柔弱而堅定,悲傷卻收斂。那模樣又跟前世冷靜自持、端莊疏離的女官不同,是柔軟而溫暖的。 梁靖心里涌起極濃的悔意,后悔前世沒能及早察覺,讓她家破人亡,流落到永王手里。 那個時候,她究竟吃過多少的苦? 梁靖不忍去想,只緊緊抱住她,甚至指尖微微顫抖。 后悔與心疼排山倒海,如傾頹的泰山壓過來,他忽然低頭吻在她唇上。 肌膚相貼,呼吸交織,輕柔的吻帶著溫存的味道,又蘊藏壓抑的情緒。兩個人同時愣住了,玉嬛瞪大了眼睛,慌亂驚訝——就算兩人相識已久,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也沒想過梁靖竟然會親她,肆無忌憚,猝不及防。 他什么意思? 一瞬間的親吻,蜻蜓點水般,那柔軟味道卻電光般襲入腦海。 梁靖回過神時,便對上玉嬛的目光,受驚的鹿似的。他自知唐突,且這時機實在不對,趕緊強忍著貪戀攫取的欲望退開。后腦勺磕在書架,“砰”的一聲輕響,是相識以來他頭一回露出笨拙狼狽的姿態,兩人都有點尷尬。 這倒沖淡了玉嬛悲傷的情緒。 不論過往如何,都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掉金豆子沒半點用處,最要緊的仍是往后的路。 這個道理,謝鴻常在過去的十數年里提起,亦讓她在得知身世時,不至于太過悲傷。 玉嬛紅著眼眶,輕咳了聲,“外頭還有人嗎?” “走得差不多了?!绷壕嘎曇粲悬c啞,精光湛然的眼底添了晦色,見玉嬛試圖起身時動作艱難,忙伸手攙住,“坐了整個后晌,腿都僵了吧?” “嗯?!庇駤值刮丝跉?,就著他的修長有力的手站起來,“你先把這些放回去,我歇歇就好?!闭f罷,也不敢看梁靖的眼睛,只管低頭擺弄著衣袖,將那身錦繡長衫理得平整些。見梁靖站著不動,便側了身子,打算從他和墻壁的狹窄縫隙里擠了過去。 可惜書架和墻壁間的縫隙實在太窄,梁靖生得英武高健、寬肩瘦腰,留的縫隙不多。 玉嬛有點沮喪,臉上后知后覺地發燙,垂著頭道:“先出去啊?!?/br> 梁靖巋然不動,卻捧著她臉蛋,拿指腹將眼淚慢慢擦干。 天光格外昏暗,他從軍的這幾年握劍磨礪,指尖有薄薄的繭子,擦過她柔嫩肌膚的時候,小心翼翼,卻藏了別樣情緒。梁靖微微俯身,率軍征伐的冷厲狠辣和斷案辦差時的決斷威儀盡數收斂,只溫聲道:“你信我,會還韓家清白的?!?/br> 他說得鄭重其事,玉嬛心里卻亂得很,只點了點頭,催著他快點出去。 時辰已然不早,梁靖沒再拖延,將那卷宗取了藏在身上,繞過書架,連同旁的卷宗一道送回庫房。他進大理寺沒兩月便升了大理寺少卿之職,庫中卷宗盡可取閱,將那幾卷私帶的東西放回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覺。 …… 再回去時,天色已頗暗了,玉嬛沒掌燈,就站在門口等他。 錦衣冠帽,黑靴精干,披風垂落時將少女窈窕的身段盡數藏起,雖說身量頗矮、容貌秀氣了些,走在昏暗的天光里,倒也不太惹人注意。 遠處已有值守的人挨個點亮夜間照亮的燈籠,梁靖沒再逗留,叫玉嬛拎著一副筆墨,只作勞累后滿身疲憊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出了衙署。在門口碰見一位辦差晚歸的同僚,還招呼寒暄了兩句。 已是臘月初了,深冬時節的京城一日冷似一日,入夜之后,更是呵氣成霜。 好在梁靖怕她受寒,來時用了馬車,玉嬛鉆進里面垂落簾帳,捧著才添了新炭的手爐,身上漸漸暖和起來。這一日心緒浮動,將那卷宗全篇記在腦海里,更是廢了不少功夫,玉嬛有點累,靠著秀緞軟枕瞇了會兒,漸而淺睡過去。 這一帶沒夜市商肆,夜幕下的街道頗為空靜,唯有馬蹄噠噠輕響。 梁靖長身騎在馬背,冷厲入骨的寒風吹過來,他也不系衣領,任憑風從脖頸灌進去,激得肩膀腦袋都冰涼清醒。馬韁松松挽在手里,他沉默不語,目光瞥著身側的車廂,薄唇微抿,那臉色卻比夜色更冷,甚至陰沉。 年少時,他就聽武安侯隱晦提過,說韓太師是蒙冤而死。 然而真的翻開塵封的卷宗,看著當日的構陷、污蔑,幾位世家重臣們群起而攻,憑著漏洞百出的罪名、未必查實的所謂鐵證,將皇帝敬重倚賴的太師斬于刀下,那情形仍舊令人心寒。 養虎為患,待惡虎傷人時,即使貴為天子也莫可奈何。 倘若放任永王奪嫡,往后朝堂之上,還不知會有多少這樣的傾軋蠶食。 前世臨死前的見聞印刻在腦海,勾起那枚玉扣,勾起深宮里盈盈的身影、婉轉的笑容。那時她孤苦無依,獨自在深宮暗夜前行,他卻遠在塞外,除了不時的懷想,不聞不問。一念及此,梁靖簡直有些痛恨自己。 雙拳不自覺地握緊,他的目光黏在晃動的車簾,暗潮涌動。 夜風掠過街面,吹動青帳,他隔著那道簾帳看了她一路,直至睢園門口。 第43章 第43章 馬車在睢園外停穩,輕晃了晃。孫姑到傍晚都不見玉嬛回來, 已在門房外焦灼等了半天, 見狀忙迎過來,因梁靖已翻身下馬走到了車簾跟前, 忙又行禮拜見,“多謝大人送姑娘回來?!?/br> 梁靖點了點頭,掀開車簾, 便見玉嬛倚靠在車廂角落, 仍自睡著。 他伸手進去,才碰到她露在軟毯外的手腕, 玉嬛便驚醒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困倦而茫然, 她懵了片刻, 才道:“到了嗎?” “到了?!绷壕高@一路騎馬走來,只覺朔風凜冽, 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冷得很。她這會兒睡得暖和,貿然吹了風,必會受寒。遂將身上那件厚實的披風解下來,手腕微揚, 抖入車廂, 而后探了半個身子進去, 給她裹在身上。 玉嬛睡意未醒, 腦子轉得有點慢, 又因書架后那突兀的親吻而有些尷尬,身子微微僵硬,布偶似的任由他擺弄。 梁靖倒是面色如常,甚至在指腹觸到她頜下軟rou時,微不可查地頓了頓。 等梁靖系好領口,玉嬛才反應過來,“不行的,你穿得單薄,該留著披風?!?/br> “好歹也在軍中待過,我不怕冷?!绷壕笓u頭,背對著府門口昏黃的燈籠光芒,眉眼不算清晰,那眼底的湛然卻甚是分明,帶著疼惜溫柔的意思。不待玉嬛推辭,又握著她手臂出來,屈了膝蓋給她借力,扶著她站穩。 外頭的風果然很冷,玉嬛將腦袋縮到帽兜里,下意識緊了緊領口。 因梁靖的披風又寬又長,便叫人幫著將底下收起來,免得弄臟了。 梁靖已經翻身上馬背,見玉嬛欲出言留客,將唇角勾起,道:“夜深了,不好打攪長輩,我過兩天再來?!闭f完沒再逗留,抖著僵聲撥馬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