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枯坐了整整兩日,滴水未進,最終將酒液倒入杯中。 臨終前,取下頸間羊脂玉雕琢的平安扣,許侍衛以重金,請他將此物轉交宮中梁妃。 那是玉嬛滿月時,祖父的摯友梁侯爺為她和孫兒梁靖定親的信物。她以外室女的身份藏在舅舅身邊,梁家一直以為她已死了。直到兩年前機緣巧合,她遇到那位名叫梁靖的健勇小將,他興許是得知了她的身份,認出這玉扣,便尋機讓她離開宮廷,隨他遠走。 可惜彼時她還深信永王會幫她翻案,亦存著幾分愛慕的情愫,婉言謝絕。 梁靖大抵視她為貪慕權勢之輩,孑然離開。 到頭來,她沒能翻案,亦不配再留著這玉扣。 甘甜的酒液入喉,帶著guntang的辛烈味道,毒火般燒入臟腑。 外面春雨淅瀝,依稀想起數年之前,也是這樣連綿不絕的雨里,她跟奶娘落魄瑟縮,永王錦衣而來,朝她伸出手,端貴俊偉,唇邊帶著笑,如芝蘭玉樹。而后救下她性命,一語道破她的身世與委屈,愛護照顧,還許諾幫她。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是她癡心妄想了。 …… 平安扣送到梁靖手里,已是兩年之后。 新帝登基,世家仍舊盤踞各處,幾乎與皇權平分秋色。然而利益相爭,彼此傾軋仍未停止,皇后入主中宮不到半月便被廢入冷宮,他那位在宮中封妃的堂姐因病而逝,曾為永王奪嫡立下汗馬功勞的梁家,也被政敵打壓,闔府問罪。 梁靖回府時,男丁多鋃鐺入獄,女眷被禁足府中,暗自抹淚。 數年之前太子與永王奪嫡,政見相左,勢如水火。 沿襲數百年的高門世家樹大根深,不止倒逼皇權,更仗勢在地方作威作福,太子年輕氣盛,主張重用科舉入仕的官員,在幾位重臣輔佐下,意圖瓦解世家。而永王則盯著皇位,籠絡高門貴族,包括彼時頗有勢力的梁家。 他夾在中間,一邊是至交好友的太子,另一邊則是血脈牽系的家族。 兩處為難,索性自請駐守邊陲,保家衛國。 邊地苦寒練就鋼筋鐵骨,他率兵攔住外寇數次南下的侵襲,收復了被人占據六十年的數座城池,令十數萬敵軍聞風喪膽,卻沒能防住朝堂射來的冷箭。猛虎相爭,梁家傾塌,他雖因赫赫戰功而未問罪,卻被奪去官職,貶為白衣。 這一路回京,沿途所見所聞,都是世家大族在地方橫行霸道,仗勢欺壓盤剝百姓,幾乎令民不聊生。 倘若太子還在,那幾位心系百姓的清正重臣還在…… 梁靖看著京城的滿目綺羅、奢靡鋪張,在拿到那枚平安扣時,更是五味雜陳。 他當然認識這玉扣,記得謝家玉嬛。 即便時隔數年,梁靖依舊能清晰想起跟她獨處的那天。 是在盛夏的上林苑,綠濃紅稀,樹影揉碎,她穿著司空見慣的女官服制,滿頭青絲籠在冠帽里,臉頰姣白如玉,哪怕站在盛裝華貴的宮妃之間,昳麗的容貌也絲毫不遜色。 那雙眉眼尤其漂亮,藏著書畫大家都難以描摹的靈氣。 偏僻逼仄的廢棄宮殿,他提起舊日婚約,她捧出玉扣,托在纖秀的指尖。 窗外有合歡花團團簇簇,她的聲音藏著歉然,顧盼之間嬌美婉轉。只可惜在永王府浸得太深,不知是記掛那份尊榮還是記掛永王,執意要留在宮里面,最終香消玉殞,令人扼腕。 若他能早點遇見她,也許她不會在兩度家破人亡后投奔永王。 若永王沒了她和皇叔懷王的助力,也許不會是今日的局面。 梁靖立在月下中庭,對著玉扣出神,念及府中女眷的驚慌絕望,獄中鐵索鋃鐺、疲弱將死的父兄,皺眉沉吟,臉色愈發陰沉。 忽然背后有冷風乍起,攜風帶雷往這邊激射而來。 他聽風辨音,揚手便捉住一支疾勁射來的弩。箭,反手擲向來處。 有悶哼隱隱傳來,沒等他回身擒賊,背后錚然之聲不斷,弩。箭如雨,兜頭罩下。 霎時間,萬箭穿心,血透重衣。 梁靖雙拳緊握,掙扎著回身,只看到遠處一道模糊的輪廓,藏在深濃夜色。黑色的衣袍在風里翻飛,那姿態架勢,盡是斬盡殺絕的狠厲。 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更新啦~男主重生,1v1,仍然是甜寵,歡迎品嘗~新文開張,小紅包蠢蠢欲動,仙女們不要大意地留下爪印哈~ 明早8點見! 蟹蟹提前扔的雷么么噠??! 杏雨花扔了1個手榴彈 機智fan扔了1個地雷 第2章 第2章 梁靖從噩夢里驚醒,豁然坐起。 夜色深沉如墨,軍營里簡單的木板床被壓得咯吱作響,外頭萬籟俱靜,偶爾有齊刷刷的腳步聲傳來,是巡營的兵士。他向來身子強健,這會兒卻被驚出滿身冷汗,脊背額頭,冰涼汗膩。 下意識伸手摸向枕邊,鞘身烏沉的寶劍冷硬如舊。 劇跳不止的心在觸到劍柄時稍稍平息,他屈腿坐著,眉頭緊鎖。 腦海里昏沉而凌亂,許多事排山倒海般壓過來,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帳內天光昏暗,唯有一燈如豆,慘慘將熄,旁邊一卷兵書,還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頁。 然而那些記憶涌入腦海,卷著數年時光的起伏跌宕,不是夢境的蕪雜凌亂,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跡可循—— 朝堂奪嫡暗潮云涌,東宮與永王各施手段,世家為保住承襲數代的利益而傾軋爭斗,最終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負了萬千將士拿性命熱血換來的邊境安寧。曾跟他許下婚約的女子靈動美貌,叫人久久難忘,卻最終迷失在權謀里,葬身宮廷。 親人和摯友在永王的陰狠下挨個喪命,他雖名震邊陲戰功赫赫,卻終究萬箭穿心。 醒來時燈燭未熄,兵書閑翻。 這讓他想起先前翻過的枕中記故事,講盧生做了場享盡榮華富貴的夢,醒來時卻仍在客店,黃粱未熟。 只不過,他這經歷也著實慘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簾出了營帳,外面烏云遮月,一口氣吸進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著劍臨風而立,前塵舊事翻涌,眼底漸漸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帳,取了壓在案上的家書翻看。 十歲進京讀書,十四歲出門游歷,三年后科舉考了進士功名,他從前過得順風順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當初他高中進士,沒仗著家族勢力留在京城為官,而是來了邊地,在軍中歷練磨礪,練就滿身本事,也博得個五品職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謀個官職,文韜武略,正可施展拳腳,連家書都寫好了。 但此刻,梁靖滿腦子卻都是他回京謀職后曾發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轉折,都是因永王為玉嬛而謀劃的一場刺殺。 那個人面獸心,該當千刀萬剮的惡賊! 梁靖臉色冰寒,隨手點了燈燭將家書燒成細灰,而后辭別眾人,悄無聲息地趕往魏州。 …… 正是初夏時節,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和暖。 魏州城東南邊盡是高門貴戶,府邸園林相連,翹角飛檐,雕梁畫棟,盡數掩在蒼翠花木之間。一輛寶瓔華蓋的馬車在僻靜的角門悄然停穩,四角香囊流蘇微晃,留下淡淡香氣。 玉嬛靠著軟枕小憩,在馬車停穩的那瞬,猛然從昏沉睡意里驚醒,睜開眼睛。 手里的玉骨團扇掉落,她低頭去揀,漂亮的杏眼里盡是驚慌。 又是那個夢!那個近來總將她驚醒的場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亂殘破,父親謝鴻和娘親馮氏都倒在血泊里,氣息俱無,身體冰冷,而她卻怎么都觸碰不到,只有那種徹骨的恐懼絕望刻在心底里,醒來都覺得心驚rou跳,額沁冷汗。 玉嬛輕喘了口氣,指腹揉過眉心,下意識捏緊剛從宏恩寺求來的平安符袋。 車簾被人掀開,丫鬟石榴探頭進來,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來了,這天兒眼瞧著要下雨,再晚一點,就該成落湯雞了?!?/br> 仿佛是為印證,她話音未落,天際便傳來聲悶雷,風嗖嗖的刮過去,夾雜著涼意。 這時節的雨真是說下就下,不過片刻,豆大的雨點便噼噼啪啪砸下來。 石榴趕緊撐傘護著,玉嬛提了裙角,將平安符袋揣進懷里,進了門趕緊往里跑。 這一帶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樹木雖多,卻沒有游廊亭臺。跑不到多遠,裙角便被淋得濕透,玉嬛心里發急,左顧右盼地想找個躲雨的地方,卻在瞥向一處時遽然頓住。 風疾雨驟,視線朦朧,隱約有個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葉下,露出半個身子。 而他的身邊雨水沖刷流匯,仿佛有血色堆積,格外惹眼。 玉嬛嚇了一跳,遲疑了下,還是壯著膽子過去。 ——是個受傷的男人。 他顯然是昏迷了過去,劍眉緊鎖,面色蒼白,雨水將他渾身泡得濕透,頭發也濕漉漉貼在耳側,雖形容狼狽,神情卻有堅毅之態。身上穿著墨青的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渾身是血,旁邊積著一灘血跡。 玉嬛蹲身試了試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撐不住了似的,顯然傷勢極重。 瓢潑大雨澆得人渾身涼透,那傷勢血跡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顫了顫,稍稍遲疑了下,便斷然吩咐隨行的仆婦,“找人把他抬到近處的屋子,別叫淋雨,備些熱水看看傷口。石榴跟我走,趕緊去請郎中?!?/br>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滿身血跡,匆匆回住處。 暴雨兜頭淋下來,仆婦手忙腳亂地找人,梁靖唇角動了下,轉瞬即逝。 …… 玉嬛的住處在東跨院,這會兒丫鬟仆婦都躲在廊下看雨。 見玉嬛冒著雨跑進來,趕緊撐著傘圍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湯雞,珠釵玉簪掉落,發髻稍散,那襲質地名貴的襦裙被泡得濕透,珠鞋踩了水,狼狽得可憐。嬌麗的臉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雙唇緊抿,臉頰微微泛白,水靈靈的眸中藏著慌亂。 奶娘孫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進屋,讓人趕緊去熬姜湯。 好在院里熱水常備,孫姑催玉嬛脫掉濕衣服鉆進浴桶,拿干燥柔軟的巾子幫她擦頭發。四顧不見隨身伺候的丫鬟,便問道:“石榴呢?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給姑娘撐傘。這要是著涼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br> 玉嬛垂著腦袋,悄悄吐了吐舌頭。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著溜出府的,不能叫孫姑知道。 泡在暖熱的浴湯,淋雨的寒意被驅散,玉嬛緩過勁兒來,便拿手指頭繞著一縷青絲,提起旁的,“其實也沒事,喝碗姜湯就好了。倒是后院有個人受傷昏迷著,待會咱們去瞧瞧,好不好?” 孫姑聲音一緊,“受傷的人?” “嗯,看著怪可憐的,關乎人命,總不能坐視不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