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情愛錯付,所戀非人。 他們就算沒有愛情,也總有相伴成長的親情。她到底是做錯了什么,要被他這樣肆意地侮辱和玩弄?連她和他的過去,也要被他用一張魂網親手否定?她帶著錯誤的記憶,去尋找一個錯誤信息的人,這難道不是一場最可笑最可悲,早就注定悲劇結局的曠世折磨? 如果不是遇到了詹臺和白骨梨塤,她這一生將在永無結局的庸碌尋找之中失去希望,直到絕望地了結自己的生命。 而詹臺遇到方嵐的時候,她難道不是已經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打擊磨滅了生機,三番五次遇險甚至不惜以身求死嗎? 方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地恨過一個人。 白骨梨塤仍在她懷中,此時仿佛同她怒意滔天的心情一樣guntang。 方嵐一把將白骨梨塤拽了出來,雙手高高捧起送到老林面前。 “既然白骨梨塤直擊入魂,塤聲之中我所得見盡皆為曾發生過的事實,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狈綅股钌钗豢跉?,“您盡管吹響白骨梨塤,我就算暈倒一萬次,也要解開真相?!?/br> 她是想拿白骨梨塤當她記憶的重復播放鍵,一次次又一次被塤聲致幻,好在噩夢之中逐漸拼湊出自己過往的種種。 老林憐惜又無奈地看著她,像是想勸誡什么,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黑瘦干枯的指尖在白骨梨塤圓潤如玉的表面輕輕滑過,低吼一般的塤聲漸漸響起,仿佛古都長安,四方明城墻之上傳來的晨鐘暮鼓,帶著悲天憫人的滄桑感。 方嵐仿佛跟隨著塤聲奔跑跳躍,直到層層白霧散盡,才看清在道路的盡頭,沉沉落下的紅日灑下惜別的霞光。 而她心心念念許久的人,站在赤紅色的夕陽之中。 不是陸幼卿。很久之前,就已經不再是陸幼卿了。 是詹臺,她的詹臺,冷冰冰地看著她,眼梢挑起,漂亮的丹鳳眼里滿滿承載著恨意。 只一眼,方嵐便落入無邊地獄,永世不得反復。 老林將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便在方嵐淚如雨下的此時停下塤聲,將她喚醒。 “骨塤入魂,勾起的是你內心深處最深的記憶和恐懼。以前的你,心里只有陸幼卿,自然會在一次又一次的骨塤聲中回憶起他?!崩狭州p嘆一聲,繼續說,“心事萬千,無從把握。你心中最恐懼最眷戀的,早已經不是陸幼卿這三個字了…” 不再戀幼卿,不再念幼卿,不再恐懼失去幼卿,也就沒有辦法在白骨梨塤的幻境中,回憶起她與他或歡愉或苦痛的過往。 現如今的她再聽到白骨梨塤,浮生幻境之中,所見卻唯有詹臺一人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下魂網給方嵐的那個人,就是陸幼卿~ 另外,幼卿爸爸的車禍和方嵐無關。方嵐在千里之外的大學里呢。 老規矩,不能在評論里討論得太露骨啊,以免劇透~ 第136章 空谷芳蘭 方嵐再也沒有辦法,在塤聲之中回憶起她與陸幼卿之間點點滴滴的往昔過去。 “你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動, 距離深愛之人千里之遠, 卻永遠也沒有辦法控制你的心, 在靈魂深處到底希望得到些什么?!崩狭珠L嘆。 前路漫漫, 想靠著至毒的法器白骨梨塤恢復記憶, 本也是一條不可能達到的無解之路。 魂網一日不解, 方嵐任何搜尋記憶的努力都只能是奢求。 而說到底,她最終的選擇, 仍然只能在真相, 和可能瞬間到來的死亡之中,二選一。 現在回想起來, 詹臺當初未必猜不到真相。他對她,對白骨梨塤都了解甚深, 極有可能早已在她噩夢之中的囈語拼湊出了陸幼卿的真面目。 解開魂網,得知真相,卻要面臨馬面羅剎可能的來襲。 而不解開魂網, 就永遠沒有辦法得知真相,要做一個沒有家人、沒有記憶也沒有過去的人。 一個人的人生, 自呱呱落地開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載記憶。二十年的歲月,可以有多少歡愉、溫馨、甜蜜、疼痛的過往。父母親人的呵護嬌寵, 同窗好友的陪伴守候、師長的諄諄教誨, 甚至是路人之間的善心一舉,對于方嵐來說都只海市蜃樓繁華一夢, 一戳即破的斑斕氣泡而已。 十三四歲時青蔥懵懂的初戀、十五六歲時怦然心動的告白、十七八歲時共同拼搏揮汗如雨的高考,二十歲時與同伴通宵網吧的肆意,她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是假的。 父母親恩,同學友愛,什么都沒有。 她的過去除了一場卑微又悲劇的狗血愛情劇,什么都沒有。 她執迷多年,一朝醒悟,終于明白過往情感錯付。 沒有愛,不是愛,卻只有被辜負的委屈,一直掙扎著消散不去。 她不解開魂網,就此淪落為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 除了詹臺,什么都沒有。 她若是徹底與過去作別,從今以后便有且僅有詹臺。 方嵐走到窗邊,輕輕推開老林家中緊閉的窗戶。 此時正值下班高峰,窗外車水馬龍尾燈閃爍仿佛一條巨龍。每個行色匆匆的過客,都有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 街邊站著一個落魄的歌手,抱著破舊的吉他,沙啞地唱著beatles的歌:“in the end, the love you take is equal to the love you make.” 愛的得到和給予從來都是守恒的。 她有限的記憶之中,有關愛的那些都和傷痛相關,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的,一貧如洗的她,到相處的最后,會不會淪落成一個只懂得傷害卻不懂得愛的人? 而這樣一個滿身傷痕自私冷漠的她,又真的能夠帶給他幸福嗎? 遇見她之前,他是天資卓越的少年英雄,而遇到她之后,他是滿身傷痕的陰鶩游子。她留在這世間,對他來說又到底是劫難還是幸運? “解開魂網嗎?”老林站在她的面前,頎長的身軀略顯佝僂,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憐憫,“你想好了嗎?” 是渾渾噩噩地生,還是明明白白地死? 不過是須臾之間,方嵐抬起眼睛,誠懇又堅定地看著老林,一字一頓地說:“嗯,想清楚了?!?/br> 一切結束之前,她想去一趟三清山。 陸幼卿的親生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也極有可能是他最初被收養的那個地方,也是白骨梨塤的夢魘之中,她回憶里的只言片語提到的地方。 玉京玉虛玉華,三峰挺拔,峭壁千尋,山勢詭譎。方嵐抬手遮住眼前奪目的陽光,經過九天錦屏一路向上爬。國慶剛過不久,越往終點行進,西線上的游客就越稀少。夾道兩邊都是紅綠相間的原始森林,清幽靈動,極適合修行養生。 她一邊慢慢地走,神思卻飄到了曾在山中修行的胡易。 不知小狐貍和吳悠他們如何?也不知…詹臺現在身在何處?是否還像之前一樣憤怒?是不是像她對幼卿失望一樣,他也會認為自己過往的情感被辜負了呢? 三清宮始建于宋,明代重修,以道觀當中修行的女道士聞名。道觀白色的墻面,黑色的屋檐,紅色的香爐,映襯在碧藍色的天空之中,十分古樸自然。正殿之中供奉道教三清,眉目慈和。殿前巨鼎之中,正紅色的龍香擎天,不知是哪位出手大方的香客留下。 白色的煙霧繚繞,觀前的巨樹恰如一柄巨傘,遮住了整間道觀的陽光。 方嵐想起初次和詹臺見面不久,也曾在一個遮天蔽日的陰暗地方,他曾帶她拜訪過童道婆。 生老病死,是世間每一個人都將走過的必經之路,無非早晚而已。逃不過生死的凡人,心中也有放不下的執念。過鬼門關踏黃清泉,淌忘川河跨奈何橋,云游的魂魄渾渾噩噩走到孟婆面前,接下她雙手奉上的一碗清湯。 飲下,就此一忘皆空,過往種種盡歸塵土。 若是與命相抗執意不飲呢? 就會靈智未開一片混沌,投胎成為盲童一般的童道婆,出生之后,就會很快地死亡。 而長而又長的時間的洪流之中,一場又一場往復不斷的輪回之間,一天,一年,一生,又算得了什么難耐的等待? 詹臺救了明知不能久活的童道婆,也一遍又一遍地救活了明知很快就會死去的她。 而她和童道婆,將死之人,又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方嵐久久站立在紅色的香爐之前。 暖陽灑在她白皙的臉上,如玉的肌膚反射出點點晶光,耳垂上綴了兩只晶瑩剔透的白色梨狀耳釘,眉目仿佛畫中走出的仙子,美艷不可方物。 在她靜謐面容之前,三清山秀美的風光黯然失色,天地之間唯獨有她一人,吸引了人間全部的目光。 她矗立片刻,從懷中輕輕掏出了還帶著體溫的白骨梨塤,慢慢放在唇邊。八只手指蓋在塤身的九孔之上,朱唇輕啟,干燥溫暖的氣流一泄而出。 嘶啞、難聽、虛弱、曲不成調。 她苦練多日,仍然吹奏不了他最珍貴的法器,白骨梨塤。 灰色衣袍的女道士三三兩兩地圍在她的身邊,或好奇或厭惡的目光紛紛投來。方嵐卻巋然不動我行我素,舉手投足怡然自得,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回憶和樂曲之中。 許久之后,終有一人駐足在她身側,輕輕說了一句:“姑娘好相貌,清揚婉約顧盼生輝?!?/br> “宛如…空谷芳蘭?!彼@樣夸道。 手中的白骨梨塤砰地一聲落在地下,樂聲驟然而止。方嵐猛地回轉過頭,目光如炬盯著面前之人。 中年婦人,五十余歲的年紀。黝黑的皮膚依舊難掩她明麗的五官,滿面遍布的皺紋之下,是曾經賽雪欺霜的肌膚。 她坦然又大方地迎上方嵐審視的目光,唇角輕揚,言語之間仍帶了幾分未改的隴西鄉音。 方嵐與她對視良久,一字一頓地說:“無根浮萍,愧不敢當。跋涉來此,只為三個字?!?/br> “為、什、么?” 為什么要編纂我的過去?為什么要抹去我的記憶?為什么要用一張魂網毀了我的一切? 為什么陸幼卿要用一張魂網,營造出一場他失蹤在我面前的騙局? 這一切都是為什么? 那人仰著高高在上的面孔,靜靜地看著她,卻像是半個字也不明白方嵐的問題,不明白方嵐此時掙扎的表情。 許久之后,那人慢慢蹲下身,從地上撿起掉落的白骨梨塤,塞回到方嵐的懷中,卻什么都沒有說,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 這個世界上,有著那么多條難以分辨的十字路口,有著那么多相似又不同的人,有著那么多環環相扣精彩絕倫的故事。 偏偏是她,拿著錯誤的線索,在無邊的海洋中尋找一根細不可見的繡花針。 她相見不識,也從來都沒有資本去質問。 方嵐在這一刻明了了,她永遠也無法找到陸幼卿,永遠也無法知道這個她苦苦追尋的答案。 像奈何橋前的孟婆,雙手奉上一碗清湯。 方嵐須在此刻選擇,做不做那投胎轉世的童道婆。 是飲下一口清湯,就此前塵往事時盡皆過往,還是從此利刃高懸,做一個清清白白的活死人。 是飲下一口清湯,從此將她和詹臺的一切都拋下,還是執念驟起,惟愿生生世世相伴相隨再不離棄,哪怕混沌一生也無所畏懼? 方嵐驟然驚覺,她在一次又一次地瀕臨死亡之中,第一次怕死。 而她對死的恐懼,來自于對生的向往。 在一遍又一遍被拯救的歷程之中,他身上的點滴血漬順著她遍體的傷痕,慢慢浸潤慢慢匯入。 魂網入魂,侵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