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閑居在家,也未過分打扮,滿頭青絲拿珠釵挽起,長裙曳地,腰間不見環佩,唯有宮絳飄然。夜里風涼,她在外罩了件極薄的玉色披風,將窈窕身段盡數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蔭,只在甬道兩側零星點著燈籠,卻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黃的燈燭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臉頰隱有憂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著她,有那么一瞬,在這張尚且稚嫩的臉頰上尋到了深宮女官的影子,獨自站在暗夜里,藏著無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時的謝鴻怕是早已喪命在秦驍劍下,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親友遠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無處藏身。原本該嬌養的太師孫女,兩度家破人亡,患難無助時被永王救起,怎會不心生感激? 而彼時,唯一跟她有所牽系的梁家卻不曾施以半點援手。 這樣想來,她貪戀永王府,為那個男人赴湯蹈火、自陷險境,罔顧長輩們昔日的婚約,固執地在宮里費盡心思,似乎也順理成章。 梁靖想著舊事,只覺胸口被什么東西堵著,悶痛得呼吸都有些滯澀。 片刻詫異對視,還是玉嬛先開口,“夜深了,晏大哥還不睡嗎?” “睡不著?!绷壕铬獠降綐溆跋?,垂眸覷她,“你也睡不著?” “嗯?!庇駤值故菦]繞彎子,就著旁邊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頭無意識地攪著衣襟,“永王殿下駕臨,聽說會查那天刺殺的案子。父親去赴宴還沒回來,也不知道當時的事,究竟是誰在指使?!?/br> 她說著,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兒眨了眨,帶著求助探問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來,卻沒出聲。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沒頭緒嗎?” “不管是誰指使,總脫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審案了?!绷壕割D了一下,見她眼底仍有憂色,聲音到底緩和了點,“這些事關乎朝堂,你擔心也沒用?!?/br> 玉嬛也知道擔心沒用,甚至在這灘渾水里,她未必能幫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處境不好,她還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點什么,讓爹娘別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點點。 她垂頭盯著月光鋪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總在做奇怪的夢。夢見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時候永王殿下審案,還不知會怎樣?!彼曇艉艿?,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頭對上梁靖的目光,卻忽然怔住了。 那是種很奇怪的目光,幽遠而深沉,帶著點憐惜。 她摸了摸臉,“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間收斂,遮掩似的,低頭理了理衣袖,道:“我會留意,不叫旁人傷及令尊。還有,永王若審問案情,你須多防著他。那個人——”他猶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br> 玉嬛頷首,捏著衣袖的五指卻微微縮緊。 果真他是跟京城來往過的,否則何以知道永王表里不一? 甚至,從當初梁靖及時趕到梭子嶺營救的事來看,這個男人所知道的內情,恐怕比謝鴻還多。能在數招之內制服秦驍,護得謝家安危,也絕非庸碌之輩。這個人身上,真是籠罩著團團疑云。 不過他既然救了闔家性命,這話應當是可信的。 而她想探問的事,他也算是給了點答案。 玉嬛默默記在心里,旋即綻出個微笑,“夜深了,晏大哥也早點休息吧?!?/br> 說罷行禮辭別,自回東跨院去。 次日清晨特地傳話給廚房,叫他們好生準備給客院的菜,順道囑咐了菜名口味——相處了將近一月,梁靖吃飯的口味,她算是摸得清清楚楚。 …… 永王抵達魏州城的最初兩日,自是忙于正事。 八州軍務皆由梁元輔督查,這回秦驍這位四品都尉又卷進刺殺案,景明帝聽了惱怒異常,永王便查得格外細致。 到第三日,才算是稍稍得空,接過了謝鴻險些被刺殺的事。 秦驍和行刺的人都關在州府衙門,梁元輔并未擅動。永王往獄中走了一遭,便又叫謝鴻詳述當時的場景,順道召見馮氏和玉嬛,哪怕是走過場,也想聽聽她們的說辭。 隨行的王府長史派人來請,馮氏不敢耽擱,當即帶著玉嬛趕往客館。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o^ 第14章 第 14 章 魏州城是州府所在,又有都督府和武安侯府在此,比附近幾州更繁華熱鬧。 客館專供親貴重臣下榻,修建得也格外氣派精致。外面兩溜全是執戈帶甲的侍衛,橫眉肅目,連只蚊子都不許飛過去似的。 進了正門,假山游廊環繞,甬道卻修得極寬敞,東西邊零星幾座院落,正北邊則是處巍峨閣樓,名春陵閣。 春陵閣建在一處地勢頗高的丘陵上,最底下是花圃樹叢,一方清池里荷葉鋪滿。拾級而上,是二十余間客房,供隨行的人住,再往上才是正屋,三層的閣樓端莊氣派,飛檐雕繪,翹角凌空,牌匾上的“春陵閣”三字龍飛鳳舞,站在頂上涼臺,能俯瞰整座客館。 永王位高權重,身份尊貴,自然是住在此處。 玉嬛跟著馮氏往里走,每個拐角門口幾乎都有護衛,閣樓前則是王府儀仗親衛。 母女倆到得門前,便有侍衛入內通稟,旋即開了屋門,請兩人進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黃花梨交椅里,一身質地絕佳的錦衣,腰間玉佩柔潤,錦帶繡著銀絲花紋。他的面容果然如傳聞中俊秀,膚色很白,玉冠束發,頗有點懶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貴氣度卻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為何,初見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難道是先前在京城見過嗎?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兩三個月,自認沒碰見過哪位皇家親貴,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馮氏跪在跟前拜見。 永王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玉嬛身上,隨口道:“免禮?!?/br> 待玉嬛起身,他的目光仍未挪動,只管將她審視打量。 纖秀裊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歲身量長開,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點令人遐想的弧線。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內斂,帶著點未經世事的天真,暗蘊靈秀。臉頰秀致,雙唇柔嫩,雖年紀尚幼,卻已有婉轉柔媚的韻致。 等過兩年長開些,怕是滿京城貴女都難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蕭貴妃遜色。 這般嬌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當年太師府上的遺孤? 永王不甚確信,朝旁邊隨行的長史遞個眼色。 長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邊低聲道:“那老婦人招認過,當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帶了跟梁家定親的那枚信物。卑職查過,當年武安侯給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頸?!?/br> 永王聞言瞧過去,果然看到一段紅線沒入衣領,貼在柔白的肌膚上。 若是長命鎖之類的東西,這段細細的紅線難承其重量,平安扣卻小而精致,不似金銀沉重,倒還真有可能。 他若無其事地挪開目光,低頭喝茶。 長史會意,便退開半步,道:“端午那日謝鴻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當場。殿下奉命查清此案,為策周全,還須聽兩位說說當時的場景?!?/br> 說罷,朝侍衛抬了抬手,便有人引著玉嬛先進了側間。 屋門闔上,馮氏姿態恭敬端然,說了那日的經過。 這種事只是走過場,她當然清楚。莫說她和玉嬛不心虛,哪怕真有貓膩,隔著這么多天,該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審問也無用。遂鎮定心神,說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卻只管低頭撥弄桌上茶具,不曾抬頭。 過后,便輪到玉嬛。 這回永王卻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徑直落在玉嬛的臉上。 “端午那日刺殺,你就在馬車上?”他親自問。 玉嬛頷首,將龍舟賽后闔家往碧云寺進香,途中遇襲又被人救下的經過說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細,有些細節便說得甚為模糊——反正要緊的事她都跟父親說過,謝鴻若覺得必要,肯定都會說明白,她沒必要添亂。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問:“那人長什么樣子,你看清了嗎?” “他戴著面具,穿著身……”她歪著腦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厲害?!?/br> “就這樣?”永王挑眉。 玉嬛點了點頭,“當時民女嚇壞了,所以沒能看得太清楚?!?/br> 她這個年紀的姑娘,嬌養閨中,見個蛇蟲虎狼都能嚇破膽,更別說血淋淋的刺殺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圍著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側時,目光便落在那段紅線。細而堅韌的絲線,輕輕搭在脖頸,不留半點痕跡,顯然吊的東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嚴實,領口幾乎到了鎖骨,從那衣領縫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許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線曼妙,秀腮雪頷,肌膚柔嫩得沒半點瑕疵。 永王目光頓了一瞬,沒打算勾出紅線細看,只繞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帶著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卻無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評價來,沒敢對視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邊便是他的聲音,“令尊為官勤懇,這回遭受無妄之災貶回魏州,本王都覺得不平。你也別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會將背后真兇連根拔起。往后,也不會再有人敢傷令尊?!?/br> 他這樣說,語氣里帶著幾分誠摯。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禮,“多謝殿下?!?/br> …… 待馮氏母女離開,長史便湊到永王跟前。 “殿下覺得如何?” “瞧著心性單純,長得卻漂亮,討人喜歡?!庇劳踔讣饽﹃?,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轉麗色,眼底掠過一絲晦暗笑意。 不過當務之急,卻是另一件事,遂問道:“秦驍如何了?” “還在獄中關著,嘴巴很緊?!?/br> 永王頷首,擺駕出了客館,直奔州衙大獄,單獨提審秦驍。 自從端午刺殺失手,被人重傷活捉,秦驍在獄中已經關了將近半月。原本驍勇英武的悍將明顯憔悴消瘦了,后悔與擔憂交雜折磨,叫他在無數個夜晚難以入眠,在牢獄冷硬的床板上輾轉反側。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訊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獄卒隨從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長史站在陰暗的刑具旁,貴重精致的錦衣銹了金絲銀線,被洶洶火把照著,有暗沉的光澤。而那衣袍旁邊,便是花樣百出的刑具,上頭是積攢了多年的干涸血跡。 秦驍手腳借被鐵僚鎖著,垂頭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繞他走了一圈,嘖的一聲,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這么點挫折,就撐不住了?” “殿下恕罪?!鼻仳數穆曇魤旱脴O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職辦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攔住。尊貴的皇子面帶微笑,微微俯身,聲音很低,卻帶著寒意,“本王親臨這污穢之地,不是想聽你說這些。事已至此,眾人親眼所見,你的罪行無從洗脫,本王只能按律法辦事,免得露了痕跡?!?/br> 秦驍瞳仁驟縮,有點慌亂地抬頭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舊,明明是溫潤臉龐,被火光照著,卻有點詭異的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