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詹臺瞇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方嵐的情形。 不是在洪崖洞的火鍋店。 而是五年前,成都寬窄巷子的一家酒店旁邊。 那年詹臺尚不滿十五歲,剛入江湖不久尚無半點名氣,吃盡冷眼和苦頭。他手頭拮據得緊,做事就沒有挑挑揀揀的余地,前一晚上接了個捉鬼的單子忙活整夜,早上七點才迷迷糊糊回到借住的青旅。 青旅隔壁是一家連鎖快捷酒店,此時不知為何,密密麻麻圍了一圈的人,隱約聽到爭吵的聲音。 他此時困倦得緊,本不欲多管閑事,只漫不經心地朝人群之中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便再也挪不開目光。 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臉上嬌憨的嬰兒肥尚未褪去,卻已經漂亮得驚人。她急匆匆地,懷里抱了個包裹著襁褓的嬰兒,掙扎著往人群外沖。 她的身后,拖了一個四十余歲的中年美婦,嚶嚶啼啼哭勸:“...不關我們的事,你就不該多事…何況這嬰孩眼看就要咽氣,救回來也是受罪…你惹這個麻煩做什么…” 那女孩急得臉頰緋紅,猛地回頭,波浪狀的長發甩在了身后母親的臉上:“孩子有沒有救,是醫生說了算的!看見了卻裝作看不見,那我良心過不去!” 她甩開母親的鉗制,沖出了人群,站在路口卻顯得有些茫然。 詹臺心念未動,腳步卻已先行,上前幾步湊近她,開口道:“前面路口右轉,再過紅綠燈就是兒童醫院?!?/br> 她明顯松了口氣,沖著他點一點頭,說:“多謝! 她跑得很快,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像是撩起了一陣清風。 詹臺下意識地朝她懷里的襁褓看了看,霎時愣在了當場。 難怪!難怪旁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這嬰孩雙目白盲奄奄一息,樣貌如此可怖駭人...是因為她是轉世的童道婆??! 詹臺再不能置之不理,拔腳追上她的腳步:“我和你一起去!” 她回過頭來沖他笑著點頭,唇角梨渦若隱若現:“謝謝你,小弟弟!” 小弟弟?詹臺一愣,這才猛然驚覺,尚未滿十五歲的他自己,剛剛才高過她的肩膀。 他們在醫院等待的時候,她的家人找來了。 不是剛才那個哭哭啼啼的中年美婦,而是另外一個與她差不多同歲的高大男子,面貌英俊,風度翩翩,站在她面前,滿臉不贊同。 “我知道你是想做好事,但是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出來旅游,這樣耽誤大家的行程,豈不是給旁人添了麻煩?”他的語氣如沐春風般溫柔和煦,卻字字句句都帶了道德高地的指責。 她的臉有些漲紅,像是想替自己辯解什么,卻三言兩語被他扣下來的帽子說得無地自容。 詹臺在心中冷笑數聲,對那個道貌岸然能言善道的男子充滿了鄙夷。 可是她卻到底被他說動了,倔強地咬著唇,沖他道了歉。 他們要離開之前,她偷偷拉住詹臺,塞給了他一沓錢:“你拿著。抱歉…我不能陪你一起?!?/br> 她低下頭,繼續說,“如果孩子救不回來,剩下的錢…就留在醫院吧?!?/br> 說完,她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又抿著唇搖了搖頭:“不,如果還有剩下的錢,給你買件衣服吧?!?/br> 他此時形容落魄,看起來就像個邋遢的小叫花。 羞愧感驀地涌了上來,他在她面前張口結舌。 不遠處的高大男子不耐煩地催促著她,她轉身追上那人,卻在離開之前抱歉地沖詹臺笑笑,唇角梨渦若隱若現。 她的善意不能被欣賞和感知,是最大的褻瀆。 憐惜與慨嘆油然而生,詹臺深深深深地遺憾。 五年后的洪崖洞,已成少年的詹臺,再一次遇到她。 隔著五年的時間,她褪去了嬰兒肥,剪掉了卷曲的長發,她穿著黑色衣褲,帶著滿身的蕭瑟和冷硬。 像一個仇恨的寡婦一樣,坐在他的面前。 十分眼熟,但是苦思冥想,他始終難以回憶起來,直到他抱著疑慮,第一次帶她去見了童道婆。 “存善念有大愛?!彼@樣夸他,沖著他贊許地笑了笑,唇角若隱若現的梨渦,卻像是轟鳴的雷點撞進了他的心底,勾起了他心底所有的旖念和不甘。 五年時間,她到底發生了什么?家人又都去了哪里?為何會從一個善良質樸的普通人家好姑娘,淪落到了三教九流的江湖之中,還搖身一變,頂著“陰山十方”妖女的名頭? 詹臺不能放手,也不愿放手。 童道婆的警告被他拋諸腦后,從此天長水闊,他處處相尋。 她曾經一次又一次懷疑地問他,你到底喜歡我些什么? 他云淡風輕地笑著自嘲,說:“喜歡你漂亮唄?!?/br> 可是同樣的容顏,是陸幼卿眼中的戰利品,帶給她兩年的苦痛和無盡的傷害。 在詹臺的眼中,所謂美貌,不過是她抱歉又嬌憨地回眸一笑,唇邊若隱若現梨渦兩點。 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他初遇時的堅持與傾心,早在五年前就埋下蹤跡。 方嵐真正的愛情和幸福,原來來自于她早已忘卻的,五年前的一點善念。 面對路邊奄奄一息的棄嬰。 她的善念一起,不僅成全了他,也成全了她自己。 成全了他破解心魔的執著,也成全了她得遇真心的好運。 詹臺在追隨方嵐的旅程之中,也找到了自己多年的執念——陰山十方的余孽。 他跟著方嵐,來到了三清山的三清觀中。 而此時面前的陸道婆高舉右手,陰山血玉與白骨梨塤兩兩相撞,漫天血霧鋪天蓋地壓下。 詹臺內力激蕩,驟然間醒悟童道婆當日的預言。 童道婆預言中的他會因她而死,原來從始至終,都是因為今日他與陰山十方的一場必死的對決。 血霧之中周身劇痛,詹臺咬牙苦撐,眼中淚意模糊,伸手一抹,方知滿面皆紅。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了命地屏息堅持。 她找了陸幼卿兩年,若他殞命于此,她又要找他多久呢? 詹臺為了她,死死頂住。血霧侵蝕入骨,他聽到了皮rou綻開的聲音。 腦后、臂間、肩膀、手腕,這些曾經的傷口最先破裂,鮮血迸濺。 詹臺以為自己即將命喪于此,卻突然感受到腦后綻開的傷口之中,磅礴涌出的巨力。 金光四射,烏青色的蛟龍伴隨著滾滾雷聲而來,破去重重血霧盤桓于他的身下。 而那一片龍鱗,早在方嵐陰差陽錯帶他踏上龍子出沒的千廝門大橋的那個晚上,就被龍尾打進了他的腦后,如今在這生死關頭,救了他一命。 他,因她一念險些死,因她善念得以生。 而她,也因她五年前的一點善念,得以與他相遇,得以獲取重生。 倒在地上的陸道婆圓睜雙目,被詹臺手握桃木短劍,狠狠一劍戳入眉心。 他踏過她的尸體,走進了后殿,找到了一方無比熟悉的天水漆器。 天水帶來的螺鈿雕漆,黑金鮑烏黑的底面上鑲嵌了圓潤雪白的貝殼。詹臺輕輕掀開漆盒,端目良久之后,輕翻手掌。 他白皙的掌心之中,幽幽藍火如同紛紛揚揚落下的雨滴,灑在漆盒之上。 詹臺抬腳出門,而在他身后的后殿之中,漸漸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六年之后,深圳。 新開業的華潤萬象匯,詹臺生平第二次,見到了姚幼泓。 他們第一次見面,詹臺還是個尚不足十五歲的少年,瘦削又矮小,眼睜睜看著方嵐挽著他的手臂,消失在醫院的長廊之中。 而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卻已經是二十五歲的青年,褪去少年的青澀,山峰一樣矗立在她的身邊。 姚幼泓既不認得詹臺,又不被方嵐認得,有些尷尬地摸摸鼻梁。 詹臺卻挽著方嵐與姚幼泓擦肩而過。 姚幼泓側身躲開,卻仍被詹臺惡意地撞了下肩膀。 他怒意漸起,憤而伸手指向詹臺:“你這個人…” 卻突然發覺自己伸出的右手背上,爬上了蛛網一樣的黑色霧氣。 徹骨的寒氣從姚幼泓的心底浮起,他猛然回憶起多年以前,他一心相棄的女友被魂網附身時失智的模樣。 姚幼泓驚慌失措,抬頭四顧。洶涌的人潮中,卻哪里還有詹臺的身影? 停車場中,詹臺攬著方嵐上了車,神態饜足又滿意。 從三清觀中離開之前,詹臺只從漆雕盒中,取走了這一樣法器。 保存六年,如今完璧歸趙。 一念善,則苦局可破,恒沙惡盡。 一念惡,則此生俱墮,滅萬劫善心。 詹臺靜靜望著方嵐的側臉,輕聲說:“阿嵐…” 方嵐與他淺笑著對視,唇角梨渦兩點,帶著久違的嬌憨:“怎么了?” 詹臺沒再說話,只是低頭深深一吻,傾注了滿腔謝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