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林若青并不在乎她未來丈夫有多少女人,但是她身邊的人他別想碰。 給人做妾的苦她在林府就見過,這個時代的規矩禮教下,夫妻兩人就算沒有感情也要相互敬重著,要不然林遠也犯不著在外面裝模作樣還三五不時寫一首悼念亡妻的詩詞,然而妾侍不同。在正妻面前她們如同草芥,在自己孩子面前都算奴婢,毫無地位可言。 稍微有點地位的人家里,若是傳出什么寵妾的名聲,那都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更不說再不顧名聲再寵愛姬妾,要想將妾扶正了,律法就頭一個不許。 林若青的打算里頭,等扶柳和翠竹到了年紀,她就將賣身契還給她們,再給她們找個好人家嫁了。即便婚姻生活依舊會有不確定性,可總要比她們一世為奴還要充當別人的泄欲工具來得好。 油紙傘在游廊下轉了幾個彎,主仆兩人的腳步跟著慢了下來。 書房門口的仆役見了林若青,立刻通報道:“大小姐來了?!?/br> 林若青緩步走上臺階,書房的門在她面前緩緩地開了起來。 林遠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他回頭面色不善地望向林若青。 林若青不卑不亢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雙膝似乎往下欠了欠,又似乎巋然沒動,只嘴上毫無波瀾道:“父親,你找我?” 林遠被她的目光刺了一針,怒氣上涌,抬手抄起一方硯臺狠狠砸在了林若青的腳下,一聲鈍響,硯臺碎了成了零落樣。 “我看禮數與規矩,你都已經忘干凈了,要不然怎會如此放浪形骸,嫁妝的事情,你倒是開得了口!” 林若青垂眸看了一眼那硯臺,隨即便抬起頭反問:“女兒不解,要回我的東西罷了,我說的話哪里不合禮數,又是何處不講規矩?” 第4章 “你!”林遠沒有想到林若青絲毫不怯,一下愣是沒有說出話來。 他做慣了大家長,縱使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面并不真的占理,可被林若青的目光一激,惱怒下反而越發認為是林若青無禮蠻纏。 林遠頓了頓,搬出禮教來束縛林若青:“嫁妝的事情,既然你母親與我已經有了定論,怎么有你來說是多是少的余地,你母親性子軟了些,你便欺凌到她頭上,誰給你的膽子,你讀了那些書,可曾重過一個‘禮’字?” 他聲聲如雷,砸在書房不大的空間里,仿佛周圍的書架都要跟著晃動起來。林遠為自己整理出一番高高在上的威嚴,而后天衣無縫地盯著林若青,想在她身上看到怯弱與猶豫。 林若青緩緩地眨了下眼睛:“我的母親十四年前已經死了?!?/br> 她在林遠的怒氣波及之前繼續說:“且父親言重了些,這事兒不過是太太問我有什么要添上的嫁妝,我便說了,哪兒能說強說成欺凌,女兒不過是要回當年母親帶來的東西罷了?!?/br> 提起林若青生母,林遠的臉色又是一陣青青白白。 他與林若青的生母原本算是有情,只不過林若青的生母無法容忍林遠的風流,兩人的情感也就在一次次爭執中轉變成了厭棄。林遠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哪里,他僅僅是這個時代里的一個普通有權勢的男人,錯的是林若青的生母容不下。 現在林若青的執拗樣子,讓林遠仿佛見到了亡妻,恍惚陷入回憶里,厭惡更是一瞬間涌了上來。 他閉了閉眼睛,而后下決心般睜了開來,說道:“另加東街兩處鋪子,田產也從魏縣改為城郊,另外再加白銀千兩,別的不要再談?!?/br> “母親帶來的十五處鋪子,城郊五百畝良田,別院一處,白銀兩千?!绷秩羟嗖⒉蛔尣?。 林遠冷哼一聲:“人心不足蛇吞象?!?/br> 父女之間原本應該親密無間的關系,在這個時候褪去所有和平表象,字字句句全是丑惡。 林若青微微抿了下唇,像是一點笑意:“父親說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這門婚事怎么定下來的,如何講好的,女兒都不管,我只想要把該我的東西拿走,如果父親覺得女兒稚嫩不知事,亦或是女兒說出來的單子不合禮數,那女兒便去問問族中長輩,求教他們這事兒到底合不合規矩?!?/br> 林家和陳家這一樁婚事定下,從經濟層面來說是林家處于低位,但從輿論以及社會風評的角度來說,完全是林若青下嫁了。 陳家那樣的家境,光是定禮該有多少?林若青就算說不出個準數,也知道一定是兩千兩白銀的不知多少倍。 林遠雖然未入仕途,但林家從祖父輩開始在文人之間的名聲便極高,林遠更是在杭城的白鶴書院任教多年,教出來的得意門生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因而林遠最要的是面子,最怕的就是丟了面子。 讓林若青用這事兒去問族中長輩,傳出去以后像是個什么樣子? 林若青的這句話算是捏住了林遠的七寸。 兩人正僵持之際,外面忽然又傳來了仆役的聲音。 “太太來了?!?/br> 林遠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垂了下來,隔著門問:“怎么了?” 林吳氏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她低聲說:“早上燉了一罐解暑的湯品,如今正好不冷不熱,吃下去不傷胃,想著便給你送來了?!?/br> 林遠越過林若青將書房門打開,讓林吳氏進了屋里。 林吳氏見了林若青,裝出個意外的樣子:“你們父女兩個正說話呀?倒是我來得不巧了?!?/br> 她將手上的湯品放到了書桌上,轉身對林遠說:“那你們先說話,我下去避避?!?/br> 林若青沒理會她這點語言上的小把戲,林遠卻是聽見了耳朵里。 他看著林吳氏進來,林若青全當成沒看見一般的樣子,又想起前面林若青冷冰冰說自己母親已經死了這樣的話,立刻叫住了林吳氏:“你不用走,你是她母親,有什么聽不得的?” 林吳氏正是要林遠這么一句話,她前面回去不一會兒便覺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林遠和林若青會說出個什么結果。后來想想與其那么在屋里干坐著,還不如過來瞧瞧。 林遠這么一說,林吳氏立刻低低地應了,而后轉身將書房門給關了起來。 扶柳站在門外等著,沒敢亂抬頭,只是余光見到那房門開了又關,她指甲掐在了手心里頭,擔心得疼都忘了。 “東街的十五間鋪子,城郊的五百畝田產,還有那處別院,另加白銀千兩,你若是要,那就拿走?!绷诌h別過頭,似乎不愿意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一樁婚事,便值得將一家子斬不斷的骨血情染了銅臭,實在丑惡?!?/br> 林若青還沒說話,林吳氏卻已經被林遠的話給嚇了一跳。 怎么前面還是個惱怒,絕不讓林若青進一步的樣子,現在就讓步成了這樣?東街的十五間鋪子,每年多少營生,還有城郊的那些田產,幾乎都是銀錢滾滾來的地方啊。 若真的全給林若青做了嫁妝,差不多是要將林家的三分之一給挖了去了。不過是一個外嫁的女兒,哪兒有這個道理? “老爺?”林吳氏上前半步,想要阻攔。 林遠對她擺了擺手:“你不要多說?!?/br> “那父親呢?”林若青不管他們夫妻兩個紅臉白臉,只反問林遠。 林遠有些莫名:“我怎么?” “父親說得那些全是母親給我留下的東西,那父親呢?”林若青并不退步。 林吳氏聽了這話差點兒厥過去,敢情前面要了這么多東西走還不夠,另外還要加? 林吳氏咬牙走到了林遠身邊,拉住幾乎要暴怒起來的林遠,然后對林若青說:“若青,不要惹你爹生氣,林家的女兒怎么好滿嘴金銀,何況與父親這么討價還價,也沒有禮數?!?/br> 禮數,禮數,他們夫妻兩個倒是滿嘴禮數。 林若青只覺得要笑。 “什么是禮數,”她再次反問,這回林吳氏也在場,林若青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各自停了一會兒,然后徑直說,“父親與太太真的懂嗎?” 林若青的目光那樣澄澈篤定,有那么一瞬間林吳氏和林遠幾乎覺得自己被她看透了。 怎么可能,當年她還那么丁點小,林吳氏盡量穩住自己,不過還是沒有忍住避開了林若青的視線。 她低頭嘆了一口氣:“我到底不是你的生母,你也未曾將我當過你的母親……”林吳氏說著垂下淚來。 林遠切齒問:“你說的這是什么?” “十幾年前的事,父親自然更知道我說的是什么?!绷秩羟嗤χ绷思贡?,她自是看不起這虛虛假假的禮數,與用這些所謂禮數來壓迫人的人。 林若青將年限說了出來,林吳氏與林遠幾乎都瞬間震動了一下。 “罷了,”林遠深深嘆了一口氣,也不想去深究林若青是不是真的知道當年的事情,他將這個話題避而不談,重新壓回去,“另再加一千兩白銀與二十個仆役?!?/br> 林吳氏心頭惴惴,此時全然說不出話來,她再看林若青,忽然覺得面前的看了十多年的孩子讓她恐懼起來。 話到這里,已經談不上任何父女情分。 林若青慢慢綻開一個笑容來:“謝過父親太太,那我先回去了?!?/br> 她說完微微屈膝,不過不等人回答便轉瞬挺直起來。林若青的腳步朝著門口轉去,手已經放到了門栓上。 隔著記憶,她的背影和她母親的重合在了一起。 “你不愧是你母親的孩子,同她簡直一模一樣?!绷诌h克制著自己,可也抵不住咬牙的情緒,說出來的話一字一頓。 在林遠的記憶里,亡妻不嬌柔,不順從,她反抗,反抗很多。她那樣的不順從,使得兩人原本琴瑟和諧的關系變得那樣千瘡百孔經不起消耗。 在一次次爭吵里面,林若青的母親就像林若青現在這樣,不讓步不退步,將他逼的步步緊退,讓林遠覺得無法忍受。 說情說愛,女人要忍,女人要容,女人要讓,這是這個時代男男女女刻在骨子里的真言。 林若青的母親想要改變這一點,于是賠了自己的生命。林若青沒有這樣空而遠大的志愿,情愛飄渺如云,碰都不碰才最好。 林若青原本沒有什么波動的神色在聽見林遠的這句話以后,終于有了稍稍的松動。她停下,回頭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意,眸子里是冷冷的情緒,然后緩緩道:“父親莫要為女兒憂心,我絕不會活成我母親那樣?!?/br> 第5章 八月里頭,天氣終于漸漸溫和下來。 “這天好歹是冷了些,只怎么也不見下雨?” “咱們這兒還是好的了,我聽說北邊那才是真的干,連糧食都種不活了……” 林若青從里屋走到房門口,外面婆子的說話聲已經漸漸遠去了。 劉嬤嬤從外頭走進來,見林若青立刻笑了:“小姐站在這兒做什么?” 林若青抬頭看屋檐上干燥了的青苔:“屋里坐著悶了些,嬤嬤,今年天氣這樣不好,糧食會不會遭了災?” 劉嬤嬤進了屋里:“遭災是必定的,咱們這里還好,一兩個月不下雨,井水河水也少不了多少,然而北邊聽說已經有三四個月不見雨水了,他們那邊本就少水,這么一鬧足夠折騰。 上回這樣還是三十多年前,那一回啊,說是餓死了幾萬人,可實在嚇人得很?!?/br> 林若青頷首,聽見這樣的話,心情總歸有些受影響。 劉嬤嬤轉頭,拉住她的手將她往屋里頭牽:“小姐也別為這掛心了,那時候的年景同現在不一樣,那時候縱是你外祖父家里都過得不算寬裕,是個有錢都買不到糧食的時候,現在不同,現在的年景好,碰上這樣的事情開倉放糧便是,頂多窮困一些人家,不至于死多少人?!?/br> 林若青的外祖父本是朝中官員,不過在新帝登基之前便被降了罪,滿門男丁皆斬,女人倒稍稍落了個仁慈,沒被送去教坊,而是全進了尼姑庵。這事兒也是林若青生母去世后的第二年。 說起她的外祖父,劉嬤嬤又是一陣嘆息:“若是你外祖父還在,也不至于讓小姐受這樣的委屈?!?/br> 劉嬤嬤總還是不滿意陳家的婚事。 林若青沒和她一起傷春悲秋,又探頭往外看了一眼,扶柳見了問:“小姐是等翠竹嗎?” 林若青點頭:“出去好一會兒了,怎么還不見回來?” 扶柳笑說:“興許是事情多,耽擱了,我出去看看?!彼f完掀開布簾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