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玉嬛回到榻上,哪里還有睡意,扯下簾帳趴到床邊沿,提起層層累贅的帳子,正好對上梁靖的眼睛。她擺出個氣鼓鼓的樣子,居高臨下地覷他,低聲質問,“梁大哥,還真是巧,這么快就見面了。怎么回事?” 咫尺距離,那雙杏眼里分明藏著不滿,梁靖唇角動了動,半坐起身。 不過這會兒不是算賬的時候。 “令尊的事尚未結束,這是秦驍跟永王往來的證據?!彼f著,從懷里取出一沓書信,約有兩寸厚,拿細線捆著,遞到玉嬛手里。 玉嬛詫然,沒想到跟秦驍勾結的會是永王,更想不透梁靖怎會來這里取東西。 書信在掌中沉甸甸的,她藏贓物似的塞進錦被里。 梁靖續道:“我留在這里還有事要做,這東西你設法帶出去,免得損毀。今晚找你?!币蛴駤执诡^時青絲從肩頭滑落,貼在他臉上,便隨手拈住。 目光落在她柔嫩臉頰,如畫眉眼,那只手不聽使喚地抬起來,幫她捋到耳背后。 這姿勢過于親昵自然,待回過味時,玉嬛臉上一紅,雙眉微蹙,稍露惱色。 床帳逼仄,那樣近的距離,她居高俯身,他半坐抬頭,呼吸近乎交織。 梁靖也知道這舉止不妥,有點尷尬,垂眸清了清嗓子。 玉嬛趕緊坐起身,想了想,揪著床帳便將梁靖埋住。 雖說心里諸多疑惑不滿,但這里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他今晚既然要來取東西,自然能慢慢算賬。 倒是這沓子書信…… 玉嬛睇了床邊一眼,見錦帳悉索,趕緊拿手指頭按住,低聲道:“不許偷看!” 底下傳來一聲悶悶的“哦”,梁靖拿出當初做斥候的本事,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玉嬛遂背轉過身去,掀起裙角,解了羅襪,將那沓子書信拿錦帕裹住綁在小腿上,而后再拿羅襪遮掩,左右端詳瞧不出異樣了,才起身穿好珠鞋,去隔壁找馮氏。 …… 出了客舍,永王跟謝鴻正在湖邊散心。 方才護衛追查的動靜自然報到了他跟前,永王自問沒在這別苑放值得人盯著不放的貴重物件,便沒太放在心上,只叫人留心搜查,看對方動了哪些東西,又叫隨身侍衛戒備,免得碰見刺客。 待馮氏帶著玉嬛過來,還有些歉然。 “別苑里防備不嚴,方才有賊人闖入,沒驚擾二位吧?”他笑得光風霽月,端貴和氣。 馮氏端方施禮,“謝殿下記掛,沒什么事?!?/br> “謝姑娘呢?”永王又看向玉嬛,眼底一派風清月朗。 他的目光頗為專注,暗藏光芒,凝視般落在她臉上,從眉眼到唇頜,迅速打量。這目光讓玉嬛有些忐忑,總覺得今日永王所謂游山散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加之先前在梁家召見時的古怪,方才宴席間過分的關懷,讓她心里不免敲著小鼓。 遂垂眸笑了笑,沒對視他的目光,只屈膝道:“不曾驚擾,謝殿下關懷?!?/br> 永王頷首,仍同謝鴻沿著湖岸慢行,談論湖光山色、金石學問。 玉嬛卻是沒半點賞景的興致,心里記掛著那卷書信,好容易熬到后晌,永王肯放人了,趕緊恭敬行禮告辭。 好在她綁得牢實,哪怕走了半晌,書信也不曾松散,又有堆疊的裙角遮掩,無人察覺。 回府后進了東跨院,待石榴斟了茶,便遣散旁人,垂下珠簾。 內間里安安靜靜的沒了旁人,她解了羅襪,錦帕裹著的書信還好端端的在腿上綁著,拆下來一瞧,完好無損。只是她當時怕書信滑落,綁得太用力,腿上勒出了兩道痕跡,經這半日行路,有些淤青,輕輕按了下,隱隱作痛。 玉嬛低低嘆了口氣,也暫時沒空管這點傷,只瞧著那一沓書信。 既然梁靖說這是永王跟秦驍往來的證據,自是跟謝家息息相關的。她遲疑了片刻,終是沒忍住,拆開其中一封。是秦驍寄出的問安書信,后面是封回信,看那干涸的墨跡和紙箋色澤,兩者應該都是數年前的。 陸續又拆了幾封,雖沒寫駭人聽聞的事,但看年月印鑒,竟是每月都能有一封。 秦驍跟永王之間,竟是來往如此密切嗎? 玉嬛暗自心驚,迅速翻完了,仍舊收起來藏著,心里卻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她暫且按捺,只叫石榴找了消腫化瘀的藥膏,抹在小腿傷處。 …… 當天夜晚,梁靖如約而至。 已是亥時二刻,擱在平常,玉嬛這會兒該沐浴歇息的。今晚卻是一反常態,在側間練了會兒字后多吃了碗夜宵,到后園散步消食,從戌時末刻起,便在客院周遭溜達。好在夏夜天氣暖和,孫姑也不怕她受涼,便留石榴陪著,她去備沐浴的熱水。 玉嬛則坐在涼亭下出神,將旁人遣退。 當梁靖的身影越墻而入時,石榴驚得差點驚呼,玉嬛卻瞪了一眼,“來得這么晚?!?/br> “有點事耽擱了,對不住?!绷壕妇彶竭^來,朝石榴點了點頭。 玉嬛遂站起身,帶著他進了屋子,命石榴掌燈,取出那一摞書信擱在桌上,卻是壓著不肯松手,只睇著梁靖,“物歸原主之前,有件事想問梁大哥——”她半仰著小臉,神情不滿,“既然尊府離這兒只有幾條街巷,當初為何賴在這里?到底什么居心?” 梁靖一身黑衣似潑了濃墨,輕咳了聲。 果然,她是要算賬的。 見梁靖不答,玉嬛續道:“當初還說你是茂州人,講了那么多故事,騙人很有意思嗎?” “咳——”梁靖長身站著,掃了一眼石榴。 玉嬛也不傻,猜得梁靖是有隱情,便叫石榴先到屋外等著。他兩人相識的時日也不算短,先前梁靖受傷時玉嬛精心照拂,他也肯順著她心意做些討好的小事兒,沒半分越矩的舉動,石榴信得過自家姑娘,乖乖退出去,掩上門扇。 屋內沒了旁人,梁靖想坐在桌邊慢慢說。 玉嬛卻將小手拍了拍桌案,美目含怒,低聲道:“站好了,先說清楚!” 這霸道的小模樣,嘖。 梁靖險些失笑,只好站在桌邊,手撐著桌案,躬身道:“我的身份,其實令尊早就知道?!?/br> “他知道?”玉嬛愕然。 “嗯?!绷壕割h首,“在梭子嶺的事之后,我便坦白了身份。但令尊沒告訴你,為何?”聲音低沉,眉眼冷清,他將一只手臂閑閑撐在桌上,俯身低眉覷她,輕易反客為主。 玉嬛愣了一瞬,回想起來,梭子嶺的事后,父親對梁靖的態度確實轉變極大。而這種能輕易印證的事,梁靖也不至于說謊騙她。秀眉蹙了蹙,她眼底旋即浮起疑惑,念及梁靖種種古怪的行徑,低聲道:“你們是怕我年紀小,泄露此事?” “聰明?!绷壕傅故翘谷徽J了。 “可是——” “秦驍刺殺令尊,背后的主使必定位高權重。你這么聰明,應該看得出來,我府里在為永王效力,而我跟永王……時至今日,他們仍不知道,當日梭子嶺救人、劫走秦春羅、暗里查秦驍的人是我?!?/br> 他說完,眉目微凝,靜靜看著玉嬛。 見她蹙眉沉吟,沒了那霸道模樣,就勢偷偷坐在凳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外頭風動樹梢,蹭過窗扇薄紗,悉索作響。 屋里燈盞雖明亮,卻因點得不多,周遭皆是昏暗的,只有桌畔燭光明照。 玉嬛看著對面的男人,輪廓冷硬瘦削,眼睛深邃炯然,如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他刻意遮掩又古怪的行跡,在這番解釋后,漸漸變得清晰——難怪他救人和審問秦春羅時都戴著面具,在秦驍的事上翻云覆雨,在外卻只是梁家二公子的清貴之態。想來,在梁府效忠永王的時候,他幫著的另有其人。 倘若秦驍真跟永王有牽扯,那么指使秦驍的、梁靖所維護的人分別是誰,呼之欲出。 朝堂上波譎云詭,這里頭的復雜糾葛實在太過兇險,倘若真的泄露一絲半點,叫人瞧出端倪,不止梁靖難以周全,恐怕整個武安侯府都會被牽累。 難怪……難怪。 玉嬛想了半天才輕輕吁了口氣,垂下腦袋,手指頭摳著桌面,悶悶地道:“好吧,這事就算了。當初受傷賴在我府里,也是為此?” 這事兒就不能明說了,梁靖目光微垂,做勢去撫弄那沓書信,“受傷是真的,后來察覺有人圖謀令尊性命,又暫時沒摸清底細,便賴了幾日沒回家?!?/br> 倒還算說得過去。 玉嬛心中疑惑解開,卻還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情有可原,他也還是可惡,她兇巴巴地瞪他,“蒙在鼓里那么久,被你們合伙騙,當我是傻子不成?!?/br> “那怎么辦?”梁靖抬眉睇她,慣常冷清深沉的眼底帶了笑意,直勾勾盯著她。 玉嬛歪著腦袋想了想,“先前說什么利滾利來著?全都算成美食還回來!” 梁靖頷首,聲音都帶了低笑,“好?!?/br> 書信整齊擱在桌上,梁靖手指頭摸索過去,離她指尖不過咫尺距離,“能還我了嗎?” “哦?!庇駤质栈厥?,梁靖遂取了信在手里,迅速翻看。 ——這些信還是秦驍供出來的。 秦驍雖是個粗莽的武夫,事關性命時卻還算留了些心思。跟永王往來的信件若放在秦府,一旦東窗事發,永王必會設法將秦家的東西毀得干干凈凈,不留半點痕跡。倒是息園常年空置,又是永王的地盤,秦驍溜進去找地方藏著,神不知鬼不覺。 這回秦驍見永王靠不住,便將藏匿在息園的東西告知陳九,除了信件,還有旁的,堪為鐵證。只是他仗著先前息園防衛松懈,東西藏得明目張膽,偏巧永王今日在園里,護衛甚多,連累得梁靖不慎露了點馬腳,險些被人發現。 好在有驚無險。 梁靖先前在息園不曾細看,這會兒夜深人靜,他對書信內容當然好奇。 信箋舉起,寬袖自腕間滑落,堆到肘彎,他手臂上一道紅痕醒目,血滲出來留下蜿蜒痕跡,那傷口尚未愈合,細長而極深的縫隙,瞧著就很疼。 玉嬛目光微緊,“又受傷了?” 梁靖瞥了一眼,“無妨?!?/br> 這個人簡直……動不動就受傷,也不怕疼。 玉嬛心里翻個白眼,搖著頭去里間找藥箱。先前梁靖客居時用過的東西都還在,整整齊齊擺在柜中,她尋了一段柔軟紗布,找了止血的藥粉拿過去,就著壺中早就放涼的水浸透紗布遞給他。 梁靖默默接了,擦干凈血跡,撒上藥粉,拿紗布裹傷口的時候卻又犯難。 “一只手不好使?!彼f。 玉嬛撇撇嘴,接過紗布,幫他將傷口包裹起來。 她的動作很認真,側身靠過來,頭發垂落掃過他掌心,眉眼微斂,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像是上等羽扇,遮住眼底靈秀,在瞼下投了暗影,貝齒輕咬著紅嫩唇瓣,似是小心翼翼。 梁靖五指微縮,目光落在她眉眼臉頰,嗅到少女身上的香氣,燈下美人蠱惑心神。 眼底暗色漸濃,她的指尖觸到手臂,像是羽毛落在心間。 前世身處漩渦,在塞外殺伐征戰,心性磨礪得狠厲剛硬,這樣的溫柔嬌軟是沒想過的。甚至于這傷口,曾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悍將,刀頭舔血久了,只要別傷筋動骨,這種小傷不痛不癢。 誰知道她嬌滴滴養慣了,會這般放在心上? 夾雜著氣惱的關懷,可愛得叫人心癢。 梁靖覷著她,心神微動,猛然察覺玉嬛在綁紗布時加了力道,不由皺眉低聲道:“疼啊?!?/br> “疼死你算了?!庇駤止闹鶐?,小聲嘀咕。 梁靖唇角動了動,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