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盡管那日裴清殊把她叫去了乾元殿,問她是否愿意嫁給敬安,可是婉云心里的那道枷鎖還是沒有真正解開。 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若是當真忘了自己反賊之女的身份,嫁給敬安去過幸福日子的話,那她就像是有罪, 欠了裴清殊一個天大的人情一樣。 如果作為公主和親的話, 婉云反而多多少少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雖然她完全不想嫁給匈奴人受苦, 可是那種身體上的苦,和她內心的煎熬相比起來,婉云分不出哪一個更多,哪一個更少。 母親去世, 加上前途迷茫, 兩件事情加起來,使得婉云這些日子都有些精神恍惚。 婉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在宮門口遇見了呼屠吾斯。 除了生活在宮里的主子之外,其他所有人進出宮闈都要靠步行,或是乘坐露天的小輦。 婉云因為常年在宮中生活,是可以乘坐轎輦的。不過她回宮的時候, 會先從長公主府的馬車下來,通過了宮禁的檢查之后,然后才鉆進自己平日里在宮中出行所使用的小轎。 就是這么短短的一會兒工夫,婉云便叫呼屠吾斯給盯上了。 呼屠吾斯看到了婉云,婉云自然也看到了他。 不過呼屠吾斯此時身著漢服,婉云也不知他的身份,便裝作沒看到這個人一般,和平時一樣地接受了出入宮闈的檢查。 婉云沒有看他,呼屠吾斯卻是一直盯著婉云。 呼屠吾斯既然有心求娶婉云,那他自然見過婉云的畫像。 所以看到婉云的第一眼,呼屠吾斯便隱隱地猜出了她的身份。讓下人打聽了一下之后,呼屠吾斯很快就確認了婉云的身份,并且趕在婉云上轎之前,和她搭了兩句話。 冷不丁見著這么一個陌生男子跑過來同自己說話,婉云自是嚇了一跳。 而且眼前之人雖然身著漢服,可他的口音……明顯不是在中原出生長大的。 呼屠吾斯也知道,自己的漢話說的不像他叔叔呼韓邪那么好,只要一開口就肯定會被聽出來的。 所以他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地向婉云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 婉云早就知道這個人想娶自己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聽呼屠吾斯說他想要求娶自己,婉云的臉便瞬間漲得通紅,逃難似的跑了。 看著婉云驚慌的背影,呼屠吾斯笑著對身邊的侍從說道:“想不到這個婉云郡主還是個美人坯子!這下我更要把她娶回去了!” 見過婉云的第二日,呼屠吾斯便又迫不及待地入了宮,再次提出迎娶婉云之事。 就在裴清殊想用婉云的孝期搪塞過去的時候,呼屠吾斯忽然表示他愿意再等婉云兩年,只要先和婉云定親! “皇上,我也是為了能讓北夏的那些老臣乖乖聽話,跟著我一起歸降大齊不是嘛?現在您派兵入了北夏,還不肯給北夏送糧,我夾在中間,也是很為難的??!”呼屠吾斯的神情看起來十分認真,完全不似作偽,“要是我娶了您的外甥女,那咱們就是親戚了,大家都能對彼此更加放心一些,這樣不是很好嗎?” 裴清殊沉著臉道:“云兒年紀還小,她的婚事不急著定下來。而且朕聽說你不是已經有了好幾個閼氏了嗎?還急個什么?” 提起自己的那幾個女人,呼屠吾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皇上,那些個女人算是什么東西,哪里比得上婉云郡主?至于年紀,那根本就不是問題。我們匈奴女人,十一歲就能嫁人了。等婉云郡主孝期滿了,那都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在我們北夏,那個年紀的女人連孩子都有了!” “那是過去的北夏,現在北夏既然歸屬于大齊,一些規矩和禮儀,也應向大齊學習才是?!?/br> 裴清殊見呼屠吾斯聽了之后一臉不服氣的樣子,還想再反駁幾句的樣子,便將話鋒一轉,道:“至于糧食的事情,朕已經想好解決之策了?!?/br> 呼屠吾斯一聽到“糧食”二字,瞬間忘了什么婉云美云的,一心只想著糧食,“???皇上!真的嗎?您打算撥給北夏多少糧食?” 裴清殊搖搖頭道:“直接撥糧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大齊今年才剛剛經歷過旱災,五省受災之后,又經戰亂,現在中原糧食尚且供給不足,哪里還有余糧撥給北夏?” 呼屠吾斯聽了,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來:“那皇上指的對策是……?” “朕知道北夏現在缺糧。不管怎么說,北夏人現在也是大齊子民了。凡是無以為生的北夏人,朕允許他們建立大齊的戶籍,南遷至中原。等到了中原之后,他們可以做工換取糧食?!?/br> 呼屠吾斯聽完裴清殊的“對策”之后,便在心中大罵裴清殊狡猾——這分明是想要分化北夏的勞動力,給大齊做白工呢! 沒想到裴清殊還沒說完:“不過你也知道,現在大齊和北夏之間的戰爭剛剛結束沒有多久,大齊的百姓正是最恨匈奴人的時候。朕怕這些北夏人來到中原之后會受欺負?!?/br> 呼屠吾斯有點被裴清殊弄糊涂了:“所以您是想讓北夏人來中原,還是不想呢?” “這就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了。朕的想法是,可以由朝廷圈出幾個固定的村落,供匈奴人居住。到時候朝廷還會派專人教授他們中原文化,讓他們一點一點地融入中原生活。等他們的行為舉止顯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了,就會好融入許多?!?/br> 呼屠吾斯聽了,不由尷尬地笑了幾聲。 裴清殊這話說的雖然漂亮,好像他是在全心全意地為匈奴人著想一樣??墒呛敉牢崴褂植皇莻€一騙就會輕易中招的傻子。他看的出來,裴清殊的用意是想讓匈奴人和漢人漸漸同化。 不過,那又如何呢?呼屠吾斯相信,他們匈奴人是有血性的。就算他的子民像他一樣,暫時穿上了漢人的衣服,但那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 早晚有一天,他會脫下這身礙事的衣袍,親手砍掉這些漢人的腦袋! “皇上考慮得可真是周全啊?!焙敉牢崴蛊ばou不笑地說:“臣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先回驛館休息去了?!?/br> 裴清殊淺淺一笑:“去吧?!?/br> 呼屠吾斯走后,目睹了一切的容漾上前說道:“皇上,這樣下去,匈奴人會起疑心的?!?/br> “起就起唄?!迸崆迨獠灰詾槿坏卣f道:“難道朕把外甥女嫁給呼屠吾斯之后,他將來就不會背叛大齊了嗎?” 容漾冷靜地說道:“可是聯姻的話,至少能保證您同化匈奴的想法可以推行得順利一些?!?/br> 裴清殊不說話了。 這一點,容漾說的倒是沒錯。 就在這時,小悅子上前通報,道是婉云郡主來了。 裴清殊不禁一怔:“她怎么在這個時候來了?” 還沒等有人回答他,裴清殊自己便明白了,不禁看向容漾。 容漾立馬跪了下來,低下頭施禮道:“微臣擅作主張,還請皇上恕罪?!?/br> 裴清殊有些生氣了:“你做了什么?” 容漾聲音平緩地說道:“臣把與北夏聯姻的好處,告訴了婉云郡主?!?/br> 裴清殊握緊拳頭,頗有幾分憤恨地看向容漾:“云兒是朕的外甥女,也是你和令儀皇姐的外甥女。你難道不知道,如果她嫁給呼屠吾斯,等待她的將是什么樣的命運嗎?” “婉云郡主可以想辦法服用避子湯,暫時先不生子。等幾年之后,時機成熟,皇上攻下整個北夏之后,婉云郡主還可以回到大齊,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裴清殊覺得可笑,“容漾,你問問你自己,這話你信嗎?” 容漾還沒有回答,婉云便已經走了進來。 婉云比一般的女孩兒發育得要快一些,雖然還只是豆蔻年華,身材卻已是凹凸有致,有了少女的模樣了。 因為還在孝期,今日她穿了一身牙白色的暗花素服,頭上只戴了兩根不起眼的白玉簪。 不過她那一張臉生得比她母親昌儀還要漂亮,素面素服,反倒襯得她越發清純可人。 裴清殊從前都只是把婉云當成孩子看的,現在把她當成少女看待,裴清殊才能理解,為什么容熾會對婉云態度親熱,為什么敬安會對婉云情根深種,為什么呼屠吾斯見了婉云一面之后,就會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急著要求娶婉云,甚至愿意等她兩年。 雖說這里頭與感情、利益都分不開關系,可婉云這一張漂亮的臉,絕對起著不小的作用。 “云兒,你怎么來了?”裴清殊嘆息道:“長公主府里那么多事情,這些日子你一定忙壞了,快回去歇著吧?!?/br> “皇上,”婉云面色沉重地在裴清殊面前跪了下來,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意味,“婉云愿意為了大齊,為了皇上付出一切。哪怕是嫁給……嫁給匈奴人,我也心甘情愿?!?/br> 第147章 裴清殊聽了這話,突然感覺自己心頭好像窩了一把火一樣, 使他生出一種無端的憤怒。 他想問問婉云, 她可知道裴清殊為了她的幸福, 頂住了多少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他還想問問婉云, 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的豆蔻少女一般,單純地去憧憬自己未來的幸福生活。 可是他沒有問。 他知道如果那樣做的話,只會讓婉云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害怕他這個做皇帝的舅舅。 而且他也知道,婉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完全是因為她的出身和境遇。 身為鎮國將軍的嫡長子曾俊與大齊唯一一個嫡出公主的女兒,婉云本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可是從她記事起, 婉云就多次親眼看到父親毆打她那本該高高在上的母親。 在曾俊喝醉的時候, 他甚至還會對年幼的婉云還有哥哥曾涵拳打腳踢。 后來, 曾俊死了。 是被婉云的親舅舅,毅親王親手斬殺。 婉云不知自己該難過還是高興。 那時候她還不到五歲,懵懵懂懂地住進了皇宮里,跟著寧妃娘娘一起生活。 寧妃娘娘人很好, 溫柔又和善??墒莿傔M宮的時候, 婉云還是忍不住去問別人她的母親在哪里。 所有人都一臉同情地告訴她說,昌儀公主已經瘋了。 于是婉云又問別人,她的哥哥曾涵在哪里。 宮人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告訴她。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后來婉云還是知道了。那個打小便與她相依為命的哥哥,是被看起來十分疼愛她的外祖父親口下令所殺。 她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權力去恨誰。 她只是活著,懵懵懂懂地活著,直到她遇到敬安。 敬安和她死去的哥哥年紀相仿,又對她十分照顧。 久而久之,婉云的心里便不知不覺地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可是…… 和對敬安的感情比起來,婉云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 如果她能作為公主和親的話,不說能讓北夏完全心悅誠服地歸順大齊,起碼能讓北夏安生幾年時間吧? 對于一枚“棋子”來說,這樣的價值就足夠了。 到那時候,還會有人在一旁對她指指點點,說她是反賊的女兒曾云嗎? 不,等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只會記得她的另一層身份,那就是大齊的郡主裴婉云。 婉云的心思,裴清殊多多少少能猜出來一些。 所以他是既生氣,又心疼。 他把婉云叫到近前來,十分嚴肅地說道:“你說你愿意嫁給匈奴人,可朕卻不想把朕的外甥女嫁給匈奴人。除非你現在告訴朕,說你對那個呼屠吾斯一見傾心,非他不嫁,否則朕是絕對不會答應的?!?/br> “我……”婉云看了一旁的容漾一眼,想順著裴清殊的話去說,可她實在是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