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方嵐險些驚呼出聲,低頭一看才發現是童道婆伸出兩根枯瘦慘白的手指,雞爪一般,默默將方嵐的手翻開,掌心朝上。 童道婆渾白的眼珠在眼眶中翻動,像在細細端詳方嵐縱橫密布的掌紋一樣。 “找人?”童道婆立刻知機,干脆利落地問。 方嵐心頭微微一顫:“是?!?/br> 童道婆似有些不耐煩:“丟了?” 方嵐猛地抬頭緊緊盯著童道婆:“是?!?/br> “丟在哪里?”童道婆緩下語氣,又似誘惑又似安慰,循循低語。 方嵐低下頭還未回答,詹臺卻已被她二人之間拖拖拉拉的一來一去磨沒了耐心,蹦豆子般嘰里呱啦把前因后果說了個清楚:“可不是找人嗎?西安那邊丟了個來出差的員工,住在洪崖洞邊上,六月頭上停電,說是晚上出去散步就再也沒回來?!?/br> “就失蹤在洪崖洞的小路里,靠近千廝門大橋那一片?!?/br> 童道婆卻似絲毫未覺,仍目不轉睛看著方嵐,又問了一遍:“丟在哪里?” 方嵐頓了幾秒,終于抬頭回看童道婆,輕聲但堅定:“千廝門?!?/br> 只一眨眼的瞬間,屋內霎時狂風亂作。面前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在狹小的房間里面掀起了驚濤駭浪。 方嵐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偌大一個房間卻無多余的擺設,除了一榻一桌外空無一物。此時陰風獵獵,她像被陣風卷起一樣雙腳離地。巨力襲來,猛地又將她摜倒在地。 方嵐掙扎著想爬起,卻哪里還來得及。前后不過數秒鐘,她就已經被這狂風甩出了房門之外,只記得臨出門前最后一眼,她看到了童道婆嘴角下垂滿面怒容,閉上了雪白玻璃珠般的盲朦雙眼。 第7章 嘉陵江 詹臺一樣也被甩了出來跌在她的身邊。正屋的房門緊閉,詹臺從地上一躍而起,沖到門前哎哎喊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發火了呢?” “哎,老婆子,我來一趟不容易,你好歹給我爆點料讓我撐一陣子啊。家里連瓜都吃不起了你忍心看著我忍饑挨餓瘦脫了相嗎,???”詹臺趴在門上砰砰敲著房門,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無賴樣。 童道婆像是早料到詹臺不肯善罷干休,在房內冷哼一聲:“本就不該你去摻手,這樣多管閑事,你是想早些來跟老婆子做伴,活膩味了嗎?” “你若定要查,千廝門大橋自北向南數三個橋柱,自去找罷?!?/br> 兩人騎著電瓶車往回趕,方嵐坐在詹臺身后一路沉默,來時與他玩笑的輕松心情再不復見。 詹臺以為她還在為童道婆的事情不開心,便微微坐直了身子,側身安慰:“童道婆性情不定喜怒無常,一時嫌棄人穿戴不端樣貌丑陋,一時嫌棄人心思不正閃爍其詞?!?/br> “我來十次,能見到她不過一半次數。見了面,又十有八九總要被她丟出去的。你被她丟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br> 方嵐輕輕嗯一聲,又問:“童道婆性情這么古怪,你是怎么認識她的?” 詹臺一下子來了精神,扭頭對方嵐說起往事:“幾年前我在成都,替一家青年旅舍擺平了挺棘手的鬧鬼問題,老板挺高興,留我在青旅住下?!?/br> “住下就住下唄,反正不收我錢。就這么住了快一年,有天早上旅社門口鬧哄哄,我湊上前去一看,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有人送來一個棄嬰,就擺在旅社門口的臺階上?!?/br> “周圍密密麻麻圍了一圈人,卻沒有一個人敢把孩子抱起來,嘰嘰喳喳指手畫腳,話說一籮筐,做事的卻沒有幾個?!?/br> “等我擠進去見到孩子,才知道為什么?!?/br> “那個棄嬰雙目如蒙上一層白霜,瘦弱不堪面無血色氣若游絲,看起來是一個重病將死的嬰兒?!?/br> 方嵐了然。 有些積弱貧困的家庭,在子女罹患重病的時候,會在經濟的重壓之下選擇放棄。 為人父母本無須通過道德的評測,有人愿意傾家蕩產給孩子一個生存的機會,但也有人選擇權衡利弊得失,最終舍棄了子女的性命。 她曾見識過龐大的醫療費足以將一個中產之家生生拖垮,便長嘆一聲不作置評。 詹臺年少赤誠,極為義憤填膺:“哪有這樣的父母?連送去醫院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病,還有沒有機會救治都不愿,就這樣讓自己的親生女兒等死?!?/br> 方嵐問:“后來呢?” “我趕緊把孩子抱起來,和另外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一起送去了醫院?!?nbsp;詹臺避重就輕,“再后來嘛,你也知道。童道婆樣貌駭人可怖又像命不久矣,但其實并無重疾且心智成熟,滿月之后口可成言。小嬰兒的身體里裝著老太婆的靈魂,哪家醫院見過這樣的孩子?” “后來想了挺多辦法,找人把她接了出來照顧。但是成都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輾轉來到重慶?!?/br> 方嵐語氣很是感慨:“你和童道婆非親非故卻這么大費周章救她出來,你倒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很愛多管閑事?!?/br> 詹臺一愣,不知她是褒是諷,盯著她的眼睛不知如何接口。 方嵐抬頭沖他笑了笑,嘴角若隱若現一個梨渦:“存善念有大愛,才愿管閑事做善事。童道婆嘴里罵你,心里卻是在擔心你識人不清受傷害罷了?!?/br> “其實,我也是這樣?!?/br> 她難得笑著夸人,詹臺心中不由生出幾分驕傲,可隱隱約約又有一抹不安,腳尖磨著地板,帶了點扭捏:“也沒什么,也算為自己積點福報?!?/br> 兩人再騎上車,方嵐卻不像之前扒住身后欄桿,身子離詹臺遠遠的,反而輕輕伸出手,攥住了詹臺腰間的襯衫。 她手心溫熱,在他腰間若有若無的摩挲了一下,只這一個小動作,詹臺便覺得自己自胸口以下麻木一片,仿佛被火灼熱,連帶著耳根子也跟著發燙。 都說人生有三大錯覺。第一,手機在震。第二,有人敲門。 第三,她喜歡我。 詹臺甩了甩腦袋。他這幾年在道上飄,女妖精母靈獸倒是打過不少交道。 貨真價實年齡相仿長得還這么漂亮的女孩子,還真真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 她初遇的時候分明是生人莫近的冷傲模樣,可為什么今天見了童道婆之后卻像開了竅,突然對他親近了許多? 詹臺默默念叨“這一定是人生三大錯覺”來扼制自己膨脹起來的直男自戀,腦海中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 童道婆因謊獲罪,因此平生最恨人說謊。她突然發怒,是不是和方嵐的回答有關系? 方嵐,會不會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千廝門大橋橫跨嘉陵江,連接渝中和江北兩岸,晚上來此自北向南在大橋上走著,可以看到洪崖洞的絕美夜景。 可兩人卻是盛夏最熱的午后,在無一絲涼風的紅色跨江大橋上“找線索”。鋼鐵橋梁在暴曬之下升溫,走在橋面彷如烈火烹油。 詹臺穿著長袖長褲,此時覺得自己像一只煮熟的蝦子,連頭發絲兒都在冒熱氣,只能一邊找線索一邊在心里將童道婆腹誹千萬遍。 方嵐走在他身后彎著腰,恨不能將身子貼在橋面上一點一點的翻開看。兩人在第三座橋柱附近已經來回找了三四遍,卻一點可疑的線索都沒有。 方嵐穿著的t恤也被汗水打濕,緊緊貼在曲線玲瓏的身上。隔著淺藍色的棉布短袖,甚至能看到她貼胸內衣的輪廓。 詹臺猛地挪開了視線,裝作看向橋下的樣子,說:“方嵐,找不到就先回去吧。晚上等涼快一點再來?!?/br> 方嵐走到他身邊,也探出半個身子往橋下看:“底下有什么嗎?” 詹臺不以為意,隨口搪塞:“喔,沒有,我就是隨便看…” 一句話還未說完就先停住,詹臺瞇起眼睛望向橋下。方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千廝門大橋之下便是嘉陵江的石灘,江邊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白色圓石,而橋柱的正下方,有一片形狀奇特的黑色石灘,像一彎黑色的月牙,極為突兀詭異地印在白色的江岸上。 兩人連忙趕到江邊,避過行人的視線沿著石灘,走到那一片黑色的石堆中間。 詹臺伸手將石塊一塊塊拿起翻開。方嵐雖并不知要找什么,但也有學有樣,幫著他一塊塊翻著石頭。 “找到了?!闭才_的聲音沉穩,波瀾不驚。 方嵐走到他的身邊,他手中握著一塊剛剛從地上拿起的黑色圓石,而那塊石頭之下,壓著一顆長長的,月牙狀的,白色的尖牙。 第8章 三道溪 “這是什么?”方嵐捏起白色的尖牙,翻來覆去地細看。 詹臺從她指尖接過,隨意瞄了兩眼:“犬牙,唔,是獵犬怪所留?!?/br> “喏,獵犬怪嘛,身長兩米有余夜間潛行?!?/br> “江湖人稱,犬夜叉?!?/br> “犬夜叉?” 方嵐一愣,將視線從面前的尖牙挪開,疑惑地抬頭看向詹臺。 卻發現他眼角眉梢都藏著戲謔,分明在信口胡謅捉弄自己。 “有的時候真的搞不懂你?!闭才_輕聲說,語調是不易察覺的溫柔,“泥奔丹也好,犬夜叉也好,但凡同道中人聽到都會立刻明了?!?/br> “說你懂,你是真的不懂??墒钦f你不懂,你又偶爾能說出那么幾句行內話來?!?/br> “方嵐,你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什么不懂裝懂?” 他憋了這么多天,終于忍不住問了出口。 方嵐果然沉默不答。 詹臺微微有些失望,雖然原本也沒指望方嵐能回答他,但是看她又如一貫低著頭,心中沒來由地搓火,只能聳聳肩膀,轉過身朝路上走。 “詹臺?!狈綅乖谒D身的那一瞬叫住了他。 他回過頭,發現她漲紅了臉,晶晶亮的大眼睛里閃動著誠懇的光芒。 “我知道,我現在會的東西不多??墒俏沂钦娴暮芟胝J真學?!?/br> “你這樣聰明善良,又出了名的年少有為,我是真的很想跟著你一起學東西?!?/br> 咣咣咣咣,聰明!善良!年少!有為! 連著四頂高帽從天而降。砸得詹臺暈頭轉向又心花怒放。 他還不到二十歲,這幾年打交道大多都是道上的三教九流,哪里曾被這么漂亮的年輕女孩子當面夸獎過。明明剛才是想追問她到底的,可被她這四頂高帽子扣上,理智都化作了羞赧,隱隱約約間得過且過了。 “其實…” 一開口才發現語氣里竟帶了壓也壓不住的喜滋滋,詹臺趕緊平復心情,清清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想學的話,我雖然水平不高,但是教你入門總還是可以的?!?/br> “說這是犬夜叉自然是逗你,也自來沒有什么獵犬怪?!?/br> “但這尖牙,的的確確是犬牙?!?/br> 詹臺把犬牙拿起,輕輕放在黑色的石灘中間。 “犬牙多被用來辟邪。相傳二郎神君的哮天犬仙骨細腰形如黑梟,夜潛人間勢如閃電,邪魅妖孽遠遠看到皆退避三舍。因此黑犬牙放在過去常用作飾品佩戴,可以辟邪驅魔?!?/br> 方嵐點點頭,她的確知道犬牙可以辟邪,但是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眼前的黑犬牙兩端薄如蟬翼,中間鼓鼓隆起,通體純白,在陽光下透出點瑩瑩玉色,羊脂白玉似的。 極是漂亮。 而那一片黑色的石灘也恰如一樽黑色的彎月,鑲嵌在白色的淺石灘上。